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明暉(武漢職業技術學院人文學院,武漢 430074)
在張愛玲的小說中,總是存在著兩個層面,一個是故事情節層面,一個是審美感受層面。前者構成了可以轉述的部分,后者則是由一個難以轉述的,以獨特的意象和隱喻、細節描摹、語言色彩的暗示、時間空間巧妙剪輯等所構成的審美世界。美國現代作家伊舍伍德說得好:“有好多故事,只是故事而已,別無其他……但是另外一種故事,你用自己的話永遠表達不盡。這種故事大于生活,它是一個門徑,由此進入作者的世界。”借用在此處,是說明張愛玲在講故事之外,通過極其精致的技巧,來撩起讀者的共鳴和聯想,它和內容相結合,進一步深化了小說的蒼涼感。而也許正是這一點構成了張愛玲的“敘述魅力”,使她在生前和死后擁有大批的“張迷”,并且被許多人稱為曹雪芹之后,中國文學中最具有敘述魅力的“一枝筆”了。
張愛玲小說中語言的運用非常卓越,其作品鮮明的個人風格與她的語言文字是密切相關的。她從古典文學中吸收了語言的精致、平實,又從西洋文學、繪畫藝術中借鑒了幽默的風格、華麗的色彩,使她作品的語言呈現出華麗而平實、樸素而精致、幽默而又深沉的特點。
張愛玲自幼熟讀《紅樓夢》《海上花列傳》等中國古典文學名著,使她的小說語言打上了深刻的古典小說的印記,如《金鎖記》的一段:“小雙道:‘告訴你,你可別告訴我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家是開麻油店的。’鳳簫喲了一聲道:‘開麻油店!打哪兒想起,像你們的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這樣活潑、俏生生的話,想到那語言的神態,似乎就是從《紅樓夢》中人物嘴里般說出來的,卻又用得如此貼切。而張愛玲以其細膩、逼真的細節見長的描寫,又是頗得《紅樓夢》神韻的。如《金鎖記》里曹七巧的出場:“眾人低聲說笑著,榴喜打起簾子,報道:‘二奶奶來了。’蘭仙云起來讓座,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撐著門,一只手撐著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條雪青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冊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到齊了,今兒想必我是來晚了。’”七巧的作態很有幾分像王熙鳳,此外,人物的舉止、衣著的刻畫,“三角眼,小山眉”之類的模型化的肖像描摹,是得紅樓的語言真傳,在現代文學的作品長廊中,除張愛玲之外而無第二人。
張愛玲不光在語言的神韻上得古典風味,其實在骨子里頭,她的作品也是深得古典文學的意味的。她說:“中國文學里彌漫著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質的細節上,它得到歡悅——因此《金瓶梅》《紅樓夢》仔仔細細開出整桌的菜單,毫無倦意,不為什么,就因為喜歡——細節往往是和美暢快,引人入勝的,而主題永遠悲觀。一切對于人生的籠統觀察都指向虛無。”其實,對于張愛玲本人來說,這正是夫子自道。張愛玲的這一美學選擇具有典型的中國文化意味:即在深深的體察到人生就是不幸,人性充滿了盲目和自私之后,她便專注于物質細節的生趣,在作品中就表現為追求細節和精美、辭藻的華美和奇異的色彩。
張愛玲在小說中精細地描繪人物的服飾和居所,常有神來之筆。《沉香屑 第一爐香》里,上海女學生葛薇龍因貪慕虛榮,投靠姑媽做了交際花。當她試穿一件件華麗的衣服時,明知這是為交際需要添置的行頭,仍然抵制不住誘惑一件件地試穿:“家常的織錦緞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用,睡衣,浴衣,夜禮服……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郁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歌;柔滑的絲綢軟緞,像《藍色多瑙河》,涼蔭蔭地匝著人,流遍全身……”在張愛玲的筆下,服飾的質地高雅華美與音樂打成一片,毫不突兀,而給人以感官的愉悅之感溢于言表,在這一曲曲華麗服飾的樂聲中,使讀者可以想見主人公葛薇龍靈魂震動又何等驚人,沉溺這種浮華、糜爛的生活而不能自拔。
