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包括我刊在內的幾家國內媒體,就希臘和歐元危機問題分別采訪過孫立堅教授。現將孫教授綜合整理的書面回答稿刊載,供讀者參考。
——編者
(一) 5月10日,歐盟成員國財政部長達成一項總額7500億歐元的救助機制,以幫助可能陷入債務危機的歐元區成員國,防止希臘債務危機蔓延。從去年12月希臘危機爆發至今,歐盟內部對于救助希臘有著怎樣的利益沖突?促使歐盟和IMF最終出手的原因有哪些?
答:一般來說,為了避免系統性危機的惡化,一國政府會要求自己的職能部門,比如,中央銀行,履行“最后貸款人”的職責,實行救助,以此切斷問題部門可能向經濟全體蔓延的態勢。拿希臘的案例來說,就是盡快讓市場能夠改變現在的擔心,充分相信希臘政府具有還債能力,而不至于讓社會認為希臘經濟無可救藥。但是,這可能在一個政策相對獨立的主權國家能夠辦到,或者即使辦不到,也可以通過申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來謀求解決系統性危機的辦法。而希臘目前做不到,因為它加入了歐元,放棄了自己獨立貨幣政策的實施。而處于嚴重問題狀態的財政政策失去了“自救”的能力。所以,挽救希臘的辦法就只有靠歐盟政府和歐洲央行這一現在唯一具有政策能力的組織——它的政策推行往往要基于歐元區獲歐盟成員國整體的經濟運行狀況。于是,在本國的問題沒有達到威脅整個地區的時候,歐洲央行或歐盟政府不會輕易動用寶貴的財富資源去救助一個有問題的成員國家。這樣我們就看到,希臘主權債務問題出現的時候,歐洲決策部門的表現是消極的,甚至公開聲明歐盟或歐洲央行不會救助希臘,這給市場釋放了非常錯誤的信號——希臘自己已經沒有手段自救,而歐盟又沒有任何意思趕走希臘,還認為他有能力解決自己的問題,結果事情順著市場的預期越搞越大,直到現在被逼到一個越來越難收拾的局面。另外,歐盟成員各國對希臘問題的發展狀況的判斷存在分歧,里面也有受主觀情緒的支配做出了非常不客觀的判斷。這也拖延了唯一能夠采取最后貸款人職能的歐洲央行或歐盟政府的出資拖到了不應該拖得這么遲時候才去動手救助。IMF在這個問題上一開始一直扮演著局外人的角色,只是從口頭上呼吁歐洲政府和希臘政府盡快拿出解決危機的有效辦法,當發現歐盟的救助機制存在效率缺陷,而且希臘對自己的SOS呼吁一浪高過一浪,IMF為了重建國際信譽,在最后終于達成了和歐盟一起救助的方案。我認為,現在光有巨大的救助規模還不夠,最多影響市場幾天,關鍵要迅速啟動救助計劃,讓市場看到它的實施過程是有效的,否則,市場還會擔心這套救助方案無法有效實施,希臘和歐元還是不能擺脫危機的纏繞。
(二) 希臘債務危機的根源是什么?希臘的經濟結構、歐元缺陷、擴張型救市政策等因素分別在希臘債務危機的產生和蔓延中起了怎樣的作用?
答:希臘主權債務危機的根源就是這個國家經濟的運行模式存在很大的缺陷,而經濟繁榮的時候海外投資者的過于樂觀造成了希臘今天走投無路的結果——從而今天它自然表現出在全球金融大海嘯的外部沖擊時抵御危機的能力十分脆弱的特征。希臘經濟發展相對歐元區較為落后,但是高福利、高公共服務的謀求方式讓其政府處于一個持續高支出高財政負擔的不利狀態,政府機構臃腫等弊病又使得希臘實體經濟的活力變得非常有限,僅有的造船和旅游等主打行業也十分依賴國際市場。因此,一旦外部需求大幅下降,希臘的收入能力就出現了巨大的缺口。眾所周知:長期以來,希臘靠債務生活,自己國內的稅基十分狹小,不得不依賴向歐盟發達國家舉債借錢來維持希臘的開支。經濟好的時候,人們樂觀的預期占了主導地位,也就是那時歐洲銀行業都認為希臘今天的債務是可以通過資金的資源來改變希臘落后的經濟增長的能力,從而完全可以償還未來的債務。何況在流動性泛濫的前一階段,歐美資金也一直希望尋求高回報的投資渠道。總之,當全球陷入流動性危機的時候,希臘主權債務已無法通過“展期”的方式繼續維持這一債務狀態的時候,希臘主權債務就被暴露了,而且人們越來越意識到過去留下來的財政負擔居然是那么的沉重,以至于希臘政府再怎么誠意的表態,也讓市場失去了對其的信任和對希臘經濟復蘇的信心!
