董璠輿
(中國政法大學比較法研究所,北京 100088)
日本昨天的天皇制,一言以蔽之,天皇是統治權的總攬者。其制度是否妥當,不是合法討論的對象。過去上杉慎吉把天皇視為國家機關,本來是正確的,曾被指責為反“國體”,1935年美濃部達吉教授在軍部的壓力之下也受到同樣的指責,釀成所謂天皇機關說事件,美濃部的議會議員被開除,教授被革職,逐出講堂,其憲法著作禁止出售,禁止任何人教授這一學說①參見我妻榮等編,董璠輿等譯,《新法律學辭典》,“天皇機關說”和“國體明征運動”條辭典的第 696、323頁,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今天的天皇制,是象征天皇制,憲法本身的規定是明確的,可是有人不顧這些,在任意擴大解釋之外,反對新、舊天皇制的“斷絕”,極力推崇其“連續”。以紀念日本國憲法頒布 60周年為契機,鼓吹到無以復加的程度,明眼人一看就不能不提高警惕。因為舊天皇制給亞洲各國人民 (包括日本人民)帶來的災難太深重了。今天和過去不同,日本國憲法明確保障“學問自由”,這個自由也應以憲法為準繩,不應違背其宗旨,而且,科學的自由討論是無國界的,是中日兩國學者的共識。但其討論,應以日本國憲法、特別以其第一章為準繩,以立法事實為根據,不應各取所需地任意解釋,以及規避憲法的一切做法都是不可取的。
昨天的天皇是明治天皇,是在日本最初的明治憲法中規定的。明治憲法是在 1889年 (明治22年)2月 11日公布的。這一天在戰前為“紀元節”,是日本神話傳說中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即位的日子,其所以如此,是為表明天皇是萬世一系的。這部憲法的正式名稱叫《大日本帝國憲法》,明治憲法是其簡稱。
大日本帝國憲法第 1章規定為“天皇”,其第1條規定:“大日本帝國由萬世一系之天皇統治之”。明治憲法認為,明治天皇是與天地共存,明治憲法本身也是不朽的,即所謂的是“不滅的大典”。明治憲法以天皇主權或神敕主權為其根本原則,天皇的地位是依據天皇的祖先神的意志確立的。天皇是神的子孫,天皇本身具有神格,明治憲法第 3條規定:“天皇神圣不可侵犯”。其神圣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例如,為天皇做衣服,都不能量他身體的尺碼,而是把他的身影投射在屏風上,只能量這個投影的尺寸。這有多么神圣!憲法第 4條規定:“天皇為國家元首總攬統治權,依本憲法之規定行使之。”天皇的大權極其強大,對議會有法律的裁可權(批準權)(第 6條),對議會本身有解散、停會、閉會和召集權 (第 7條)以及基于大權保障既定的歲出 (第 67條)等,不必經議會決議可以行使的大權有軍隊的統帥權 (第 11條),軍隊的編制權(第 12條),宣戰權、媾和權和條約的締結權 (第 13條),戒嚴權 (第 14條),授予榮典權 (第 16條),直至非常場合有停止國民權利義務的規定(第 31條)等。
在明治憲法公布的同時,還公布了《議院法》、《眾議院議員選舉法》、《貴族院令》等。僅從憲法來看,還看不出國家機構的全貌,憲法外的國家機關如元老院、參謀本部等在憲法中就沒有條文規定;樞密院、貴族院只有部分規定。這樣,憲法外機關與憲法機關相結合實行統治,駕于這些機關之上的有既是君主又是神的天皇。
