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鳴


不折不扣地把十七屆五中全會的建議變為“十二五”規劃是容易的,但是實實在在把五中全會勾勒的發展藍圖變為發展實踐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中國共產黨每屆各次的中央全會中,五中全會的主題相對明確,它主要是著眼于中國未來5年的發展,從執政黨的角度為次年召開的全國人代會上審議的發展規劃校音定調。
像這次的十七屆五中全會,主報告就是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二個五年規劃的建議。
仔細研究分析十七屆五中全會提出的論斷、做出的要求、確定的戰略,我們不僅可以對中國共產黨關于中國社會發展的判斷、思考、努力有清晰認知,更可以通過這些認知對中國未來5年的發展大勢有基本把握。
發展方位
五中全會首先要完成的任務就是對中國未來5年發展方位與發展環境做出準確判斷。
不管我們再多么低調,到今年底,也就是“十一五”末,中國的GDP將接近37萬億人民幣。姑且不考慮以后修正數據的進一步加大,也不考慮人民幣的持續升值等因素,僅以現在的匯率來看,也將躍升并穩居世界第二。這就意味著未來5年中國的發展將要在“世界第二”這樣一個起點上往前走。
可是,“世界第二”,這是一頂很漂亮的帽子,也是一頂不大好戴的帽子。它會給中國社會的發展帶來兩個變化:
第一個變化是,對世界來說中國已經不再是無足輕重,而成為了舉足輕重。5.5萬億美元有余的經濟總量再加上世界第一大貨物出口國和第二大貨物進口國的地位,以及全球最大外匯儲備國的事實,中國的發展將開始深度影響世界的發展格局與發展態勢。如果說過去發達國家看待中國的發展只是把中國當成眾多廉價工廠中一個比較能干但遠遠不在同一重量級上的打工者、追趕者的話,今天的中國已經可以面對面地站在世界舞臺上影響乃至改變他們的產業模式、經濟結構,甚至生活方式。這一點在全球應對金融危機的過程中已經表現得很充分。國際社會出于對自身利益的關注(這里絕不僅僅只是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崛起的心理不適應),也必然要對中國未來的發展施加自己的影響,這些影響中有正面的,更多的會是負面的。目前關于人民幣匯率的爭論僅僅是國際社會對中國未來更多經濟政治爭端的前兆與試應手。
第二個變化是,人均GDP將超過3900美元甚至突破4000美元,意味著中國社會已經開始從中等收入國家邁向高收入國家。這一變化固然是我們孜孜以求的,但也給我們提出了新問題,就是過去管用、能用、好用的行為以后恐怕不再能用了。窮人有窮人的活法,富人有富人的作派。一個國家從中等收入經濟體邁向高收入經濟體的發展模式,不可能簡單復制從低收入經濟體邁向中等收入經濟體的既有發展模式。中國得開始學做“富人”了,但中國社會準備好了嗎?
本來這兩個變化已經夠中國社會應對的了,再加上全球金融危機的這一大背景,使得未來5年的發展環境將更加復雜。
對于金融危機,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樂觀的人認為當今世界已經進入后金融危機時代,悲觀的人則講金融危機仍然在發酵遠沒有見底。樂觀也好,悲觀也罷,都不得不承認此前的金融危機已經改變了當今世界經濟的發展態勢。世界經濟的發展無論是步伐還是步調都在改變,變慢了,也變保守了。過去西方發達國家對制造業這樣的低端行業是瞧不起的,有金融產業的魚翅燕窩,何必要制造業的小米干飯,可是現在甚至連美國都開始考慮在制造業領域與中國爭飯吃了。“萬物盡秋氣,一室難為春。”在這樣的國際經濟大背景下,中國發展還能一如既往嗎?