另一方面,我們又看到歐元區存在巨大的缺陷——所謂新的“三元悖論”陷阱,它經不起市場投機力量的沖擊:首先,第一元素是歐元區整體“貨幣齊步走”(一個歐元)的狀態,那么,不管希臘經濟基本面出現了怎樣的惡化,歐元都不能做出相應的調整:從希臘的基本面情況看,歐元應該貶值,但是,從歐元區整體經濟基本面看,歐元不應該貶值的那么厲害。所以,讓希臘跟著不讓歐元貶值的統一的貨幣政策走,希臘經濟會變得更加糟糕。其次,第二元素是歐洲央行執行的統一的、獨立的貨幣政策,即盯住通脹率的貨幣政策。如果在危機面前能夠放棄控制通脹的貨幣政策,和美聯儲在2008年末那樣,不斷向下調整利率,向希臘政府注入流動性,降低希臘債務負擔,那么,希臘的債務困境就會大大改善。但是,歐洲央行沒有輕易放棄貨幣政策的獨立性——即不受希臘問題的影響繼續保持常態下的貨幣政策,這就使得希臘在失去了財政政策手段救助的情況下,又失去了貨幣政策的救助手段。最終在沒有政府政策干預的空間下,希臘政府的口頭承諾就成了經不起推敲的“吶喊”,有時甚至讓市場感到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鬧劇,從而希臘被市場看穿了,被市場拋棄了。最后,第三個元素是龐大的國際金融市場形成的做空“歐元”的力量加劇了歐元的危機,加劇了歐洲金融業對流動性需求的恐慌,這進一步惡化了需要通過市場正常融資來解決希臘債務的融資環境,形成了希臘問題拖累歐元的“惡性循環”狀態。如果歐美政府或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能夠形成強大的監管力量,有效地去阻礙市場做空的力量,那么,歐元危機所造成的惡性循環狀況就會收斂。此時配合行之有效的援助計劃,希臘問題和歐元危機就會逐步減輕。總之,貨幣齊步走、盯住通脹貨幣政策或自由放任的金融市場交易這三個元素,其中一個不能被放棄或改變,那么,歐元必定陷入“新三元悖論”的陷阱,希臘問題和歐元危機就會繼續捆綁在一起,“惡性循環”地發展下去,那時再大的援助計劃對這一缺陷的修復也都無能為力!
(三) 巨額救助計劃對于希臘走出危機會產生多大的助推作用?對于葡萄牙、西班牙等陷入主權債務危機的“歐洲五國”,救助機制應如何防范道德風險?
答:如果能夠修復上述“歐元的缺陷”(新三元悖論),那么,巨額的救助計劃對上述修復政策的效果顯現贏得了寶貴的時間。也就是說,救助計劃是“輸血”,彌補歐元缺陷是控制“失血”。 另外,即使今天拿出了輸血計劃,但如果沒有找到有效的輸血方式,或者因為過分的去要求“條件的成熟”,而失去了最好的輸血時機,那么,都會使得救助計劃的效果大打折扣。在這方面,要學習美聯儲,先解決債務危機及其可能帶來的連鎖反應,再秋后算賬,對高官的薪酬或精英投機行為進行嚴格的制裁。因為道德危機的問題需要良好的制度建設才能做到事前防范,但是,一旦制度缺陷造成災禍降臨的時候,首要的問題就是要防止危機惡化或蔓延。然后才是修復和整頓的加強,當然那時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疼!否則,今后道德風險的問題會愈演愈烈。
事實上,今天歐元區沒有“退出機制”,是造成道德風險最大的溫床。盡管,道德風險今天已經形成一片——“病豬五國”可能就是最好的印證,但是,只要盡快建立一種“貨幣懲罰機制”(比如,退出歐元,讓希臘建立一種對歐元貶值后的新貨幣,并實行釘住歐元的固定匯率制度;或者實施特別的財政自律制度,當然這樣做很有可能會受到本國社會的強大反對),還是可以讓希臘今后做到不再犯同樣錯誤的效果。
(四) 希臘走出債務危機的根本途徑是什么?以目前的情況估計,希臘擺脫危機需要多長時間?歐元區的經濟增長和穩定將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答:希臘走出危機的根本途徑就是改變目前高福利和高公共支出的經濟運行模式,并要發揮本國的比較優勢,振興產業,促進出口。或者歐盟政府建立一種很好的要素自由流動的市場機制和社會扶持政策,促進區域內的投資和人力流動,來形成共同市場所帶來的規模經濟效應和財富放大效應。從目前的狀況來看,希臘問題如果找到了上述的良性循環的增長方式和希臘債務負擔的降低機制,它是可以很快收斂的。根據危機國家修復的平均期限大約二、三年。歐元區的經濟增長和穩定除了來自于希臘問題的負面影響外,還有區域內自身的經濟增長模式的定位問題,靠新一輪的經濟增長方式的建立來擺脫危機還是靠重新分割市場來尋找貿易上的利潤增長?這決定了歐元區繁榮的時間長短。我認為,歐元區只有發揮自己創新的比較優勢和客戶導向的生產方式才能找到一個能夠給他們帶來可持續增長的發展模式。任何貿易保護主義和由此帶來的經濟萎縮現象都是對歐元區的繁榮十分不利的。
(五) 歐洲債務危機和次貸危機疊加,全球經濟是否會二次探底?債務危機所引發的主權債務信用評級下降,將對全球金融市場和貿易產生怎樣的影響?