張愛玲的色彩語言運用技巧更是卓越。它不斷給讀者以“視覺藝術”般的美感,使人仿佛置身于由文學符號幻化成的美術長廊之中,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且以《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嬌蕊為例:“她穿著的一件曳地長袍,是最鮮辣的潮濕的顏色,沾著什么就染綠了。她略略移動一步,仿佛她剛才所占有的空氣上便留下個綠跡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兩邊迸開一寸的裂縫,用綠緞帶子十字交叉一路絡了起來,露出里面深粉紅的襯裙。那過分刺眼的色調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癥的。”顏色本是視覺中的對象,為了表現這特殊的色彩,作者突破了對色彩的常規感受,調用了高度復合的感覺能力,使味覺、觸覺、視覺溝通變異,并在語表上以限制性的語式表現,使其顏色的液態狀得到強化;加上鮮辣的綠色長袍與深粉紅的襯裙,給人留下強烈的富于刺激性的色差,造成了閱讀中極其豐富的感官感受。
張愛玲有著“喬叟式享受人生樂趣的追求,視覺的想象可以達到濟慈那樣華麗的程度”,但是在觀察人生處境方面,她的態度是老練的,帶有悲劇感的。她在《自己的文章》一文中談道:“我也并不贊成唯美派。但我以為唯美派的缺點不在于它的美,而在于它的美沒有底子。溪間之水的浪花是輕佻的,但倘是海水,則看來雖似一般的微波粼粼,也仍然飽蓄洪濤大浪的氣象的。”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張愛玲對視覺色彩的審美感知,既表現于主體的視覺系統對來自客體的光的刺激做符號化的處理,同時也表現為主體心靈對現實世界中紛繁色彩的觀照和同化,從而使客體物象的色彩具有了審美價值。有意味的色彩語言,無疑是張愛玲飽蓄人生氣象的作品之海中泛著粼粼銀光的微波。在她以繁富的精細而華麗的詞語營造的一個艷異空氣之后,是一個悲劇的人生、荒謬的人性。如上面的例子里,穿著艷麗的交際花嬌蕊,現為男主角佟振保同學的夫人。她一面為人婦,一面與舊情人藕斷絲連,一面還勾引佟振保。她的放蕩性格無需看她的行為,只從作者對其衣著的色彩描繪中就已見端倪了,鮮辣的綠色長袍與深粉紅的襯裙,形成強烈的富于刺激性的色差,處處顯示出一種挑逗的意味。所以,她一碰上佟振保就“沾著”了。而葛薇龍試穿的高雅華美的衣服要靠出賣青春和人格來換取,人生的諷刺就是如此無情。衣服給葛薇龍帶來的是感官的愉悅和靈魂的戰栗,所以她在試衣之后,臉上一陣陣發熱,低聲道:“這跟堂子里買進一個人有什么分別?”對人生的眷戀之情和對生命的荒謬之感穩定地結合在一起。
再看:“她那蜜褐色的皮膚又是那么澄凈,靜得像死。”這是作者在《沉香屑 第二爐香》中對新娘愫細膚色的描繪。“死”本來是生命的一種狀態,用“死”做喻體來形容人的膚色,乍看叫人有點詫異,但我們了解到愫細特殊的生活環境之后,才領悟到這樣描寫膚色的深刻含義。愫細生活在一個沒有男人的家庭里,一個寡婦帶著三個女兒,自然格外小心謹慎,家教嚴明。兩個女兒已到婚嫁年齡,仍未接受過“愛的教育”,“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以致大女兒因丈夫的“禽獸行為”而離了婚。愫細臉上靜得像死一樣的木乃伊狀的“蜜褐色”皮膚,正是這種刻板、荒誕、毫無生氣的生活的一種濃縮、一種折射,同時也埋下了悲劇的伏筆。
從以上所舉之例中我們能夠看出,雖然張愛玲作品詞語、句子、句群,有時易給人以浮華之感,但透過張愛玲作品語言藻飾的外表,我們讀到的卻是動蕩的時代、不和諧的生活環境、扭曲的人性、丑惡的情欲,而不像西洋厭世派那樣只把詞藻做成“感覺的盛筵”。所以我們說張愛玲作品的風格綺麗而不華靡,藻飾的語表與厚重的內蘊曲折有致地統一在一起。也只有認識到這一點,我們才能理解下面這段看起來與張愛玲風格似乎并不相諧的自白:“我喜歡素樸,可是我只能從描寫現代人的機智與裝飾中去襯出人生素樸的底子。”?原來,她只是選擇了華麗的語言形式,表現的卻是要襯出人生的素樸的內容,兩相參差對比,形成了張愛玲作品特有的蒼涼的審美意味。
[1]朱虹.英美文學散論[M].三聯書店,1986.
[2]吳進.張愛玲評說六十年[M].中國華僑出版社,2001.
[3]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2卷)[M].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