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杰
近年來,中國企業海外并購雖然屢受挫折,但海外并購的發展方向并不會因此而逆轉。海外并購是中國企業以適時的方式回應企業所處的環境的變化,不僅僅是為了解開經營困局,也是采取行動獲得突破式的發展以維持企業長久競爭優勢的關鍵。因此,面對充滿不確定性的海外環境,從理論上梳理清楚中國企業海外并購的動因,化解相關爭議,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
始于2007年8月的美國次貸危機所引起的華爾街風暴,到2008年下半年已經演變為全球性的金融危機,危機已經從金融領域直接侵襲實體經濟,國際市場需求下滑,歐美等國一些大型金融機構或倒閉或被政府接管,一些經濟實體舉步艱難,進一步導致全球經濟陷入衰退。這個過程發展之快,影響之大,百年不遇。
金融危機對歐美整體經濟帶來顯著的下行影響,不僅限制了企業的信貸活動,也影響了消費者信心。歐美很多經濟實體,為緩解流動性短缺,迫不得已大量出售資產以縮小規模,導致資產價格下跌。許多資源產品價格的大幅下挫甚至暴跌,也使得一些發展中國家陷入經濟困境。中國企業海外并購的成本已經大幅降低。過去數年,中國企業的海外并購計劃多以失敗告終,主要原因在于中國企業的“國有”背景讓海外人士擔憂不已。金融危機的到來,使得為籌集資金而疲于奔命的國外企業和相關政府部門,都在一定程度上放松了對中國企業的監管和審查,減少了跨境經營的政治障礙和隱性成本。
目前各國央行為應對金融危機,都采用了極度擴張的貨幣政策,擴張型的貨幣政策將導致貨幣競相貶值,未來通脹率一定會抬頭,未來全球經濟肯定會復蘇,有限資源的價格未來一定會上揚,中國企業在經濟低迷期實施海外并購所帶來的未來收益一定較為可觀。
中共中央總書記胡錦濤在2009年與參加兩會的廣東代表團審議和討論時指出,“挑戰和機遇從來都是并存的,在一定條件下也是可以相互轉化的。國際金融危機在給我們帶來嚴峻挑戰的同時,也帶來了加快發展方式轉變和結構調整的機遇,帶來發揮自身優勢、消除發展瓶頸的機遇,帶來立足新起點,形成新優勢的機遇。”
事實上,中國企業也在努力抓住全球金融危機所提供的機遇。2008年全球對外直接投資(ODI)總額為14000億美元,同比銳減21%。但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對外直接投資(ODI)規模卻逆市飆升。國家外匯管理局2009年4月24日發布的《2008年中國國際收支報告》顯示,2008年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凈流出535億美元,增長215%,其中非金融部門對外直接投資為407億美元,占73.2%,金融部門對外直接投資為149億美元,占26.8%。另據渣打銀行的估計,2009年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將達1500億-1800億美元,而同期吸引的外商直接投資(FDI)約為800億-1000億美元。因此,2009年中國對外直接投資規模將很有可能首次超過吸收外商直接投資規模。
此次全球金融危機引發的全球經濟危機,實際上是一場國家間產業結構的重新調整,有著長遠眼光的政府與企業總能轉危為機,抓住機遇,最先擺脫危機。機遇一般包括兩層含義:一是機遇不多,稍縱即逝,如果不及時抓住,就可能錯失良機;二是機遇難得,但光憑良好的愿望,盲目求快,就會造成大的損失,也會喪失機遇。構成機遇的諸多有利因素處于變動之中,抓住機遇就會鞏固和加強這些有利因素,機遇就會延長或者創造出新的機遇,而運用不好則諸多有利因素可能隨時間的推移而部分地或全部地受到削弱甚至消失,機遇就會被錯過。只有善于發現機遇,認識機遇,才能抓住機遇。