明治憲法的核心是天皇,天皇的地位是最重要的。明治憲法有相當于憲法序言的“敕諭”,在此規定“國家統治大權由朕承繼祖宗,傳至子孫。”憲法的大前提是祖先神以來的君主主權主義。
明治憲法雖然認為,天皇是與天地共存,與日月同輝,憲法本身是不朽的大典,但由于日本的戰敗、投降,國民主權的確立,天皇主權被否定,天皇的神格和天皇的不朽性被否定,舊天皇制的當否和存廢,各方面都有議論。日本共產黨是最強烈主張廢除天皇制的,并且要作為戰爭罪犯加以審判。此外,主張廢除天皇制的人也不少。據說盟國也極力主張過同樣的意見。
然而,日本除共產黨以外的多政黨都主張保存天皇制,并且多數國民也有這樣的想法,更重要的麥克阿瑟草案卻承認了天皇制,這可以說是日本新天皇制的原案。
對于麥克阿瑟草案保存的天皇制,據說華盛頓的遠東委員會也表示了很大的不滿,傾向于廢除任何天皇制[1]37。
對于明治憲法的修改,當時的統治層并不情愿,最初不想修改,想在“適用”上稍加變動,強調所謂明治憲法“適合日本國情”,繼而起草一個換湯不換藥的所謂憲法草案,交給占領軍總司令部,以此搪塞。總司令部對此非常不滿,當時日本的憲法起草者問及總司令部“何處不好,應如何修改?”對方回答:“不是何處的問題,而是全然不行”,“不是如何修改,而是你們沒有能力勝任”。
因此,憲法原案的起草工作,就改由占領軍總司令部政治局官員 (美國人惠特尼)來擔任。政治局在極其秘密的情況下,根據麥克阿瑟的旨意立即著手起草憲法草案,1946年 2月 10日完成并向麥克阿瑟提出,麥帥于 2月 13日讓擔任起草的惠特尼政治局長官,將這個草案交給日本政府代表吉田外相和松本國務大臣。
麥克阿瑟草案規定以國民主權為原則,放棄戰爭,廢除軍備并保障基本人權。當時的幣原內閣在內閣會議上多次進行審議,直到 6月 20日以敕書向第 90屆帝國會議提出憲法修改草案,議會開始審議。
眾議院的審議,從 6月 25日開始,經過兩個月,加以若干 (10處)修改,8月 24日通過后送交貴族院,貴族院修改了兩處,如國務大臣需為文職等,也是總司令部要求修改的。貴族院通過的第2天即 10月 7日,眾議院立即表明同意貴族院的修改,于是帝國會議的決議成立。當時的體制只是帝國議會通過還不夠,還需要送樞密院附議,樞密院 10月 29日通過后,經天皇裁可,11月 3日根據公式令的規定,在《官報》上公布。這就是以麥克阿瑟草案為原案的日本國憲法。
日本國憲法序言首先莊嚴宣布:“……不因政府的行為而重新造成戰爭慘禍。在此宣布主權屬于國民,并制定本憲法。”
這部憲法應是對中國和亞洲等侵略戰爭的反省而制定的,它的基本原則是:(1)國民是主權者這一主權原則;(2)放棄戰爭和否認戰爭力量,以及否認國家交戰權的和平主義原則;(3)尊重即使以法律規定也不得侵犯的基本人權;(4)實行地方自治和地方分權;(5)以擔保和平生存權這一人權秩序為最終目的,賦予法院有違憲立法審查權。
憲法第 1條規定了天皇的象征性和國民主權,即“天皇是日本國的象征,是日本國民和諧的象征,其地位以主權所屬的日本國民之總意為依據。”對這一條的憲法解釋,有人主張可以任意擴大,天皇都是日本國的象征,這個權力相當之大;有人認為應該嚴格限制,立法精神在于限制擴大,從象征中產生不出什么權力來。“日本國的象征”和“日本國民和諧的象征”有什么區別?憲法草案審議時,貴族院議員長谷川如是閑曾說過:“所謂日本國的象征,是作為政治國家日本國的象征,所謂日本國民和諧的象征,是作為共同體的日本人的象征。”
