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小說的讀者認同元素探析

關鍵詞：路遙小說；讀者；“硬漢”；底層敘事；理想化書寫

摘要：在文學逐漸為讀者疏離的今天，路遙的小說依然深受讀者喜愛，這是因為它們包含了中國當代讀者認同機制中最普遍、最恒定的元素：“硬漢”的勵志傳奇、道德視角的“底層敘事”、純潔愛情的理想化書寫。路遙小說之所以能成為暢銷書，是因為它們總能在純凈而又溫暖的氛圍中給讀者以勇氣、溫暖和希望。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10)04－0010－05

“作為人類精神之夢的話語表征，文學經典自然也具有歷史性，絕對不是超越歷史的永恒之物。隨著文化歷史語境的變化，昔日的文學經典遲早會受到冷落直至被棄置不顧。”而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引起轟動的路遙小說到了21世紀，依然“是大學生的閱讀熱點”。1995年至今，涉及路遙及其小說的調查有10余次，調查的內容多為“讀者最喜歡的作品”、“影響最大或銷量最大的作品”等。在這些調查的名次排列中路遙小說總占有顯赫的位置，其中僅《平凡的世界》名列第一的就有8次，從這些調查結果可以看出讀者對路遙小說的偏愛。喧嘩的網絡更能佐證路遙小說對當代人的影響，隨意在搜索引擎中輸入路遙或《平凡的世界》，就可以發現眾多路遙的“粉絲”。

在文學受到市場經濟、影視、網絡侵襲而逐漸為讀者所疏離的今天，依然深受讀者喜愛的路遙小說必然包含了當代讀者認同機制中最普遍、最恒定的元素，正是這些元素與文學的根本屬性一致，從而使不被文學史重視的路遙小說能跨越自身的藩籬和不足而散發出獨特的魅力。

一、“硬漢”的勵志傳奇

海明威塑造的一系列“硬漢”形象烙印在了全世界讀者的記憶中，尤其是《老人與海》中的桑提亞哥最具有典型性，集中體現了海明威標榜的堅忍不拔、百折不撓的“硬漢精神”。在路遙的小說中，我們同樣可以發現“硬漢”形象的系列人物。如《在困難的日子里》中的馬建強，他經受了貧困的煎熬、忍受著饑餓的嚙噬、飽嘗了城里同學的鄙夷，他那稚弱的心靈承受著超常的負荷，但那瘦弱的身軀卻蘊藏著一種不接受憐憫、不沉溺于哀愁、不屈從命運的精神力量，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不會沉淪、頹廢，始終斗志昂揚。又如《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安、孫少平等，奮斗、抗爭、拼搏、不屈和維護尊嚴是他們人生的主旋律。貧困、失學使孫少安過早地領略到了命運的苦澀，城鄉差別、極“左”災難、傳統勢力又為其奮進之路布滿了重重荊棘，但他始終沒有妥協，而是極力為改變自身與家庭的生存條件奮斗不息。孫少平經受了比哥哥更多的考驗與磨礪。面對學生時代饑餓的威脅、貧窮對自尊的沖擊、初戀夭折的痛苦，孫少平沒有沉淪，他一直樂觀地抗爭著，并捍衛著自己的尊嚴；在中學畢業后艱辛的打工生活中，他以勤勞、堅忍、恒心、勇氣等品質征服了周圍的人，并最終得到了人們的認可和欽佩。孫少平兄弟這種不屈從命運、積極進取、永不放棄夢想的精神，是海明威的“硬漢精神”的典型體現。《驚心動魄的一幕》中的馬延雄、《黃葉在秋風中飄落》中的高廣厚也是屬于打不垮、壓不彎的“硬漢”形象，他們和桑提亞哥一樣，面對苦難和厄運，決不屈服；他們努力抗爭，竭盡全力地維護人的尊嚴。