好中有憂,也許還有難言之隱;危中有機,卻可能是稍縱即逝。這就是中國社會在“十二五”所處的發展方位。所以,五中全會既講“關鍵時期”,“攻堅時期”,又講“諸多可以預見和難以預見的風險挑戰”,最后定位于“重要戰略機遇期”。這種瞻前顧后的復雜表述,著實顯示了足夠的清醒,足夠的理性。
發展理念
認清了發展方位,緊接而來的就是發展理念問題。堅守什么樣的發展理念,秉持什么樣的發展原則,將直接決定著未來5年中國社會發展的走向。
從大原則上來講,中國社會的發展當然要、也仍然是以科學發展觀統領經濟社會發展全局。但科學發展觀的統領不能僅僅是言語的宣誓,必須有具體的體現;“十二五”不能簡單重復“十一五”的做法,雖然“十一五”的一些做法依然必要。五中全會就是在充分權衡這些因素、反映這些要求的基礎上,把科學發展觀對“十二五”發展的指導給進一步具體化了。
——“十二五”發展必須是協調發展。協調的范圍很廣泛,協調的內容也很豐富,速度質量效益的協調,消費投資出口的協調,一二三產業的協調,經濟社會文化的協調等等。但在所有這些協調中,城鄉區域協調更加緊迫。為什么農民老往城市里跑,哪怕做二等公民也在所不惜;為什么經濟要素老向東部沿海集中,縱使化為泡沫也趨之若鶩。一言以蔽之,城鄉區域不協調導致的巨大落差。可是在同一個國度內老這樣下去是要摔跟頭的,是要出亂子的。所以,這種不協調在“十二五”發展中要有實質性改變。
——“十二五”發展必須是創新發展。進入國際市場的中國產品價格總是提高不起來,中國產品給外國的印象就是廉價貨;我們為別人的品牌加工的代工費用不到市場利潤的2%或3%,有的甚至只有千分之十幾。而且就算我們可以接受這種低價格,國際社會不僅不感謝、不領情,反而給扣上傾銷的帽子,老用反傾銷的手段制裁我們。這種模式反映到國內的生產領域,就是工廠始終不敢提高工人的工資,只要提高一點工人的工資,工廠就沒有了基本的利潤,也就沒有辦法生存。要擺脫這種惡性循環的窘境,要賺到產業微笑曲線高端的錢,要從中國制造走向中國創造,離開創新發展是萬萬不行的。
——“十二五”發展必須是綠色發展。這些年來我們一些地方的經濟是發展了,但資源越來越緊張,環境越來越惡化,生態環境形勢相當嚴峻。藍天白云日漸離我們遠去,青山綠水快成為了我們的記憶,腳下堅實的大地則被挖資源挖成了空洞開始下沉。而且,隨著人口增多和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經濟社會發展與資源環境的矛盾還會更加突出。如果不能有效保護生態環境,不僅無法實現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還會引發嚴重的社會問題,甚至會授人以柄,成為國際社會有事沒事找中國茬的借口。
——“十二五”發展必須是共享發展。這些年來我們在追求發展的時候,把發展當成了目的,為發展而發展,以為只要建起了高樓大廈就叫發展,有了GDP就叫發展,卻忘了考慮這些發展的成果是否真正能為人民群眾所共享,是否滿足了人民群眾的基本生活需要。經濟總量是世界第二不假,但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僅排在世界第


99位,人均國民總收入更是排在世界100位之后。前段時間,北京陶然亭公園稱公廁衛生紙消耗過大,暗示是老百姓不僅現場用還拿回家。我們多么希望這只是在造謠,但理智和調查讓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可正因為是事實,卻讓我們更加悲哀。一個曾經辦過世界上最好奧運會、在中國城市中當之無愧名列前茅的國際化大都市的市民竟然會對幾張衛生紙斤斤計較,其生活質量也就可想而知了。五中全會提出“要更加注重保障和改善民生”,實在是有的放矢。
發展戰略
發展理念需要發展戰略去實現,有什么樣的發展理念,就會有什么樣的發展戰略。在科學發展觀的統領下,“十二五”的發展戰略從大的方面來說,就是一條:“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所以五中全會明確強調,要“把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貫穿于經濟社會發展全過程和各領域”。
要做到轉變經濟發展方式,需要對經濟結構進行戰略性調整,需要加強科技進步和創新,需要大力保障和改善民生,需要建設資源節約型、環境友好型社會,需要毫不動搖堅持改革開放推動制度體制變革等等。這一切,在五中全會上都已經做出了很具體、很清晰、很有操作性的部署,不許贅言。筆者只強調一個大家可能關注不多、或者說有意無意回避的事實,這就是完成所有這一切任務都需要一個前提:中國社會要讓經濟增長速度適度慢下來。
中國社會這些年來對經濟增長速度的看重到了一種癡迷的地步,越快越好,能快決不慢,你增長12%,我要達到16%。有些時候真實的速度達不到,數字統計也要拉上去,以至于各省市區經濟增長速度普遍高于全國增長速度的現象已經司空見慣。我們在“十二五”期間不是故意與大家擰著來反對速度快,而是在目前和未來的發展環境與發展條件下,想繼續過去那樣的高速度已然不可能,硬要打腫臉充胖子,只能是飲鴆止渴、引火燒身、引狼入室。