當然,日本國也只能是日本國民的統一體。因而,二者可能具有相同的意義。不過“日本國”只著眼于日本國家領土及其他物的因素,“日本國民的和諧”只著眼于日本人的結合、日本國家的人的因素,有細微的差別。因此,“日本國的象征,是意味著考慮物的國家的象征;日本國民和諧的象征,是意味著考慮人的國家的象征。這樣解釋是正確的。”[1]44
日本國憲法規定天皇象征的意義何在?用意是在否認明治憲法下天皇所具有的統治權總攬者的地位,只賦予以國家象征作用為其目的的。這個宗旨,“與其說積極地強調天皇具有國家象征的作用,不如說在于消極地強調天皇不具有作為國家象征作用以外的作用。”[1]44
1.從神的天皇到人的天皇
如上所述,明治憲法的天皇是采取神權天皇制、主權者天皇制、元首天皇制,而日本國憲法的天皇對這些均予以否定,采取基于國民主權的象征天皇制。日本國憲法的天皇制與明治憲法的天皇制根本不同,是因為日本國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日本國憲法是因襲過去明治憲法的習慣,不是基于其重要性,仍把天皇列為憲法的第一章。因此,不免引起一些人的誤解。人們一般不會像憲法學家那樣來理性對待天皇,常常是以舊的習慣來誤解。
日本國憲法第 1條與明治憲法第 1條一樣,對天皇的地位做出總的規定。但是日本國憲法第1條規定:“天皇是日本國的象征,是日本國民和諧的象征,依主權所屬的日本國民之總意為依據。”而明治憲法的第 1條規定:“大日本帝國由萬世一系之天皇統治之。”也就是,天皇既具有神格,是現實世界的神,又具有人格,是現實世界的統治者,且又不同于普通人。
日本最權威的憲法學家宮澤俊義先生曾經指出,戰前、戰后天皇的最大變化,就是從神的天皇到人的天皇的變化。天皇本人在 1946年元旦也發表了宣布自己是人,而不是神的《人間宣言》。現在天皇并不神秘。
日本戰敗后,在日本國民中曾經有過“廢除天皇制”,作為“戰犯加以懲辦”的主張,但因占領軍司令部麥克阿瑟將軍考慮到天皇的作用(不下于軍隊的幾十個師)和日本國民的感情,把天皇保留下來,但必須加以改造,改造成國民主權下的象征天皇制。右翼勢力在象征的意義上大做文章,我們有的人也身受其害。其實所謂“象征天皇”,只是一種象征,不具有神秘的意義,不能從象征引出什么權力來,不能各取所需地進行擴大解釋。“象征”本來是用一種具體事物,象征另一種抽象事物,如一般以紅旗象征革命,以鴿子象征和平,以玫瑰象征愛情,以犬象征忠實等,但以人(天皇)為象征的實屬罕見。以法律規定為國家象征的有國旗、國徽等,日本國憲法規定天皇所象征的只有日本國、日本國民和諧,已明確作出限定的規定。任何擴大解釋甚至認為是無所不包,都是違背憲法的精神實質,都是不可取的。
象征天皇的地位和作用,不是基于神秘的意思,而是以國民總意為根據的。
在明治憲法第 3條雖然規定:“天皇神圣不可侵犯”,但日本國憲法卻沒有賦予天皇特別的“不可侵犯”。由于廢除了對天皇的不敬罪,對過去起訴的案件也都作了免予起訴的判決。1993年,我在日本,房東井上先生給我講了一些對天皇和皇室“不敬”的順口溜,軍警官憲都泰然處之,不聞不問。但 1945年以前在偽新京 (長春)路過日本供奉天照大神的神社,就是在電車上日本人也趕緊起立、深鞠躬,不然,怕惹出什么麻煩來。前后兩相對比,真是一重世界兩重天。這里有多少“連續”?“斷絕”才是主要的!