2009年2月,力拓迫于387億美元的債務重負,與中國鋁業達成注資協議。然而,談判從2月12日開始一直延續到5月。此后在受資本市場回暖的影響及大宗商品價格跌勢回落的背景下,力拓融資的渴望并不如當初那樣強烈(中鋁為力拓做的隱性擔保起了重要作用)。盡管買賣雙方都有可能根據市場情況來重新估價自己的收益,交易的簽訂和解除是正常的商業行為,但力拓毀約令中鋁失去了與其他礦產企業合作的機會。雙方達成協議拖延3個多月,而這個時間正是金融危機下眾多礦產企業尋求合作,解決資金緊缺最困難的時刻,是寶貴商機,如果不是力拓用協議拖住中鋁,在當時正是眾多澳礦企債臺高筑、急于出售資產融資償債的時候,中鋁本可以做出更為保險、獲批幾率更高的投資參股選擇。
當然,我們也要警惕那種因為外在條件優惠就盲目擴張的機會主義行為,因為海外并購是一項高風險的專業活動,宏觀上要有戰略思路、政策支撐等,微觀上要有詳細的操作流程。
英國經濟學家約翰·鄧寧(John Dunning)在其投資發展階段理論中指出,隨著經濟發展水平的不斷提高,發展中國家的對外直接投資將從無到有、逐步增加,資本輸出將最終超過資本流入。約翰·鄧寧從動態角度解釋一國的經濟發展水平與國際直接投資之間的關系,認為對外投資按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可以分為四個發展階段:第一階段,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在400美元以下,處于這一階段的國家經濟發展落后,缺乏足夠的區位優勢(指東道國所擁有的優勢,包括東道國不可移動的要素稟賦所產生的優勢如自然資源豐富等,以及政治經濟制度等形成的有利條件和良好的基礎設施等)及所有權優勢(指由于獨占無形資產所產生的優勢,以及企業規模經濟所產生的優勢),只有少量的外來直接投資,完全沒有對外直接投資;第二階段,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在400-2000美元之間,由于經濟發展水平的提高,國內基礎設施較大的改進,投資環境的改善,對外直接投資的吸引力加大,外商投資量有所增加,本國的對外直接投資開始出現,但投資水平仍然很低;第三階段,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在2000-4750美元之間,這時經濟實力有了很大提高,國內企業憑借自身的所有權優勢,對外直接投資增長迅速,而國內技術力量的增強以及勞動力工資水平的提高,使該國的東道國區位優勢逐漸喪失,這時外商直接投資仍大于本國的對外直接投資,但本國對外直接投資的速度明顯快于吸收外資的速度;第四階段,人均國民生產總值超過4750美元,凈對外直接投資額在此階段上仍持續增長,本國企業的所有權不斷加強,對外直接投資過程中更加熟練運用區位優勢。
經過30多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的綜合國力顯著提高,經濟規模不斷擴大(2008年中國的國內生產總值已達到30.067萬億元),盡管中國人口眾多的因素使得人均國民生產總值數量偏低,但由于中國經濟總體發展水平的不均衡性,特別是中國東部區域經濟發展水平的超前性,一些中國企業特別是大型國有企業對外直接投資額呈明顯上升趨勢。中國過去的30年因大量引進外資成為資本凈輸入國,伴隨著經濟發展水平的提高,中國由資本凈流入向資本凈輸出的轉化成為必然趨勢,中國在世界經濟中的“產品生產者”角色也將向“資本輸出者”的角色發生歷史性轉變。