而且,這些年來的經濟發展經驗與教訓也告訴我們,在過去那種發展速度狀況下,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是不可能的。十多年前,中國社會就提出了轉變增長方式的要求,但進展并不如預期;原因是經濟形勢好的時候,我們舍不得轉變;經濟形勢不好的時候,我們不敢去轉變。總是一拖再拖。2008年以來,我們國家為了應對突發而來的全球性金融危機,采取了強力的保增長經濟政策。非常時期、非常手段不免帶有比較重的傳統發展方式的影子。現在來看,2009年的保增長非常成功。可是這一成功是以轉變經濟發展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淡出為代價的。我們在“十二五”期間特別突出轉變經濟發展方式,并且一再強調加快,強調刻不容緩,與去年那些權宜之計所造成的負效應有很直接的關系。
其實,從經濟增長規律來看,慢是一種必然。舊產業關停是即時性的,當這些企業被關停之后,現有的這些經濟總量和經濟拉動速度當然也就隨之沒有了。可是,新產業的培育則是漸進性的。新的企業從孵化、培育到真正能產出是要有相當長一個時期的,在轉型過渡期產業空白不可避免導致經濟增長的減速。
再者,從中國發展現狀來看,慢也是完全可以的。現在來看,“十一五”的目標,2010年實現人均國內生產總值比2000年翻一番已成定局。按照中國社會目前的經濟發展態勢,要完成十七大提出的到2020年人均國內生產總值比2000年翻兩番的目標,未來國內生產總值只要達到每年平均增長6.4%就綽綽有余了。所以在“十二五”期間經濟增長速度確實不必要太快,比“十一五”低0.5甚至1個百分點都是完全可以的。
更進一步看,慢并不肯定就是不好。今年年初,我們曾經做過一個測算,如果我國的經濟發展方式能在2008年發展方式的基礎上轉變30%,即使經濟增長速度只是6%,也能達到現在8%甚至9%的經濟發展效益。
當然,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決不是不發展,而是在發展中促轉變、在轉變中謀發展,是在真正實現好的發展前提下的盡可能快的發展。所以,盡管看起來似乎矛盾,但這就是中國社會發展的邏輯:為了讓中國社會能有又好又快的發展,我們要在“十二五”發展過程中勇敢地慢下來,自覺地慢下來。
五中全會把“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作為主線而不對“十二五”經濟增長指標做出硬性規定,體現的就是這樣一種意圖。
發展難題
不折不扣地把五中全會的建議變為“十二五”規劃是容易的,但是實實在在把五中全會勾勒的發展藍圖變為發展實踐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有些問題在言詞上用“既××,又××”,或者“在解決××的同時,也要處理好××”的方式就可以很輕易地自圓其說了,但在實踐中卻往往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往往是顧此失彼的矛盾沖突。這就是一段時間來中國經濟政治生活中經常出現的一個現象:“兩難”。
比如,在轉變發展方式過程中對發展速度的把握。雖然我們講在“十二五”期間發展慢一些是必要的、甚至是好事情。可真正速度慢下來后必然會暴露一系列的問題,尤其是在中國社會已經習慣了30余年高增長的背景下,一時的經濟失速還可能引發我們不能承受的社會政治問題;可是不慢下來,轉變經濟發展方式也許就是空話一句。我們站在省長、市長的立場上想一想,勉強的快肯定沒有未來,突然的慢卻連現在都沒有了。到底該快還是該慢,實在是“兩難”。
又比如,綠色發展,節能減排是大勢所趨,即使不用外人說中國社會也會在節能減排方面動真格的。中國社會能在前3年欠賬的情況下完成“十一五”的節能減排指標,綠色發展的決心是不容置疑的。可是當我們面對國際社會的所謂碳排放大戶的指責的時候,卻必須頂住壓力。因為一定量的碳排放是工業化的必需。西方發達國家已經完成了工業化,在生產環節的碳排放當然已經降低了。中國社會正處在工業化發展的關鍵時期,沒有了碳排放就沒有了工業化的可能。我們不能幼稚地跟著西方發達國家去喊什么低碳經濟,沒有本錢與資格就去搞低碳經濟無異于自廢武功。如何既維護中國社會工業化發展的空間又進行卓有成效的節能減排工作,又是一個不易解的“兩難”。
還比如,“十二五”把擴大內需作為很重要的戰略要點,這是很正確也很明智的。中國這樣一個大經濟體要想持續發展過分依賴外需是不現實的,尤其是現在外需也越來越靠不住了。但是內需并不是說擴大就能擴大了的。經濟學上的需求包含兩層含義,一是需要,二是有能力去實現需要。現在的中國民眾需要是大大的,給什么他都是有用的,可是如何來實現這些需要是力不從心的。前段時間“家電下鄉”,農民歡呼了一下,企業也高興了一下,但好像并沒有持續多久。為什么呢?原來農民就那么一點錢,買了彩電就沒錢交電費了。
所以,不能擴大民眾的收入就不可能擴大內需。那么是中國的老百姓沒錢嗎?好像也不盡然。城市的房子價格越來越高,原因是中國老百姓手中多余的錢沒有別的投資出口只好炒房子;中國游客到了海外是奢侈品商家紛紛追逐的對象,因為出手闊綽、百萬千萬花是常有的事。關鍵是社會收入分配不均,一些群體發愁這么多錢擱手里總不能長毛吧,另一些群體則為了賺點養家糊口的錢疲于奔命。而要解決收入分配問題,又需要調整變革社會經濟運行體制乃至政治體制。一個擴大內需的問題,牽出了收入分配問題,又扯上了體制機制的問題,這豈止是一個“兩難”,簡直是連環套的“多難”。
在“十二五”發展從規劃到實踐的過程中,處處存在著這樣一些“兩難”乃至“多難”的問題。
所以,面對五中全會,我們還要說兩句話。
第一句話,執政黨的建議理所當然是“十二五”規劃的藍本,從五中全會看中國未來5年的發展大勢肯定是大體不差。
第二句話,發展藍圖畢竟不是發展實際,如果在未來的發展實踐中能真正解決好這些“兩難”,各項發展要求就能落到實處。
(作者為中共中央黨校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