任何一個脫穎而出的作家，都有其特質。海明威是通過“硬漢”來揭示“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的主題；路遙則通過“硬漢”來表現只要努力就能戰勝命運并取得成功的哲理。同樣是書寫“硬漢”，路遙并未像海明威那樣讓“硬漢”們以灰色的悲劇收場，而是讓他們在苦難中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最終取得了勝利，成為愛情或事業上的贏家。這種設置，雖在某種程度上具有理想色彩，但卻更能激起讀者對生活的熱情，具有巨大的勵志作用。馬建強這個當初曾經被同學輕視和唾棄的農村窮小子，最終不但以全班第一的優異成績贏得了校花——縣武裝部部長的女兒吳亞玲的特殊照顧和關愛，而且還獲得了所有“上等”同學的認可和尊重。這對于一個中學生而言，無疑是成功的。《平凡的世界》中，青春傳奇的勵志色彩更為濃厚，尤其是對孫少平的書寫，更鼓舞人心。孫少平用“硬漢精神”、智慧和道德力量征服了所有蔑視他的人，贏得了尊重，贏得了事業和愛情上的勝利。路遙特別強調了孫少平在愛情上的所向無敵：在城鄉差別巨大的現實社會里，農民孫少平不但贏得了有著城里人、美女、大學生、省報記者、地委書記的女兒等身份的田曉霞的傾慕，還讓身為城里人、某省會城市副市長的公子、有高貴職業的“情敵”高朗在競爭中慘遭失敗。為了凸顯孫少平的魅力，路遙又特地設置了更為巧合的情節：家境較好的大學生金秀也向孫少平表達了真誠愛意，而追求金秀的卻是中學時期扼殺孫少平初戀的“情敵”顧養民，學識、風度俱佳的研究生顧養民，同樣有著非凡的家庭條件。孫少平在愛情上的所向披靡，極大地滿足了讀者期待“硬漢”獲得成功的心理。

在很多人的心中，都有征服世界的夢想。略薩曾指出：“小說之所以寫出來讓人看，為的是人們能擁有他們不甘心卻又過不上的生活。”這句話深刻地揭示了文學的真諦。在這個生存競爭激烈、人人都渴望成功的年代，路遙作品中“硬漢”們青春勵志的傳奇恰恰為人們提供了成功的范式和精神動力。多數喜歡路遙小說的讀者都肯定了路遙小說的這種勵志作用：“尤其是在高中的那段艱苦卓絕的時期，他就是我們堅持下去的精神導師，我相信大凡是從那段時期走過來的人都曾經懷抱過一本厚厚的《平凡的世界》，那份厚重最獨特，尤其是它能帶給我們的精神動力，從這方面來說他的每部著作都是一曲經典勵志曲。”讀者們一語道破了路遙小說被認同的重要原因。盡管路遙筆下的“硬漢”形象遠不如海明威筆下的“硬漢”形象經典、深刻，但對于那些希望憑一己之力而苦苦掙扎欲求成功的讀者來說，路遙的書寫卻是難得的溫暖和有力的撫慰。

二、“底層敘事”的道德視角

近年來，批評界談論最多的是文學的“底層敘事”風格，路遙的作品也被納入“底層敘事”之列。但當下“底層敘事”風格的作品卻并沒有像當年路遙的作品那樣引起轟動，究其原因是因傳統美德被忽略了。被評論界視為底層文學代表的《馬嘶嶺血案》、《不能掉頭》、《大年夜》中所表現的愚昧、貧窮、貪婪、為富不仁、暴力，為我們描繪了一個窮苦與丑惡相伴的鄉村社會，在這種生存環境中傳統道德倫理徹底淪喪。路遙的底層寫作同樣是表現貧窮、落后的農村，而作品卻著重表現農民品德上的良善，展示給讀者的是溫馨的鄉村生活場景。如果說當下“底層敘事”作品帶給讀者的是驚怵、絕望、凄迷、痛心和無奈的話，那么路遙的寫作帶給讀者的卻是溫暖和希望。

同樣是“底層敘事”風格的作品而有這樣的差異，這源于二者敘事視角的不同：當下作家總是冷眼審視農民，從旁觀者的角度進行“底層敘事”，主調的冷峻也就不可避免；而路遙的敘事則不同，曾經的底層社會經歷使他“對中國農民的命運充滿了焦灼的關切之情”。即使對有著明顯人性缺陷的農民，他也是“出自真心理解他們的處境和痛苦，而不是優越而痛快地只顧指責甚至丑化他們”。這種融入農民的心態使路遙選擇了以道德的視角來表現農民，因此底層的敘事也就滿含深情和溫馨了。

正因為敘述視角的不同，路遙的底層寫作沒有像當下作家那樣去粗俗地渲染底層生活落后、陰暗的一面，而是致力于發現并揭示生活中美的一面。注重描寫底層人物人性的良善、親情的溫馨、友情的真摯、愛情的純潔，因而也獲得了讀者的認同。一位批評家在評價路遙小說時說，在當前的“底層寫作”中，我們已很少讀到路遙小說中那種溫暖的人性，很少讀到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寬厚、廣袤和悲憫，也很少感到那種人之為人的親情、榮耀和夢想了。