2.象征天皇不是國家元首
明治憲法第 4條規定:“天皇為國家元首根據本憲法規定總攬統治權”,日本國憲法對此不是沒有明文規定,而是從否定方向加以規定的。與明治憲法的規定相對應,第 4條第 1款明確規定“天皇只行使本憲法所規定的有關國事的行為,而沒有關于國政的權能”。這就是說,關于天皇的權能作了只能行使國事行為,而沒有國政權能這樣對比的規定(前者和后者的性質不同),是非常清楚的,但僅按文字表面不易把握其內涵。從憲法只保留象征天皇制同時,又只承認其象征作用來看,“國事”不是指“國家的事務”,而是指形式的、禮儀的和名義的行為;“國政”在過去時代與“國事”無大差別,但在這里則不同,是泛指關于政治或國政的權能,即包括立法、司法和行政一切權能。例如,國會通過的法律由天皇公布,表面上看似乎是國政權能,但公布法律不是天皇的獨立行為,須經內閣的建議與承認,在 30日內必須公布,更沒有否決權。這樣,公布就不是國政權能,而是國事行為了。明治憲法的天皇是國家元首,不是因為天皇具有象征作用,而是因為天皇是統治權的總攬者,象征作用為統治權的總攬者所吸收。日本國憲法規定象征天皇沒有國政權能,即不得行使國政權能,何以能成為一國的元首,是不言自明的。
就是國事行為憲法還規定:“必須由內閣的建議與承認,由內閣負責”(第 3條),由于天皇限于非政治性的象征地位,必然就否定了作為國家元首的地位。對予國家元首的概念雖不十分確定,但較有影響的看法:在君主國一般君主為國家元首;在共和國最重要的標志,第一,必須是行政權的承擔者,第二,特別必須具有代表國家的地位。作為元首的權限,須有:(1)條約締結權;(2)任免外交使節;(3)認證全權證書和大使公使的國書;(4)接受外交使節;(5)宣戰媾和的權限。現行天皇雖有 (3)、(4)的形式權,但不具有實質權。因此,宮澤俊義指出:“天皇對外不具有代表國家的資格,不能稱之為元首”,而且,在制定憲法時他作為貴族院議員又指出:“一部分貴族院議員想要賦予天皇以參與締結條約的權能和任免外交使節的權能,有提倡賦予天皇以國家元首的意見,……但其未被通過,否定了賦予天皇以元首的主張,是值得注意的”。
日本國是否是君主國雖有不同意見,但主要的應該看成是以國民為主體的共和國。天皇所以不是國家元首,因為憲法明文規定:行政權屬于內閣(第 65條),內閣總理大臣是內閣的首長(第 66條);天皇與立法權也不相干,天皇雖然可以出席國會的開幕典禮(也有時不舉行開幕典禮),在參議院舉行也不是因襲舊制。在眾參兩院都沒有天皇議席,如果要了解國會的議事情況,議院二樓設有天皇的旁聽席,與群眾在一起,我曾在距天皇席不遠的席位上旁聽過。天皇不具有代表日本國的地位,由于天皇不能處理外交關系,處理外交關系是內閣的職權。1992年天皇訪華(實質是處理外交關系),實際是受右傾思潮影響的一次錯位[2]。在日本,認為天皇是國家元首的學者極少。既然元首本來是“國家元首”、“國家的首長”,與統治權的形式是應當密切結合的。違背憲法規定的天皇“元首論”思潮,是“不顧歷史事實的危險理論”[3]。
3.天皇的國事行為
憲法第 4條第 1款是對天皇權能的一般的原則的規定,是相當重要的。憲法規定天皇只能行使憲法第 4條第 2款、第 6條、第 7條規定的 13項國事行為。這個第 4條第 1款也可以說是與第l條有同等的重要性,是進一步確認象征天皇制的重要規定。
“元首論”者對憲法第 7條規定的“解散眾議院”、“授予榮譽稱號”等的文書格式與舊式相同,就說成是行使元首的職權,又把這些解釋為天皇的獨立行為,卻忽視了憲法第 3條規定的:“天皇有關國事的一切行為,必須依內閣的建議與承認,由內閣負責”。這條規定表明,天皇作為國家機關,承認可以進行一定行為,但是限定以上規定,又不能單獨進行,須內閣的建議與承認,其一切行為均以內閣的意志為依據。天皇這一國家機關是不具有實權的“虛設”,實質的決定權在內閣。
