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不喜歡

毛尖

影視劇中的度量衡一直是最有效的時代魔鏡,而“老大的幸福”問題在今天引發的全民討論則躲無可躲地把當代疾病說了出來:有人幸福嗎?

央視剛剛播完《老大的幸福》最后一集,天南地北就同聲抗議:必須重新拍一個結尾!必需的!

范偉演的傅老大四十七歲,單身在東北順城過著幸福生活,靠他拉扯大的四個弟妹在北京都有頭有臉了,他們覺得大哥生活不夠幸福,就把老大弄到了北京。同時,老大在順城救下的輕生女子梅好也帶著自閉癥兒子進京尋傅。傅老大上城笑話連連,但是他熱滾滾的心不僅讓梅好的生活美好起來,也讓弟妹們照見了自己的生活其實多么裝B。

只是,這個連續劇的結尾卻是:已經和傅老大心心相印的梅好卻嫁給了一個富豪,傅老大重新調整自己帶著自閉癥干兒子回順城生活。

這個結尾,網民們都看出來了,是編導“不落俗套”的結果。這就像連續劇中,傅老大頻頻為別人分憂,自己的理解是“挺高尚事兒”,因為他感覺人生“差的不是錢”,“是意義”,這樣,當梅好愿意以身相許的時候,他逃開了,他怕高尚變庸俗,怕被梅好看輕,怕被別人和自己看輕。這是連續劇走到一半時候的劇情,但全國人民從第一集跟著傅老大走到第三十九集,天地良心,就是為了看到最后的俗套,看他如何克服自己庸俗的“不落俗套”,帶著梅好歡天喜地走進“俗套”。這就好比,我們小時候看《西游記》,如果孫悟空最終上不了西天見不了如來,我們還會喜歡它嗎?

所以,編導的這個“匠心頗具的”“現實主義的”結尾,在最后的意義上,因為逃所謂的俗套,卻最終落入了虛套。也就是說,本來這個劇組有可能變成“傅老大”,馬尾巴一露我們發現編導還就是個“傅老二”。而目前看看,這陣勢就更像了。史上第一次吧,全國觀眾同聲抗議一出戲的結尾,網上還有人信誓旦旦,沒看到,老大在火車站,梅好的電話,嘎嘎嘎。

其實,《老大的幸福》這個劇,本身是有些吊詭的。傅老大進京,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一直有些超現實,包括老二一定要把自己公司的總監辛雯小姐介紹給大哥,包括地產界花花大少會出于孝順娶母親看上的梅好,細節上的夢幻色彩和三一律我們還不去說它,可是,為什么在結尾的時候,突然現實主義起來?

編劇倒是很老實,說,考慮到可能拍續集,所以最后關頭激活了梅好的欲望。主演范偉否認了續集的可能性,不過老百姓已經為這出戲續了結尾:傅老大回到順城老屋,噔噔噔,噔,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已經在家里等著他,而且,里屋還走出梅好。

總之,《老大的幸福》如果要名副其實,必須這樣結尾。人民不喜歡知恩不報,不喜歡好人沒好報,不喜歡有情人不成眷屬。蕭條時期需要秀蘭·鄧波兒的酒窩,戰爭時期需要麗塔·海華斯的雙腿,道德失衡的年代我們需要老大的幸福。這就像建國以后,我們的影視劇,需要把國民黨壞蛋臉譜化,他們一登場,黑頭黑臉的人民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東西,但現在不需要了,甚至,《人間正道是滄桑》中,國民黨將領楊立仁可以顯得比共產黨干部楊立青更有魅力。

因此,影視劇中的度量衡一直是最有效的時代魔鏡,而“老大的幸福”問題在今天引發的全民討論則躲無可躲地把當代疾病說了出來:有人幸福嗎?

幸福的人請舉手。我們看不見一只手。

老大不幸福。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好像是在老大的感召下重新出發領悟生命真諦,但是沒有觀眾相信破產以后能幸福安于家庭就能快樂。其他的呢,高級白領不幸福,自閉孩子不快樂,北京街頭就沒一個樂呵呵的,梅好看上去灰姑娘一樣的結尾,沒有得到全中國一個觀眾的祝福,他們倆會幸福,那足療城就可以請梅好代言。

也是這個原因吧,普羅把這個時代最后的幸福希望全部寄托在傅老大身上,“世界炎熱一片,巴比倫還有清涼可能”,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不可能,十分耕耘一分收獲還不能嗎?編導在最后一秒鐘對傅老大的掠奪,讓我們看到現實倫理和影視倫理的雙重塌方,就像老人跌倒沒人扶,就像孩子痛苦沒人理。

所以,關于《老大的幸福》,我建議看前面三十集,前現代的老大多么溫暖多么美好,而為了讓我們自己身上的“老大”能重新生長出來,《老大的幸福》必須修正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