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民意的底線

民意事件的實質是什么

《廉政瞭望》:2000年到2009年是民意蓬勃發(fā)展的十年，您覺得已發(fā)生的這些民意事件有什么共性?

于建嶸:我覺得，從類型和性質方面分析，因維權引發(fā)的事件占80%以上。就事件的特征而言，主要有兩個方面，網絡化和官民沖突。

首先，這些事件都具備了網絡時代的某些特征。由于網絡的交互性、傳受一體化、快捷性等傳播特性，使事件的信息來源多樣、傳遞迅速。某一事件發(fā)生后，通過網絡傳播，能夠迅速形成強大的網絡輿論，進而引起更多的社會成員參與到現(xiàn)實中的民意行動，最終形成較大的民意事件。貴州甕安事件、上海釣魚事件等都是網上和網下互動，在社會現(xiàn)實中不僅有眾多的參與者，眾多的網民則在網絡上參與評論甚至聲援。

其二，這些事件均與官民沖突有關。無論是由拆遷、征地引起的維權行為，還是由環(huán)保問題引起的集體行動等等，都與公權機關的行為有關。大部分的民意事件，實質上還是政府公權力與公民私權利之間的沖突。

《廉政瞭望》:也就是說，網上的民意事件是一種表現(xiàn)形式?

于建嶸:對。近年來，一些地方政府片面追求GDP的增長，不但漠視為民眾提供公共服務的職能，而且自恃壟斷的政治社會資源與民爭利，成了追逐經濟利益最大化的“公司型”政府。處在社會底層的廣大工農等弱勢群體由于掌握的資源很少且缺乏表達的機制，經常容易受到權力和資本擁有者的侵害，這是造成官民矛盾的制度性根源。再加上一些政府官員貪污腐化，無視民眾的利益訴求，使得官民的沖突加劇。這才是這些民意事件頻發(fā)的直接誘因。當前的公權力代表組織和機構的權限過大，缺乏一種制衡其被濫用的力量是深層次原因。

民意事件的未來發(fā)展

《廉政瞭望》:您覺得今后的民意事件會越來越多嗎?

于建嶸:我覺得，當前中國社會總體上穩(wěn)定，在今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雖然人民的權利意識不斷提高，但民意事件仍然會以有限范圍的孤立事件形式而存在，很難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維持很長時間、能影響全局的社會事件。只要執(zhí)政者治理得當，中國完全可以避免發(fā)生社會動蕩。

《廉政瞭望》:政府越來越開明和包容，可能也是維持社會穩(wěn)定的另一個因素?

于建嶸:是的，這十年來政府的進步也很大。但如果僅以“剛性穩(wěn)定”為目標，即以權力的排他性和封閉性為基礎，以社會絕對安定為管治目標，或摻雜官員個人的目的，對各種民意的表達都要進行壓制或打擊，那么我認為這種穩(wěn)定狀況是有政治風險的。比如之前發(fā)生的“因言獲罪”千里追捕的王帥案、更早以前的彭水詩案，等等。

改寫規(guī)則與重建信任

《廉政瞭望》:您剛說民意事件的實質是政府公權力與公民私權利之間的沖突，如何緩解這種沖突?

于建嶸:我覺得可以考慮從兩個方面著手:改寫不合理的社會規(guī)則以及重建普遍的社會信任。

美國哈佛大學著名的政治學家裴宜理教授提出，中國民眾的抗爭活動與西方社會運動最根本的一點區(qū)別就是規(guī)則意識大于權利意識。一般的情況下，民眾會將對現(xiàn)行不合理規(guī)則的不滿隱藏在心里，不會顯化為具體的抗爭口號或行動，我稱之為“抽象憤怒”。比如對社會利益結構和利益分配機制的不滿，對官員貪污腐化的不滿，對現(xiàn)行體制的不滿一般都會隱藏起來，或者只在私下通過手機短信、網絡留言、歌謠等形式傳播。這種表面遵循規(guī)則，內心卻憤怒的狀態(tài)更為可怕，因為這些憤怒就像無法準確預測的地震一樣，隨時都有爆發(fā)的可能。如果憤怒在短期內得到了轉移或者發(fā)生了多次較小規(guī)模的“余震”，一般不會產生太大的危害;但是如果憤怒長期積聚，而且又不能得到有效的疏導和化解就會帶來令我們無法預料的大爆發(fā)。反映在現(xiàn)實中就是一些本來可以通過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則解決的刑事或民事糾紛出人意料地演變成有打砸搶燒等暴力行為，危害比較嚴重的社會泄憤或社會騷亂事件。比如典型的甕安事件。起因很小，事態(tài)的發(fā)展卻來了次大爆發(fā)。因此，緩解官民矛盾，平復民眾心中隱藏的“抽象憤怒”，最根本的辦法就是改寫不合理的社會規(guī)則。