答:如果放任上述提到的歐元缺陷,那么,歐元的震蕩會波及整個國際金融市場的穩定,從而會帶來歐美國家財富的收縮,并由此造成投資和消費信心的疲軟,這樣就會進一步惡化歐美經濟的基本面,出現所謂的二次探底。但是,目前歐盟政府似乎已經找到了解決歐元缺陷的方法。就是加強對做空歐元的投機行為進行嚴厲的監管,以此走出“新三元悖論”的陷阱。再加上巨額的救助計劃,在一定程度上會提振市場的信心。當然,如果這樣的運行機制不能持之以恒,那么處在歐元機制缺陷狀態下的希臘或其他“病豬國家”,一受到信用評級下調的沖擊,就會造成歐元大幅震蕩,這種跌宕起伏的命運當然很快會沖擊股市、大宗商品價格,造成美元和美國國債價格大漲的“避險”格局,這對新興市場國家的國際資本的穩定流入和建立在穩定匯率水平上的貿易增長都會帶來嚴重的負面影響。最近,我們已經看到東亞國家由于大量尋求高收益(補償風險)的投機資本流入,造成了這些國家地產泡沫和通脹壓力,出現了令人擔憂的非理性繁榮的格局。
(六) 對于中國來說,希臘危機帶給我們哪些啟示?作為全球最大的債權國,中國如何采取措施避免為歐美國家的債務危機買單?
答:希臘問題帶給中國的啟示主要有三大方面:一是沒有實體經濟健康發展的模式存在,一國抵御外部沖擊的能力就會大打折扣,即使在繁榮期,外部沖擊不存在或不足以抗衡經濟發展的動力,所以,那種狀態就看不到問題的嚴重性。但一旦經濟進入下滑通道,所有被掩蓋的問題就很容易被暴露出來。二是不能陷入三元悖論的陷阱,雖然我們不在一個貨幣區體制中,但是,固定匯率、資本市場開放和獨立的貨幣政策捆綁在一起,同樣會讓我們的經濟在抵御外部沖擊過程中表現出異常的疲軟性。三是順周期的宏觀經濟政策會加深問題的嚴重性,比如,經濟好的時候,政府會認為這樣的狀態永久能夠持續下去,于是,拼命的舉債,結果,一旦經濟陷入周期性調整的時候,就暴露出巨大的資不抵債的信用風險。同樣,中國經濟在上升通道中,銀行業很容易放松要求,拼命放貸,甚至把經濟最好的狀態認為將來永遠能夠持續下去,結果分不清泡沫和增長的區別,最終當經濟開始出現周期性調整的時候,才開始意識到巨大的債務違約問題,往往意識到問題嚴重的時候已經再也沒有回天之術了。
今天中國是最大的外匯儲備擁有國,也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中的地位和義務不斷在提高。是否歐美政府有意把中國套進去,讓我們承擔大國的責任這種“陰謀論”的見解,從學理上現在確實很難讓我們接受。但是,中國通過自己辛勤的勞動所創造財富去救助看不到希望的歐元問題,也很難說服我們國內納稅的社會群體。所以,堅持我們救人救到位的立場,多采用雙邊救助機制,把救助義務和分享救助后成果的權利結合在一起,把資金救助和資源分享結合在一起,把“自救”(督促歐美國家通過自力來解決本國和所在區域的經濟或金融危機)和“他救”的形式有機的結合在一起,爭取在一個信息透明的狀況下形成一個風險共擔的全球救助機制,把問題盡量控制在現有的程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