憲法第 3、4條可以說是對天皇有關國事行為總的、原則性的規定,對具體國事行為的行使,憲法第 7條再次明確規定:“天皇根據內閣的建議與承認,為國民行使下列國事行為”,如公布憲法修正案、法律、政令及條約;召集國會;解散眾議院;公告舉行國會議員大選等。這里,又再一次強調了內閣的建議與承認,是值得特別注意的。以“召集國會”和“舉行儀式”為例再進一步說明:國會的召集依照內閣的建議與承認,天皇只能按照內閣指定的日、時召集,不得有所變更;在國會會期之初的適當時期,舉行國會開幕典禮,由眾議院議長主持兩院議員集會,天皇出席儀式,當天皇一到國會議事堂正門,由眾議院議長引導天皇到參議院全體會議會場,因過去的天皇寶座在此,而不是沿襲舊制,在天皇致辭后,由眾議院議長致開幕辭,而不是參議院議長,約 7分鐘結束①參見(日)參議院事務局《參議院先例錄》1988年版,第 9頁以下。。可見,這些都是形式的禮儀的行為,僅說明日本國會是“他律的議會制”[4]。
關于“內閣的建議與承認”,對于有關天皇的國事行為,需要內閣的建議與認可,天皇的行為完全根據內閣的意思進行,天皇不能獨立、單獨行使,換句話說,這些行為雖是以天皇的名義、天皇的行為形式做出的,但實際行為的決定者必須是內閣。這是因為采自“君上不負法律責任”原則,由大臣負輔佐責任的體制。日本國憲法徹底貫徹了這一原則,即使是與國政無關的國事行為,也是如此。
對于“建議與承認”的意義,從語義看,似乎“建議”是在事前能動地提出意見,“承認”,是在事后被動同意的意思,實際,兩者是不加區別的[5]48,不存在事后認可的情況。因為即使是形式的行為,既不得天皇親自提議由內閣予以認可,也不必依照內閣的建議天皇做出某種國事行為后,內閣再在事后予以承認。這個“建議與承認”是有特定含義的,不得任意解釋。進行建議與承認的是內閣,而不是明治憲法規定的那樣是國務大臣。在明治憲法時,天皇大權的行為須有國務大臣輔弼,是各個國務大臣的個別行為,而現行憲法改由負連帶責任的合議體內閣進行輔佐。
關于建議與承認的方式明治憲法時規定,國務大臣的署名是在天皇署名之后 (第 55條第 2款);在象征天皇制下,內閣作為輔佐機關必須副署,實際上,慣例是由代表內閣的內閣總理大臣進行副署。
因此,基于以上各點,充分說明天皇不僅無國政權能,就是行使國事的行為時,實權也在內閣,正如日本著名憲法學家小林直樹教授在其《憲法講義》中所說:日本“內閣或內閣總理大臣才是國家元首”,但由于首相是合議組織的主持人,內閣一致的原則和首相對外代表內閣等,可以認為首相即是國家元首。
關于日本國明天的天皇制,如日本國憲法第1條規定的“以主權所屬的日本國民的總意為依據”,從理論上說,如上所述天皇的立、改、廢都是可能的。這里,特別把國民主權原理與天皇的地位聯系起來是很重要的。原先在憲法“內閣草案”中行文為“其地位是以日本國民之至高地位為依據”。這里有避開“主權”一詞之嫌,占領軍總司令部提醒恐有抹糊“國民主權”原理,在眾議院審議時才作了如此修改,憲法中的國民主權與天皇主權是有根本區別的。
對今天的象征天皇制,“廢”先不必說,“改”是關鍵,因為改的同時,“立”也在其中矣,不妨先從“改”說起。
主張改現行天皇制,打頭陣的,應該推出“大日本愛國者黨”。該黨在前幾年,貼在皇居、二重橋對面電線桿上的宣傳單,就描繪了他們的未來天皇像。他們慨嘆天皇的大權旁落,又不滿東京發展破壞了皇居的中心地位。他們進一步說:日本的發展應以東京為中心,亞洲應以日本為中心,似在重溫“大東亞共榮國”的舊夢。說到底,他們認為日本的天皇制,應“回到戰前去”。
