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飛


回顧國際關系史可以洞見,確實如傳統現實主義者所言,正在崛起的大國與現存霸權國家之間走向沖突的案例比比皆是,相反的案例卻鮮見。可以說,中美關系猶如上坡行使的車,前進遠不如倒退容易。如果前進動力不足,又未采取有效的制動措施,它就有可能持續向后滑行,甚至滑到危險的境地。
奧巴馬上臺后,中美關系大起大落,讓人迷惑不解,也讓人擔憂中美關系的前景。“積極合作全面”的中美關系會否成為夢想?中美新冷戰是否不可避免?中美關系怎樣才能走出“大國政治悲劇”的宿命?
“大國政治悲劇”絕不能在中美之間上演
奧巴馬上臺后,一度對發展中美關系持積極態度。他不僅沒有否定布什政府的積極對華政策,也沒有讓中美關系出現因白宮“換黨”而一時倒退的“震蕩期”,反而還要在布什的基礎上更上一層樓,將“建設性合作關系”提升為“積極合作全面關系”。這種姿態自然也得到中國的回應。奧巴馬訪華時,在兩國發表的聯合聲明中,甚至寫明要“建立和深化雙邊戰略互信”,美方表示“歡迎一個強大、繁榮、成功、在國際事務中發揮更大作用的中國”,中方表示“歡迎美國作為一個亞太國家為本地區和平、穩定與繁榮作出努力”。
然而,才幾個月過去,給人的感覺是,中美關系卻是沿著與“積極合作全面關系”相反的方向滑動,出現了“倒振蕩期”。于是,有人又把傳統現實主義的邏輯搬出來,認為大國政治的悲劇必將在中美之間上演;崛起大國與霸權國家的沖突是不可避免的。不可否認,傳統現實主義的邏輯確實在影響著中美關系,而且在當今世界,這種邏輯也是難以擺脫的,尤其是在美國。也正是這種邏輯的作用,再加上意識形態差異和冷戰思維作祟,“中美關系好也好不到哪里”幾乎成了真理。然而,畢竟時代不同了,當今世界的大國,尤其是中美兩國,不可能完全遵循那種邏輯行事。
當今時代與以往的最大不同就是核武器的存在。在核時代,大國之間的戰爭就意味著核戰爭和核毀滅。這不僅是交戰國家的災難,也是整個人類社會的災難。如果說在前核時代,大國之間的戰爭只是造成人員、財產的損失,使交戰雙方或一方的國家實力下降,然后還能通過和平重建恢復起來的話,那么在核時代,和平重建的可能性幾乎無存。中美兩國的政治家和戰略家有責任從兩國人民的福祉、兩大民族的命運和人類存亡的高度出發,找出一條避免核災難的路子來。
當今時代是全球化的時代。在全球化時代,各國之間的相互依賴性越來越強,共同利益越來越多。大國之間上演任何形式的“大國政治悲劇”,即使是不一定能帶來核大戰的冷戰對抗,也都會是一損俱損。如果說在美蘇冷戰對抗之時,由于美蘇雙方基本處在相互隔絕的狀態,因而冷戰還有勝利者的話,那么到了全球化已經將中美兩國都深深卷入其中的當下,中美之間的冷戰對抗就很難再有真正的贏家。
當今時代還是多極化的時代。在多極化背景下,大國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很難像兩極格局時那樣截然分出兩個陣營。在這種群雄并起的情況下,任何兩個大國之間的對抗和沖突,最終結果都會兩敗俱傷,其他大國坐收漁人之利。如果中美走向對抗,結果一定是中國延遲崛起,美國加速衰落,提早失去霸權地位。
總而言之,“大國政治悲劇”不應該、也絕不能在中美之間上演;中美對抗不應該、也絕不能是兩國政治家和戰略家的選擇。正如鄧小平當年所說:“中美兩國之間盡管有這樣那樣的糾葛,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和分歧,但歸根到底中美關系是要好起來才行。這是世界和平和穩定的需要。”
中美關系需要精心呵護
中美建交30年來,雙邊關系風雨兼程走到今天,盡管有磕磕絆絆,但總體上還算順利,畢竟沒有出大格。這表明,中美兩國的政治家和戰略家并沒有完全按照傳統現實主義邏輯行事,雙方都努力避免上演“大國政治悲劇”。于是,有人總結出了似乎是能反映中美關系實況和走勢的信條:“好也好不到哪去,壞也壞不到哪去。”筆者以為,這個信條,前一半是能成立的,但是后一半卻是有條件的,只有加上限定條件后才能成立。這個條件就是,中美雙方都努力發展、精心呵護雙邊關系。