《廉政瞭望》:怎樣改寫規(guī)則?

于建嶸: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規(guī)則的改寫應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博弈過程，一方面社會既得利益集團不會輕易放棄對自己有利的規(guī)則，另一方面民眾權利的覺醒和力量的壯大也需要時間。“砸碎舊體制不易，重建新體制更難”的基本共識已經初步達成。因此，通過漸進的改革在現(xiàn)行體制內尋找改寫規(guī)則的突破口成了現(xiàn)實的理性選擇。

我剛說的第二個辦法是重建普遍的社會信任。

信任不僅是一種資源，也是一種重要的社會整合力量。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普遍信任的缺失有可能導致整個社會的瓦解。當前中國正處在社會轉型期，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和改革的深入，社會階層、利益分化和價值觀念多元化趨勢日益明顯，貧富差距、城鄉(xiāng)差距，貧困與不平等，弱勢群體等社會問題逐漸凸顯。這些社會問題如果得不到有效解決就會消解民眾對公正理念和制度規(guī)則的信任，這是需要引起注意的重要問題。因此，在我看來，社會不公平的普遍蔓延和公權力不受制約的濫用是造成目前社會信任缺失的根本原因。當前中國社會普遍存在的對官員的怨恨和不滿情緒就是這種社會信任缺失的重要表現(xiàn)。

一些官員卻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大搞權錢交易、貪贓枉法、貪污腐化，這嚴重影響了政府的公信力，使得民眾對公共權力的社會信任感急劇下降。比如羅彩霞、鄧玉嬌等事件，對公權力信任感的缺失會引起民眾的共鳴，這是最終形成民意事件的重要誘因。

由此可見，重建普遍的社會信任應該首先考慮如何完善社會規(guī)范從而減少社會不公和約束公權力濫用。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重建社會信任的過程中一定要樹立法律的權威地位，改善社會不公、約束公權力濫用也要在法律框架內進行。

《廉政瞭望》:除了規(guī)范官員和公權力，民眾這方面應當做怎樣的努力?

于建嶸:公民參與網絡是重建社會信任的另一個方面。在中國當下的現(xiàn)實語境下，公民意識、公民權利和公民社會等尚處于剛剛起步的不完備階段，因此，培養(yǎng)民眾參與公共事務的意識和能力，通過有效的制度設計和建構積極為公民參與公共事務創(chuàng)造機會，充分發(fā)育公民社會應該成為重建社會信任的重要方式。

《廉政瞭望》:您上面說的改寫規(guī)則和重建社會信任這兩個辦法比較宏觀，有沒有具體的建議來實現(xiàn)?

于建嶸:無論是改寫規(guī)則還是重建社會信任，都需要選擇合適的突破口。我建議以啟動縣級人民代表專職化的綜合縣級政治改革為契機，使縣級政權有足夠的地方社會和經濟管理權限，同時使縣級政權及其主官的權力受到有效的制衡和監(jiān)督。通過建立既對中央負責又對地方民眾負責的縣級政府，并容許社會各階層都有自己的利益表達組織，才能產生一個利益相對均衡、社會相對和諧的現(xiàn)代社會。可以這樣說，如果現(xiàn)在執(zhí)政者還不能從改寫不合理、不公平社會規(guī)則的高度來審視民意的表達，來反省官民之間的矛盾，僅僅依靠所謂的“意識形態(tài)式”的舊思維和舊方法來解決是沒有出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