首先,這個“大日本愛國者黨”名稱,令我們有些費解,但明確是一個“愛國者”群體。可是,他們愛的是什么國?也明確不是今天的日本國,而是大日本國,如果再加上“帝國”二字,變成大日本帝國就更加貼切、明白。其實,日本戰后最著名的憲法學家宮澤俊義先生早就指出,“大日本帝國”是過去國家的正式名稱,但正式名稱不限一個,如在外交文書,勛記及其他文件中也使用過“日本帝國”、“大日本”等[5]42。作為政治團體的大日本愛國者黨,與今天的“大日本制鐵”、“大日本運輸”在語感和意義上是根本不同的。
與此類似的,有人又提出今天的天皇與昨天的天皇是什么關系?上面我們引用過宮澤俊義先生所說,二者有“根本區別”、“根本不同”,表現了“斷絕說”的意義,又有因天皇的地位通過世襲而繼承(憲法第 2條)也有“連續說”的主張[6]。承認天皇特殊血統的世襲制,是與憲法規定的在法律面前一律等原則相矛盾的,但是,為了維持象征天皇制,在必要的限度內又必須承認世襲制,這是一個“重大的例外”[5]47。當然,所謂例外,就不是一般、普遍的情況,更不是主導情況。所謂天皇地位的世襲,即其地位的資格,只限屬于一定的血統者,屬于歷來天皇的血統。只承認自然血統的貴種,不承認人為血統的養子,現在只承認男性,不承認女性。皇位繼承不是法律行為,一旦其原因發生(天皇駕崩),是法律上當然發生的事實,不須意志介入。是否承認天皇生前退位,遵循明治皇室典范的慣例,是不予承認的。應該注意,這里的天皇有兩個涵義:(1)指自然人,血統是決定性的,其他如長相、身高等無關緊要;(2)是指機關,在血統之外,天皇的權能是主要的,即憲法第 1章的 8條中除第 2條(世襲繼承)外,還有 7條重要規定,作為國家機關是不可缺少的。作為統治權總攬者的天皇與象征天皇,其所以根本不同,不在于血統,而在于權能、地位的不同。因此,對昨、今兩天皇來說,認定“斷絕”是基本的、主導的,“連續”是例外的、個別的,就整體來說是妥當的。
上述主張的政治思想傾向,是清楚的。有的雖明火執仗,有的又帶些理論形態,二者之間的思想是相通的。這些人的人數很少,但能量很大,如將其主張、思想形成憲法條文,可以斷言,國會是通不過的。
日本現在又有人說什么“天皇雖不介入國政,處于超然的地位”,“天皇是駕于國政三權 (立法、司法、行政)之上,以日本國的象征在維護國體”。這是指根據主權所屬不同而產生的國家體制為國體,根據主權行使形式不同而產生的國家體制叫政體。國體是根據主權在君 (君主主權),還是主權在民(國民主權),區分為君主國體和共和國體。政體是根據主權按照權力分立主義行使,還是按照權力兼并主義行使而不同,可分為立憲政體和專制政體。這本是以穗積八束和上杉慎吉為代表的,在明治時期風行的憲法學說。如上所述,今天的天皇是象征天皇,不是君主,不可能再維護舊的國體 (天皇的最高統治權)。日本今天的最高統治權應是國民主權,國民才是真正的國體。象征天皇本身怎能構成日本今天的國體呢?顯然這是一種妄想。而且,又說什么由天皇頒布法律,進行各種認證等,尤其是程式都是沿襲舊制是行使國家元首的職能。其實,憲法第 7條第 1款明確規定:“天皇根據內圖的建議與認可行使下列有關國事的行為(13項),都不是天皇的獨立行為”。以公布法律為例,象征天皇不僅沒有明治天皇的否決權 (裁可權),就連應于何時、以何種方式公布,都須內閣的建議與認可,在兩議院通過法律后,從上奏天皇之日起 30日內必須公布。日本戰后雖無成文法規定公布程式,但有過去的《太政官布告》、《公文程式》、《公式令》的經驗,有些慣例仍延續至今,但并不因此今天的天皇就是昨天天皇延續。從明治 18年起,法律公布就載于《官報》上,公布文由天皇親自簽署,加蓋御璽,并且主管大臣簽署,內閣總理大臣副署。程式雖然類似,但權限根本不同,性質發生了根本變化。在《官報》以外的公布方法,法院判例不予承認。