20世紀90年代以來，洶涌的商品大潮、肆虐的拜金主義、蔓延的西方文化、赤裸的貪婪欲望、崩毀的道德倫理沖擊著人們的生活，喧囂的世界雖然輝煌卻讓人感到孤獨和絕望。在這樣的時候，人類需要甚至特別需要一些溫情來點燃人們希望的燈，因此作家的作品不僅要成為鏡子，更要成為指引讀者如何前行的燈，更應該如亞里士多德所言使讀者得到“教育”、“凈化”和“精神享受”。所以當真實書寫丑惡的新潮作品大行其道的時候，路遙始終堅持敘寫道德的良善，使他的小說氤氳著令人感動的、讓人愉悅的道德情感，從而被讀者認同，尤其是文中那濃濃親情的描述和溫馨人情的渲染更是打動和吸引著讀者。

在路遙的作品里，親情的敘寫格外動人，這一點在《平凡的世界》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平凡的世界》真切細致地描寫了孫玉厚一家相濡以沫的親情，充分體現了我國美好的家庭倫理關系。父親孫玉厚是孝、悌、仁、慈傳統倫理道德的規范者，三個孩子也是至善、至孝的化身。孫少安為減輕家庭負擔自動放棄優秀學業，自覺承擔起家庭重擔。作者不惜以重墨渲染其濃濃親情：他為妻子合理的分家要求而痛苦萬分；他為妹妹拒絕自己的資助而自責；他為姐姐而痛打姘居的姐夫和外鄉女人；他為父母箍起全村最體面的新窯；他為奶奶訂了農民稀罕的牛奶。有關孫少平的親情描寫也不亞于孫少安，尤其是那段關于他傾其所有，精心地為考上大學的妹妹蘭香購買皮箱、衣服、面霜、襪子甚至是內褲、乳罩等女孩子必需品的描寫，那份細致的體貼和瑣碎的溫情，讓讀者為之動容。妹妹蘭香在文中的著墨雖然不多，但鮮活在我們記憶中的同樣是她的懂事和體貼：當全家為姐夫勞教而處于一派慌亂的時候，幼小的她悄悄地把家里的豬喂好，并揀回一筐筐柴火；當哥哥孫少安忙于拉磚忘記了生日的時候，一直奢求擁有一件體面衣服的蘭香卻用自己省下的三塊半助學金為哥哥買了自己從不舍得享用的肉和饅頭。類似的親情花朵幾乎點綴著路遙的所有作品：它體現在高加林(《人生》)父母對兒子的牽掛和擔憂里，體現在李登云(《平凡的世界》)為兒子而放棄的政治理想里，體現在劉麗英(《黃葉在秋風之中飄落》)對兒子刻骨銘心的牽掛里，體現在盧若華(《黃葉在秋風之中飄落》)對妹妹武斷的干涉里，體現在父親對小杏(《姐姐》)的溫言慰藉里……

路遙不僅極力突顯苦難中的親情美，也熱情贊美人與人之間那種“比愛情還要美好的感情”——人情。他之所以特別鐘愛德順爺爺這個次要人物，是因為德順爺爺身上“表現了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的一種傳統美德”。路遙的作品正是試圖用這種富有“崇高而光彩的道德力量”的人情，去抵御現實中正在突顯的道德滑坡。為了完成這個“具有崇高意義的使命”，路遙不惜在作品中大量描繪、贊美人與人之間那種純美的人情，《在困難的日子里》便是這種思想驅使下的創作結晶。路遙沒在作品中把吳亞玲和馬建強的關系處理成愛情關系，目的是想突顯溫暖的人情。作品結尾處李老師對馬建強的特殊關注和大衛、周文明對馬建強的真誠接納，更讓人與人之間的溫情達到極致。在路遙的其他作品中，這種溫馨人情的展示亦隨處可見：德順爺爺總是把舍不得吃的東西塞到娃娃們手里面，盧若琴(《黃葉在秋風中飄落》)無私幫助被拋棄的高廣厚父子，運生(《青松與小紅花》)與母親不含私心的關懷吳月琴，“匆匆過客們”(《匆匆過客》)那爭先恐后讓票的義舉，高大年(《痛苦》)對背叛自己的小麗家的不計前嫌的勞動援助，金波、金秀對少平兄妹體貼、周到的照顧，孫少平慷慨解囊援助被包工頭侮辱的小翠的義舉……

路遙總是用一種充滿熱情的方式弘揚那些對人類最有價值的情感和品德，他的小說世界里總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恩愛、朋友仗義、鄰里和睦，人和人之間充滿著溫情。路遙的作品正是這種基于道德視角的“底層敘事”，使文章形成一種酸楚而又溫馨、甜蜜的情感氛圍，從而產生動人心魄的藝術魅力，并由此獲得了向往真善美的讀者的極大認同。

