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相鳩山深陷“獻金門”

趙堅

日本政壇時下風云詭譎,山雨欲來。鳩山政權,履薄臨深,正在屏氣躡足前行。

首相緊急會見

有必要先將事件回顧一下,2009年12月24日,東京地方檢察院特搜部以“偽裝獻金”罪名,起訴鳩山由紀夫首相的兩名前秘書官。這對現職首相來說,兩名前秘書官同時遭到起訴,為史上第一次,而且又在鳩山民主黨政權成立剛滿百日的后一天。突如其來的信任危機迫使鳩山首相在同天傍晚,舉行緊急記者會見,親自說明自己在這一事件中的責任。

除了以“監督責任”未果、再三向民眾以及關系人“謝罪”之外,鳩山首相承認大部分指控的事實,但明確否認自己參與,并且提出即便有“偽裝獻金”以及未納稅的“財產贈與”問題,他絕對沒有“自肥私腹”(中飽私囊),將自己的問題定性為“非故意”、“非惡質”的“不知情”和“監督疏失”。此外,鳩山首相特意選擇不在首相府任職的民主黨議員擔任會見主持,并故意將會見安排在首相府之外的東京一家賓館內舉行,明白表示這是他“國會議員”時代而起的問題,與他的首相職務無關,因此不會考慮辭職以承擔責任。

“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尤其體現在政治上。鳩山由紀夫雖然出身于官宦富商之家,祖父做過首相,外祖父是大企業家,父親也曾貴為外務大臣,但他生來充滿幻想,書卷氣重,既不想成為政治家,也不想成為企業家,而對學問情有獨鐘。作為家門長子,理應繼承“政治屋”的招牌,可他卻讓老弟邦夫去承當,自己以學業為樂,顛顛地跑到斯坦福大學去念博士,學成后在東京的大學執教,準備以學者姿態,為家族光譜添一異色。但是兩位女性影響改變了他的人生規劃。一位是他在美國就讀時俘獲的美人、后來成為他太太的幸夫人。鳩山最富浪漫氣息的名言是:“大家都從獨身女性中尋找對象,我卻從所有女性中尋找對象。”幸夫人的人生也確實斑斕燦爛,戰時出生在上海,其家族背景至今依然是謎;回到日本后進入“寶冢歌舞團”,成為頭號演員,在事業的輝煌頂峰,結婚成家,移居美國;又在那里遇上自己的“真命天子”,而且“改嫁”成功。幸夫人志向遠大,在丈夫改弦更張、返回“政治屋”繼承祖業上,發揮過巨大作用。另一位女性則是鳩山的母親,這位出身財閥的長女,當然心懷鴻鵠之志,相夫教子,對“政治”業也是情有獨鐘,把一對兒子培養成出色的政治家。

鳩山兄弟頂著家門的耀眼看板和巨大財貲,在祖父締造的自民黨內雙雙行情看漲。當上世紀90年代日本政界刮起“改革”再編颶風時,兄弟倆在1993年一同離開自民黨,加入“新黨先驅”。鳩山由紀夫在新成立的細川護熙內閣出任官房副長官,開始出人頭地。稍后他擔任“新黨先驅”干事長,但和黨首武村正義在政治理念上發生齟齬,萌生去意,便在1996年和菅直人、乃弟邦夫等結成舊民主黨,擔任黨務代表。據說創黨費用25億日元中,鳩山兄弟出資15億,絕對財大氣粗。1998年政界“再再編”時,以“民主中道”的理念,聯合其他會派,結成新民主黨,2003年和小澤一郎率領的自由黨合并,成功變身為戰后真正兩黨政治基軸的一翼。

受到小泉“劇場政治”和“崛江郵件”的雙重打擊,民主黨經歷了低落期,2006年小澤成為新黨首,和鳩山、菅共治,形成民主黨的所謂“三套車”(stroika)體制,起死回生。論政黨組織運營天才,小澤是當今日本政界第一人,無出其右者,是民主黨真正的當家人。論政治才干,三人中鳩山居末,不及菅直人遠甚。但是小澤“權術”形象讓黨內同志“畏怵”,也讓一般的庶民“敬而遠之”。庶民風格的菅直人,一度受困于“女性”和“年金”問題,也讓民眾產生“表里不一”的印象。而鳩山的“集大成”作派,謙謙君子風度,讓他成為黨內各派系普遍接受的最大公約數。

