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西真
上個世紀70年代,我上小學的時候,老師們總是不厭其煩地教導我們要成為一個“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社會主義接班人,特別強調要熱愛勞動,每年夏收和秋收學校都要組織我們到田里幫助大人勞動,在勞動的過程中感受勞動的艱辛,同時體會勞動的樂趣。這幾年,在學校里人們講的最多的是“德、智、體、美”,勞動也被社會實踐取代了。留心周圍不難發現,“勞動”的命運在其他領域和在教育領域是一樣的。
建國以來的六十余年間,中國經歷了重大的社會變遷,“勞動”的內涵及其在社會結構中的位置也隨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共和國奠基的階段,“勞動”是最重要的幾塊基石之一,它意味著從經濟、政治到文化、倫理的一整套秩序。勞動作為當時社會的中心概念,包含了對勞動者特別是工人階級的社會領導地位的確認,對一種以勞動為價值基礎的經濟秩序的訴求,以及“愛勞動”的社會倫理主張。而進入市場經濟發展階段之后,勞動重新與資本、技術糾纏在一起,勞動的種類比以前要復雜得多(比如知識經濟時代和網絡時代的勞動顯然不再是簡單的體力勞動),勞動者的組成也要復雜得多。在日常語言表達中,人們則主要用“工作”、“上班”這些詞,而較少再用“勞動”一詞。
其實在改革和經濟起飛的初期,正是 “愛勞動”的歷史時期所訓練出來的有一定文化素質、能吃苦耐勞的勞動大學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勞動力資源。中國地少人多,勞動者本來就不得不更勤奮和重視教育;由于國家倡導普通勞動者只要熱愛勞動和開展基本的文化教育,工作能力就會更強一些。一些海內外觀察家將這一現象稱為中國的“勤勞革命”。相對于數目上的“人口紅利”,這種素質訓練和“愛勞動”的倫理習慣更為重要,一個勤勞的、有一定素養的勞動者抵得上兩三個懶散、疏于訓練的勞動者。“愛勞動”的前提是勞動者能從勞動中獲得體面的感覺,這種感覺從小處說可以提高一件產品、一項工程的質量,從大處說可以促進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有一個例子可以證明,2003年,埃及最高文物委員會公布了一個結論,說通過考證發現,聞名于世的埃及金字塔是由當地自由民和手工業者建造的,而并非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所描述的“由奴隸所建造”。其實,這個結論早在1560年就有人做出過了,當時一名瑞士鐘表匠在游歷金字塔時,以自己曾在被囚禁狀態下制造鐘表的經歷悟出:金字塔被建造得那么精細,建造者必定是一批體面的、懷有虔誠敬業之心的自由人,也就是熱愛勞動的人。這樣的道理通過我們自己的經歷或者對周圍的觀察是不難理解的。
今天這種“愛勞動”的態度已經遭遇了嚴重的挑戰,比如年輕一代勞動者在勤勞程度和工作意愿上已經與他們的父輩有了很大的不同,他們不再那樣吃苦耐勞。這一變化有很多原因,其中最重要的還是勞動者的倫理基礎和社會位置變了。“勞動”已經跟“熱愛”沒有什么關系,它只是為了獲取報酬的付出;勞動在資本面前,也日益顯示出它相對弱勢的地位。今天的勞動者群體需在市場經濟之中,重新建立自己的倫理和尊嚴。
改革開放初期,從改革前延續下來的勞動倫理和尊嚴感,依然讓勞動者在相對廉價和比現在要差的工作環境中吃苦耐勞并保持心理平衡。越往后來,即使在工作環境已經有所改善、勞動報酬也有所提高的情形下,要勞動者保持心理平衡和勤奮工作已經十分困難了。在此基礎上產生的勞動倫理不再是熱愛,而是職業規范;尊嚴不再來自勞動本身,而是市場經濟的評價體系。這說明,重新確立勞動者的尊嚴感和倫理需要完全不同的新條件。提高勞動所得在初次分配中的比例,實現體面勞動,就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從現實的情況來看,今天中國社會對尊嚴有著最強烈訴求的社會群體正是廣大勞動者,他們需要在體面的勞動中得到尊嚴和自身價值的體現,只有如此,勞動者才能形成進取向上的勞動精神;也只有如此,才能不斷提升各行各業的職業化、專業化水平,社會經濟的發展才能獲得永續的精神動力。
可令人失望的是,急劇變化的現代中國不變的一點是,勞動者群體人數雖然眾多,聲音卻不大,特別是發出聲音的能力不強。與其說勞動者缺乏表達訴求的權利,不如說他們缺乏表達訴求的能力。改變這一局面的辦法,要么就是執政者時時主動地走進勞動者中間,把握他們的訴求。中國共產黨之所以一再要求各級領導干部密切同勞動群眾的聯系,深入勞動群眾、關心他們疾苦,為他們排憂解難,始終與勞動群眾心連心,恰恰說明勞動群眾的利益表達能力不夠;要么就是勞動者突破常規積聚更大的力量、制造更大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