盡管中美之間存在著許多共同利益,有相當大的合作潛力,但是需要清醒認識到的是,中美關系的基礎還是相當脆弱的。目前支撐中美關系的兩根支柱是經貿關系和反恐等安全合作。然而,這兩根支柱都不是堅不可摧的。當年英國同德國之間的經濟聯系也是非常密切的,但這并未阻止兩國兵戎相見。冷戰期間,美國為了遏制蘇聯,寧可同恐怖組織、塔利班結成盟友。
回顧國際關系史可以洞見,確實如傳統現實主義者所言,正在崛起的大國與現存霸權國家之間走向沖突的案例比比皆是,相反的案例卻鮮見。美國霸權取代英國霸權算是一例,但是兩國之間有太多共性,這是中美之間無法相比的。可以說,中美關系猶如上坡行使的車,前進遠不如倒退容易。如果前進動力不足,又未采取有效的制動措施,它就有可能持續向后滑行,甚至滑到危險的境地。
當年美蘇兩國走向冷戰對抗的教訓對觀察中美關系有一定啟示意義。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前夕,美國總統羅斯福曾設想同蘇聯一起來共管世界,和平相處,可是后來歷史的發展軌跡卻完全背離了羅斯福的初衷。雙方不僅進行尖銳的意識形態對抗,而且還大搞軍備競賽,乃至核軍備競賽,使整個人類都被籠罩在核毀滅的陰影中。按羅斯福的設想而建立起來的聯合國,也成了美蘇冷戰進行外交斗爭的場所。冷戰的結果是“一死一傷”,美國雖然成了“不戰而勝”的勝利者,但實力也受到嚴重削弱,西歐、日本乘勢而起,同美國爭奪世界經濟的主導權。更為重要的是,冷戰使大量資源被用于軍備,而不是經濟社會發展。而且,美蘇爭霸還導致世界許多地區局勢動蕩,甚至發生局部熱戰。冷戰既有害世界和平,也不利于共同發展。
同樣的道理,發展中美關系光有良好的愿望還不夠,還需要扎扎實實的實際行動,需要做好每一個細節。中美關系需要經營,需要呵護。中美關系是國際關系史上最為復雜的一對雙邊關系,兩國既是合作伙伴,又是競爭對手。一方面,美國要應對一系列安全問題和全球性挑戰以及擴展經濟,需要中國的合作,而且中國越發展、壯大,就越有能力提供有效的合作,作為合作伙伴在美國全球戰略中的地位就越重要。但是,另一方面,在美國心目中,正在崛起的中國是潛在的戰略競爭對手,這又構成制約、阻礙中美關系發展的動力。中國越強,這種動力就越大。中美關系的發展狀況就取決這兩種動力的消長態勢。如果發展動力大于制約動力,中美關系就向前進,反之就倒退。2009年,發展動力明顯增長,于是出現蜜月;進入2010年,發展動力減弱,制約動力增長,于是摩擦增多。由于兩種動力都有深厚的基礎,所


以中美關系無論是前進還是倒退,又都保持在一定的限度內。
制約、阻礙中美關系發展的動力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地緣戰略上,美國將綜合實力特別是軍事實力日益強大的中國看成是其潛在的地緣戰略競爭對手。伴隨著中國崛起,美國戰略界一直在炒作“中國軍事威脅論”,目光緊盯著中國軍費增長。2009年中國舉行建國60周年慶典,展示了一些技術先進的武器,這更使“中國軍事威脅論”鼓吹者似乎抓到了把柄。另一方面來自于意識形態和社會制度差異。在美國戰略界看來,共產黨領導的中國之崛起對美國帶來的挑戰和威脅要比“民主國家”大得多,因為前者的戰略走向是難以把握的,而后者雖然也會給美國全球戰略帶來一些問題。但卻是比較好把握的,而且相比之下,“民主國家”更容易接受美國的領導地位并成為美國的盟友。不僅如此,中國崛起還會帶來發展模式的挑戰。如果中國模式被其他發展中國家學習和仿效,那么美國模式的光環就會逐漸暗淡,而模式的影響力是美國軟實力的重要方面。
地緣戰略和意識形態上的矛盾是制約中美關系發展的深層次、結構性的矛盾,不是短期內能解決的。而且從長遠來看,隨著中國的進一步崛起,上述兩個制約中美關系發展的結構性因素的作用會進一步增強,美國對華政策中的防范、平衡、牽制、遏制等負面因素將進一步強化。如果兩國對這兩個因素的作用不能加以有效的管控,中美關系就有可能朝冷戰的方向滑動。這就如停在坡路上的車,要不使之向后溜,要么加油向上行,要么使用剎車。