民主黨在深謀遠慮的老牌政治家小澤經營下,勢力不斷成長壯大。而相形之下,小泉之后,自民黨內人才匱乏,后繼的安倍、福田和麻生三首相都非政治長才,讓小澤民主黨日益坐大。但天有不測風云,回到“造化弄人”的主題,小澤在如日中天、相位唾手可得的節骨眼上,其政敵將醞釀多時的“西松建設獻金”問題曝光,進入司法檢察程序后發酵,在2009年5月離民主黨政權成立不到4個月前,黯然辭去黨首職務,重歸“影武者”的后臺運營。對黨內事務如烹“小鮮”的小澤,讓比較容易操縱的鳩山勝出,成為繼任黨首,于是,鳩山由紀夫輕易地坐上了相位,繼其祖父鳩山一郎之后,成為日本第93代首相,一門二相,和福田、麻生成為“比肩”。

丑聞纏身

日本政權易手,民主黨上臺伊始,實行新政,以“脫官僚”和“刷新行政”為內政圭臬,實施政黨、政策主導,讓后小泉時代死氣沉沉的政局,重返“劇場效應”,吸人眼目,還讓過了蜜月期的民主黨依然享受較高的民意支持。但是造化再度弄人,鳩山的“死魂靈”獻金丑聞曝光,讓他開始陷入“獻金門”。

何謂“死魂靈”獻金?筆者小時候喜歡帝俄時代的小說,讀過魯迅先生翻譯的果戈理名著《死魂靈》,描寫農奴主乞乞科夫以低價向同行收購死去、但尚未注銷戶籍的農奴,然后將這些“死魂靈”過戶到自己名下,再向政府申請土地以及戶數證明,進行空頭買賣賺錢。本以為這種行當已經是猴年馬月的過去事,不料卻在日本的政界變相復活。日本政治活動的資金,按法律主要來自政黨黨費和國家政黨補助金,但是因為選舉等事務需要大量資金,上述費用入不敷出時,可以通過“獻金”即捐款,獲得額外資金。獻金主要有“企業”和“個人”兩種類型,企業獻金上限原為對政治家個人5000萬、政黨1億日元,但2008年開始實施“規正法”,即企業獻金以對政黨為主,政治家個人的政治團體最高限額年間50萬日元,以防止杜絕政治家和企業之間的權錢交易,而將企業捐款和直接政治脫鉤,定性為對社會的一般“貢獻”行為。至于個人捐款,也禁止向政治家個人提供,只能捐給政治團體,而且一個團體年間最高限額為150萬日元。“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當然很多政治家以各種方式應變,如成立復數團體、舉行多種門票制集會、低價或免費租賃事務場所等“迂回”途徑,籌集資金,進行政治運作。

個人獻金中有所謂“小口獻金”一項,即金額在5萬元以下,“政治資金收支報告書”里,可以免記捐款者姓名,于是出現“偽裝獻金”現象。鳩山的政治資金管理團體“友愛政經懇話會”近年來,一直以每年5000萬到1.1億日元的“小口獻金”鶴立群首,成為鳩山“人氣”的最佳注腳。不過2009年有人檢舉其中有假,檢察當局介入,發現匿名獻金者中有大量的“故人”,即“死魂靈”,而且存活者中也有不少根本沒捐過一毛錢的。稍后“懇話會”發表更正報告,承認從2005年到2008年4年間“偽名”獻金者共90人193筆獻金,總額達2177萬日元。據《產經新聞》報道,4年間鳩山事務所“個人獻金”總額的80%來路有問題。還有媒體暴露說,鳩山事務所牽涉到的匿名獻金者,6年間超過5140人,“偽裝獻金”額至少達到3.4億元。

“正義”之上有“忠誠”

日本傳統文化在“正義”和“是非”之上,強調“忠誠”,所以日本社會是政治家的“樂土”,因為政治家有過失或者犯罪,常常會有其手下如秘書等代為承當責任。主事的政治家經常丟出一句:“我信任部下,不過問細節”,讓部下去承擔政治乃至刑事責任,所以很多政治家的秘書會替“主公”去擔責,甚至坐牢。因為“西松建設獻金”案辭職的現任民主黨干事長小澤,也是“沉痛檢討”對秘書管理不嚴,最后由部下替他承擔責任了事。