廣大的中堅階層 (包括多數憲法學者)他們擁護今天的天皇制,“左”、右都沒有他們,他們常常采取靜觀態度。公正的憲法學家可以說是他們的代表。因此,他們在現行憲法的基礎上,為了“改善”,不是為了“改惡”(日文詞)憲法,提出一些合理的方案。如提出皇位繼承這個最大的問題,“皇室典范”第 1條現定有皇位繼承的資格者限于男系男子,因此,若是不存在有資格者,象征天皇則出現自然消亡。從 2006年 9月,因秋蓧宮家誕生了悠仁親王,這一繼承危機才得以避免①參見(日)法學家雜志第 1334號第 69頁,有斐閣出版。。因此,建議有繼承資格者應擴大到女子或女系皇族,將來有可能出現女天皇,在日本歷史上就曾出現過 8位女性天皇。
現在明仁天皇不如上一代裕仁天皇威嚴,裕仁天皇是處于從舊天皇到象征天皇的過渡,所以裕仁還殘留著國父和家長的天皇像,比較受國民尊敬,而對明仁天皇國民“有好感”的多些,“受尊敬”者次之,給國民的威嚴感不強,因此,近年明仁天皇對賑災、都道府縣訪問的“公務”激增。在天皇的活動中,除國事活動和私人活動之外,還增加和擴大“公的活動”,如增加春季視察和秋季視察等,以擴大其影響力。與增加的內容相反,對過去天皇的活動中,與憲法規定不和諧者,似應廢除,諸如每年元月初二,天皇在皇居樓前召見文武百官祝賀新年,于上午 10時天皇出現在皇居二樓的陽臺上,揮手致意。類似這些慣例是舊憲法的舊習慣,超出日本國憲法國事行為的規定;不同于“上奏”的宮中的“內奏”也不可取。前幾年在《讀賣新聞》公布的民間憲法草案,大部分可以被這部分人接受,被國民接受的可能性也較大。
最后,以日本共產黨為代表的社會勢力,一直建樹不大,影響力不強,根據其一貫的主張,認為昨天的天皇制給日本和亞洲各國人民帶來的災難深重,今天的象征天皇不僅在國家生活中作用不大,甚至是社會中的“贅瘤”,且維護皇室的經費巨大。據宮內廳的預算 2006年度的直接支出約175億日元,有的人認為這個數目遠遠不夠,構成對稅款的極大浪費,這部分人不是期待象征天皇制的自然消亡,而是若明若暗還是積極主張廢除象征天皇制。
總之,日本現實社會三種社會力量中,(1)以右翼為代表的,即回到戰前去的天皇像,會給日本和亞洲各國人民“造成戰爭慘禍”(日本國憲法序言),是不得人心,與人民的愿望背道而馳的,對其倒退,“改惡”的右的天皇像國會通不過,是理所當然的。(2)以共產黨為代表的社會力量,在日本社會中不處于中堅地位,其解決歷史與現實問題的能力有待加強,違背國民的正當愿望,其斷然的主張也難于實現。(3)廣大的中堅力量是社會的中堅,在 60多年象征天皇經驗的基礎上加以總結,不斷提高和改進,他們主張前進、反對倒退,他們較為理性的象征天皇像,適應國民的感情,是有可能在國會中通過,也是有一定的群眾基礎的。
[1][日]宮譯俊義著.董璠輿譯.日本國憲法精解[M].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198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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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日 ]杉原泰雄.憲法[M].有斐閣 1994:492.
[4]董璠輿.日本國會[M].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145-146.
[5][日 ]佐藤正已.憲法[M].弘文堂 1992.
[6][日 ]橫田耕一.統治構造理論中的“連續性”和“斷絕性”—以憲法第 1章為中心[J].公法研究,40號, 1978: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