三、純潔愛情的理想化書寫

林紓曾說過：“小說之足以動人者，無若男女之情”。古往今來，神圣而迷人的愛情在中外文學殿堂內始終煥發著耀目、絢麗的光輝。然而在今天，若再提“純潔愛情”的命題，容易給人一種迂執、落伍的印象。當下的許多作品，赤裸裸地表現出對不健康的畸形情欲和性欲特殊的偏好，落得個“無性不成書”的譏評。即使有些相對嚴肅、頗見功力的作品，也在有意無意地大量添加原非必要的性描寫，整個文壇被鬧騰得烏煙瘴氣。愛情小說變成了性、交易和背叛的競技場，致使今天的讀者追求純潔、高尚愛情的靈魂已無枝可棲。

黑格爾曾言，愛情“不只停留在性欲上，而是顯示一種本身豐富的高尚優美的心靈”。當性大肆泛濫的時候，真正的愛情其實已經消亡。雖然在很多文學作品和現實生活中，我們不太容易再看到純潔的、令人感動的愛情故事，但路遙卻始終堅守人類純美的愛情之苑，堅持用理想化的筆觸描寫純潔的愛情。在他的筆下，我們看不到自然主義的消極因素，看不到背叛的輕松，看不到愛情與金錢的交易，只有對愛情關系與精神追求統一性的肯定，對抗拒誘惑、注重奉獻的高尚愛情的贊美，對舉案齊眉、琴瑟和諧美好愛情的向往，對見異思遷、朝三暮四的動搖性的批判，對自私自利、不負責任的唯我性的鞭撻。他借金秀(《平凡的世界》)之思表達了自己對愛情婚姻的認識，認為“金錢、榮譽、地位和真正的愛情并不相干”，真正的愛情“在于兩個人是否情投意合”。這些熠熠閃光的樸實的傳統愛情倫理風范，曾支撐了幾千年我國愛情關系的沿襲發展，也支撐了路遙愛情文學的大廈，使其散發著獨特的藝術魅力。《姐姐》中小杏的愛情是那么勇敢和無功利；《夏》中楊啟迪與蘇瑩的愛情是那么質樸和高潔；《風雪臘梅》中馮玉琴對農村戀人的愛是那么純真、忠誠和執著；《人生》中劉巧珍的愛情是那么無私和偉大；《平凡的世界》中田曉霞與孫少平超越世俗的愛，賀秀蓮與孫少安質樸、平淡、溫馨的愛，潤葉與李向前曲折、痛苦卻執著、具有奉獻精神的愛，這些平凡樸素的愛情雖不能驚天地、泣鬼神，卻讓人心靈純凈，使人神往。

路遙不僅用純潔的筆觸描寫愛情，而且還將愛情理想化，并給予讀者道德的沐浴。路遙筆下不屈從命運安排的“硬漢”都擁有讓人艷羨的愛情，不但高加林備受條件優越女性的青睞，道德良善的孫少平、孫少安更是在愛情上所向披靡，使條件遠遠優越于他們的“情敵”不戰自敗。為贊美純美的道德的愛情，路遙總是讓背叛愛情、追求物質享受的人受到懲罰，而讓讀者肯定的人備受異性的青睞。路遙筆下的愛情雖然在一定程度上過于理想化，但對于目睹了脆弱的現代婚姻以及“試婚”、“包二奶”、“包二爺”、“如云大學生美女參選富翁征婚”、“一夜情”等灰色現代新式愛情的年輕人而言，他立志純潔、高尚的書寫在愛情物質化的世俗社會里，很容易勾起讀者對愛情中真、善、美的期盼和向往，并溫暖著讀者的心靈。

總之，路遙小說能贏得一代代讀者的認同而成為暢銷書的原因很簡單：他那種不頹廢、不消極的創作總能在親切、純凈而又溫暖的氛圍中給讀者以力量和希望，總是“給人們的內心世界以光明，幫助讀者更清楚地看事物，更充實更高尚地生活”，使讀者蕩滌內心的陰霾，有勇氣直面挫折與未來。正如李建軍先生所言，路遙小說盡管“還沒有達到經典作品的高度”，但是“并不影響我們喜愛他的作品，記住他的名字，感念他的勞作”。事實證明，讀者已記住了路遙，記住了路遙的小說，但更應該記住路遙的應為當下的作家和評論家們，他們應該好好研究路遙小說所提供的讀者認同經驗，借以解決當下文學創作存在的危機，以實現新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