原先以為這些“匿名”、“冒名”的“死魂靈”獻金,來自腰纏萬貫的“資產家”首相本人,如最近發現光2008年他賣出的10種上場企業股票,就賺得7226萬日元,卻沒有稅務申報,大概多用于政治事務的運營了。后來發現鳩山首相的母親安子至少6年以來,每年通過家族資金管理團體“六幸商會”,向鳩山事務所“友愛政經懇話會”提供1.8億日元獻金,共計12.5億日元以上。在此之前,無論是在國會的答辯,還是向記者的懇談,鳩山首相“信誓旦旦”,絕口否定有來自母親的任何記錄外獻金。當此事見諸媒體之后,鳩山一臉無辜地反應說:“我本人也相當吃驚。”

鳩山自任職首相以來,多次在國會以及其他記者會見場合被問及“偽裝獻金”事件,他的不變答辭是:“我信任秘書打理獻金事務”、“靜待檢察當局的調查結果”。如果檢察當局發現“違法”,他都會有一道“忠誠”的防火墻,會有人會替他去面對司法的。果然,遭到起訴的前秘書官(會計責任者)屢次地對外宣稱,他是為了“炫耀業績”而私自操作“偽裝獻金”,其資金來源也由他“獨力接洽”,與老板無關。東京地檢在兩名前秘書官的起訴書里,已經明確宣告迄今沒有首相本人直接參與的“證據”,因此不會考慮“起訴”首相。

可憐天下父母心

鳩山母親為“普利司通輪胎”(Bridgestone,又譯“橋石”)創業者石橋正二郎的長女,持有該公司1200萬株股票,時價超過150億日元,光分紅收入一項,其最新實得為年2.9億日元。安子母親望子成龍,愛子心切,不單給長子由紀夫巨額資金,而且半斤八兩,也給次子巨額金助。據說她老人家常常掛在嘴邊的話語是:“錢是身外之物,我要把它用掉捐掉。”當被問及何以要給兒子們如此巨額款項時,87歲的老母親動情地說:看著兒子為政治活動資金愁眉苦臉時,她為人母十分“于心不忍”,于是在兒子“不知情”的情況下,通過秘書官定期輸送現金以濟“急用”。可以說沒有來自母親的金錢支持,鳩山兄弟在充滿荊棘的政治道路上,是否能走到今天這么遠,大概是個疑問。

不過如此巨額資金的親子間“授受”,有悖日本國民非常重視的“庶民感覺”。前首相麻生太郎拜相后依然出入高級賓館酒吧獨酌、不知方便面價格、甚至他“陳年隔古”的“豪游”記錄,一直被反對派拿出來“消遣”,致使他一直無法彌補自己“貴公子”與民隔絕的形象“缺陷”,這也是他民意不振的原因之一。鳩山首相雖然也是“含金匙”的“望族貴家子”出身,但他一直努力經營自己的“平民”形象,在國會議員和反對黨黨首時代,還特意在選區開設“廉價”料理店,親自下廚掌勺,并且掛著圍兜侍候吃客,以博“庶民感覺”。這一下可蕩然無存了,當圣誕前夜例行記者會見之后,有“弦外之音”的記者問及他今年的圣誕禮物時,他自我解嘲說“我已經拿得夠多了。”讓電視機前的觀眾莞爾一噱。

山雨欲來,履薄臨深

鳩山首相在身為國會議員以及反對黨黨首時代,屢次猛烈追究當時執政黨高層以及閣僚的“秘書犯罪”問題,并且再三宣布:“秘書的犯罪就是議員的責任”、“換了是我,我就把議員的徽章摘掉(辭職)!”何等“大義凜然”!不過言猶在耳,現在全部自打嘴巴。記者會上最不堪的一幕,便是“不識趣”的記者援用其矛以攻其盾,提及他的“豪言壯語”。鳩山雖然有備而來,也不免一時語塞,支支吾吾有了前面的絕無“自肥私腹”之說,當然不能“自圓其說”。當被詢及對首相的說明是否“納得”(信服)時,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電視觀眾持否定態度。緊急會見之后日本媒體做了復數的輿論調查,發現鳩山政權的民意支持至少“暴跌”18點,跌入“政權百日”百分之五十支持度的“危險水域”。鳩山在記者會見時曾經埋下一個“伏筆”,稱他“現時不會考慮辭職”,但如果絕大多數“民意”逼迫的話,他會“從善”。如果鳩山政權在短期內拿不出“亮麗”政績的話,民意支持度還會像“自由落體”一樣“直直落”。

鑒于日本當下的內政外交問題堆積如山,如“政治和金錢”、“普天間美軍基地移置”、“兒童補助津貼”等等,稍有不慎,就會刮起滿天風暴。日本政壇時下風云詭譎,山雨欲來。鳩山政權,履薄臨深,正在屏氣躡足前行。(作者為大阪常磐會學園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