以合作精神經營中美關系
對未來的中美關系,首先是要保證它“壞也壞不到哪里去”,然后才是在此基礎上發展,使其“有可能好到哪里去”。要呵護好、經營好中美關系,使其“壞也壞不到哪里去”,必須沖破傳統現實主義思維和冷戰思維的束縛,以新的視野和思維來審視、處理雙邊關系。
當《大國政治的悲劇》一書的作者米爾斯海默用其傳統現實主義理論來審視中國和平崛起時,他得出了中國不可能和平崛起的結論。而美國著名戰略家布熱津斯基在批駁米氏的觀點時稱,當理論已經與現實不符時,應當修正理論,而不是改變現實。布氏作為當今世界最有影響的戰略家之一,其視野要比米氏寬闊,思維也有創新。事實上,在中國崛起開始受美國戰略界關注之時,也正是中美關系在“9·11”之后進入了一個新蜜月期之日。崛起大國必定要同霸權國家走向沖突的理論明顯與事實相悖。
如果以理性、務實的思維來審視中美關系,可以看出:一方面對中國來說,在和平與發展為主題的全球化時代,已經沒有非和平方式實現崛起的道路可走,和平崛起是唯一的選擇;另一方面,美國如果不接納一個和平崛起的中國,而是執意要遏制中國,阻止中國崛起,那只能是制造了一個強大的對手,最終導致美國加速衰落。除此之外,當今世界,需要包括中美兩國在內的各國共同應對的全球性問題越來越多,像氣候變化、核擴散、恐怖主義、全球危機、能源安全等問題,傳統現實主義理論在解決這些問題時顯得非常乏力。就是處理傳統的國家間關系,面對核毀滅的威脅,傳統現實主義也陷入困境。
傳統現實主義理論的一個重要理論支點是,地球資源的有限性和人類需求及國家發展的無限性之間存在著深刻的矛盾,這必然導致國家之間會為了爭奪資源而戰。那么,這個矛盾是否無解呢?美國蘭德公司研究員查爾斯·沃爾夫曾提出“宇宙空間論”,認為:正像宇宙空間是不斷擴展的一樣,在一個全球化的經濟、政治和社會環境中,一個國家的“和平崛起”將擴大其他國家可占領的經濟、政治和社會空間。沃爾夫的觀點可以從二戰后的國際政治中找到許多證據。二戰后,西方發達國家再沒有為了爭奪勢力范圍而發生戰爭;更為重要的是,殖民地半殖民地的獨立并沒有給發達國家造成“斷奶效應”,反倒促使發達國家互為市場和投資場所,以至于目前發達國家之間的經貿關系遠比它們同發展中國家的經貿關系密切得多;石油生產國運用石油武器維護自己的利益,雖然導致“石油危機”,但卻沒有導致發達國家衰落,反而“倒逼”發達國家推進科技革命,開發新能源和新產業;中國實現經濟快速發展,并沒有以周邊國家的經濟衰退為代價,反而為周邊國家經濟發展和繁榮創造了機遇。
發展中美關系還需要擯棄冷戰思維。在當今世界,至少對走和平發展道路的中國來說,已經沒有截然的國家層面的“敵人”,正如中共十七大報告中所說的,中國要“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基礎上同所有國家發展友好合作”。這里面自然包括美國。當然,這里并不是否認美國有對中國“西化”、“分化”的圖謀,而是說要擺正意識形態在國家利益中的位置,認清中國在這個問題上的處境和立場。
發展中美關系必須樹立合作共贏的思維。和平與發展是時代主題,合作是維護世界和平、促進共同發展的根本途徑。中美關系從布什時期的“建設性合作關系”到奧巴馬時期的“積極合作全面關系”,都突出“合作”這條主線。中美關系要保證“壞不到哪里去”,就必須加強合作。一方面要加強兩國在有共同利益的領域和議題上的合作;另一方面還要合作管控兩國之間的各種矛盾、分歧、爭端,使它們對中美關系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限度。與此同時,積極尋找化解這些矛盾、分歧、爭端的辦法和出路。正如鄧小平所說,“世界上有許多爭端,總要找個解決問題的出路。”對中美之間的爭端,也要找到“解決問題的出路”。
(作者為中共中央黨校國際戰略研究所教授、副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