2000年以來,隨著我國外貿出口的持續增加和引進外資數量的不斷上升,導致我國雙順差規模不斷擴大,與雙順差相一致的是外匯儲備積累,截至2009年4月末我國國家外匯儲備余額為19537億美元,位居全球第一。龐大的國家外匯儲備規模,對國內的宏觀經濟運行造成了巨大壓力,一方面導致央行被動投放基礎貨幣,國內流動性泛濫,減輕通貨膨脹壓力加大;另一方面使中國面臨美元持續貶值和人民幣升值的雙重壓力,美元資產儲備的“縮水”問題成了現實問題,因此,鼓勵、支持有實力的企業到境外投資成了緩解這種壓力的最佳途徑之一,這不僅可以抑制國內的流動性泛濫,減輕通貨膨脹壓力,還可以實現資產的保值和增值。
事實上,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級工廠,資源需求的與日俱增與自身自然資源的相對貧乏,加大了資源需求與供給之間的缺口,一些基礎能源已形成瓶頸效應,在今后的發展中所面臨的資源制約將越來越嚴重。目前對中國經濟發展最緊迫而嚴峻的約束資源是能源、礦產等戰略性資源以及土地資源。作為礦產資源和能源的最大消費國,中國的鐵礦石50%以上要依靠進口,每年還從國外大量進口其他有色金屬資源。隨著中國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如果不盡早解決資源儲備的問題,那么在經濟復蘇后的下一輪發展階段,中國企業未來發展中所面臨的資源約束將越來越嚴重。
在改革開放的很長一段時期內,盡管中國在20世紀90年代末期已經正式提出了企業“走出去”發展戰略,但只是當時應對亞洲金融危機、拉動對外出口的臨時舉措,對中國企業“走出去”的認識高度不夠,很少有人意識到海外資源對中國會有何意義,沒有認真考慮過把利用國際、國內兩種資源當成一種國策。進入21世紀的幾年里,全球各種資源價格一路上漲。長期在海外資源收購上舉棋不定的中國政府,在上一輪資源價格暴漲的教訓中,意識到了進入產業鏈上游的重要性,更是多次試錯后形成一種共識——作為能源、資源消費大國的中國,無論是現在還是在將來,將不得不“走出去”參與到上游。在國際資源市場形勢的變化之下,中國政府一改過去的猶豫和謹慎,各級官員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合紛紛強調,金融危機帶來了經濟格局和產業格局的調整,企業在開拓國內市場的同時,勇敢地向國外市場進軍,實施低成本并購,獲取戰略性資源。2008年12月9日,中國銀行業監督管理委員會發布《商業銀行并購貸款風險管理指引》,允許符合條件的商業銀行開辦并購貸款業務。自2009年5月1日起施行的《境外投資管理辦法》,對外投資的核準權限與核準程序也大大簡化。在當前應對全球金融危機的形勢下,一系列鼓勵性政策的出臺,無疑有助于中國企業進一步擴大對外投資。
在國家之間的競爭表現為以經濟競爭為主的時代,中國企業海外并購受到政府的鼓勵與支持,對外投資實際上明顯體現出國家的戰略利益。在上述背景下,我們可以看到,中國企業海外并購是戰略性的行為,而不是短期的偶然為之的行為。
信息技術革命的迅猛發展,經濟全球化的日益深化,世界各國基于要素稟賦結構不同,基本形成了全球產業價值鏈。作為全球產業鏈理論的重要思想,臺灣宏碁集團董事長施振榮在其提出的“產業微笑曲線”中,把微笑曲線即產業鏈分成左、中、右三段,附加值更多體現在左段(技術、專利)和右段(品牌、服務),而處于中段的則是附加值最低的組裝、制造。產業微笑曲線的含意就是說,企業體只有不斷往附加價值高的左端或右端位置邁進才能持續發展與永續經營,而絕不是持續在組裝、制造位置。產業微笑曲線得到大量國際貿易數據的印證:在全球產業鏈中,高端環節獲得的利潤一般占整個產品利潤的90%—95%,而低端環節只占5%—10%。目前,中國一些加工貿易企業獲得的利潤甚至只有1%—2%。
中國企業處于產業微笑曲線的底部,是源于國際分工模式由產品分工向要素分工轉變的事實。加工制造位于產業鏈附加值曲線的最底端,利潤相對薄弱,中國企業如果要獲得更多的附加值,就必須向兩端延伸——要么向上游端的零件、材料、設備及研發延伸,要么向下游營銷端的服務及品牌延伸。總體而言,愈向兩邊走,企業獲得的附加值就越多。另一方面,中國企業在取得微薄的加工利潤的同時,卻承擔了與利潤不對稱的能源損耗和污染。特別是金融危機以來,隨著中國沿海地區勞動力優勢的逐步喪失,歐美國家一些訂單轉向成本更低、經濟更落后的地區。而且從企業層面來看,中國企業經過多年的成長之后實力大增,國內過剩經濟條件下的競爭極為殘酷,企業在國內市場需求存在約束的條件下必須積極拓展國外市場,主要通過國際貿易的方式進入國際市場所面臨的非關稅壁壘和反傾銷訴訟等問題越來越多。與此同時,立足于加工制造幾十年的中國企業也開始意識到,真正的制造本身應該包含著研發也包含著品牌,擁有產業微笑曲線的基礎才能更好地形成完整的產業微笑曲線。因此,中國企業面對全球產業鏈的分工格局,抓住全球金融危機創造的產業結構調整的機會,通過海外并購,可以占據全球產業鏈分工中的微笑曲線的有利位置,擺脫產業價值鏈低端環節,盡快拓展發展空間,實現市場總體擴張。
作為后來者,盡管中國已是世界級工廠,一些中國企業已經具備相當規模,但是,同發達國家企業相比,中國企業往往由于大環境的影響,存在著諸多抑制企業國際競爭力提升的因素,這些因素在單純的國內競爭中并未顯現出落后的一面,只有進行跨國經營之后,落后的因素才完全暴露出來。中國企業參與全球競爭的最大障礙,就是缺乏基于知識的戰略資源即社會經濟資源和技術資源,如先進的技術、管理經驗、人才和品牌等,而這些資源在國內并不豐富。為了改變這種不利局面,中國企業必須尋求新的資源以產生自己的競爭優勢。這一要求對中國企業而言極為迫切。從尋求資源的角度來看,海外并購是從國外市場獲得戰略資源的有效方法。這里所說的資源按性質分類來看,不僅包括自然資源,更重要的還包括社會經濟資源和技術資源。因為知識外溢性與距離有關,越接近知識密集地區的企業就越容易享有知識外溢性帶來的好處。
英國學者坎特韋爾(John A.Cantwell)和托蘭惕諾(PazEstrella Tolentino)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共同提出的“技術創新產業升級理論”,指出發展中國家企業技術能力的不斷提高可實現其產業結構的升級,也與其對外直接投資的增長直接相關。發展中國家跨國公司對外直接投資,首先是以自然資源開發為主的縱向一體化生產活動,隨著企業技術積累固有的能量的擴展,為了獲取更先進的制造業技術開始向發達國家投資,對外直接投資逐步從資源依賴型向技術依賴型發展。因此,本身不擁有要素優勢的中國企業實施海外并購,通過對發達國家逆向投資,就有機會獲得這些資源(除了獲取自然資源之外,主要是為了獲取先進技術或管理技能),再通過知識的內部擴散而學習、轉移并應用這些資源,加速技術累積的速度和動態效果,彌補技術與管理差距,提升自身實力,之后便可以同發達國家企業展開競爭,進而最終實現其投資收益,從而提升中國企業的國際競爭力。
縱觀中國企業海外并購的歷程,相對落后的中國企業并購相對發達國家的企業,可以不斷提升中國企業動態能力,迅速提升中國企業的市場競爭力。華為公司等中國企業在海外并購的實踐證明,通過增強吸收能力、整合能力和創新能力,改革落后因素,完成相對創新,中國企業才能獲取持續的競爭優勢。
中國企業的成長,不僅受到可用來追求擴張的內部資源的影響,也受到外部環境的影響,其擴張取決于內部資源和外部環境的相互作用。為了維持和提升自身的競爭優勢,中國企業借助跨國經營的方式,使組織戰略資源得到最為有效的配置成為必然選擇。中國企業2008年以來海外并購的加速,與其說是因全球金融危機提供機會而爆發,不如說是在中國經濟崛起的深層次背景下,中國企業經過多年的成長之后,出于獲取資源優勢的沖動,力爭擺脫低端產業價值鏈,拓展經濟發展空間的結果。中國企業海外并購的步伐,決不會因為暫時的挫折而止步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