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在過去一千多年的大多數時間里,中國一直站在這個世界的最前沿,是很多國家學習、追趕的榜樣,我們對此很自豪。但在過去的一百多年里,中國又曾是這個世界上內憂外患、飽受欺凌的國家之一。今天,我們到底該用怎樣的心態看待我們所謂的“大國”身份?
中國在過去十年之間走過的道路還真是奇怪,明明我們看到中國有諸多問題和困難,但才一回頭,卻猛然發現自己突然之間竟成了一個叫人艷羨甚至嫉恨的大國了。明明我們是一個受了百年欺凌的發展中國家,這兩年在國際媒體上看見的卻是一片中國熱。明明幾年前我們還是那個被妖魔化的國度,現在卻目瞪口呆地看著中文成為各國學生的熱門科目。
所以我們現在要學的不只是怎樣登臺當好大國的角色,還要有在劇烈的場景變換和劇情轉折中檢視自己、反省自己的心態。
說到反省一個國家的心態,魯迅數十年前寫下的“阿Q”直到今天依然是最有力的象征。阿Q的故事比《伊索寓言》中的酸葡萄更可怕的地方,在于那只吃不到葡萄的狐貍只不過是說那葡萄是酸的,可見它還是覺得甜葡萄好。然而阿Q卻翻轉了正常的價值,打不過人就轉而夸贊自己是世上“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狐貍頂多是貶損自己得不到的東西,而阿Q則干脆把自己的可憐可悲轉換成神圣光榮。
阿Q的故事說的除了是魯迅眼中的國人通病之外,還很符合當時國際形勢下中國人的自處之道。清末以來,中國人被近代殖民帝國打得透不過氣,傳統文化系統被西潮摧折得瓦崩磚碎。這都是事實,也是很多人看得清楚講得明白的。可是與此同時,卻有另一些人反過來把自己的積弱說成是一種美德。最可笑的莫過于當年英國大哲學家羅素的那套“中國人熱愛和平”論的流行。很多知識分子引之為知音的肺腑之言,覺得我們中國人就是高尚,熱愛和平,發明了火藥也不搞火箭炸彈。這,難道不是阿Q嗎?
20世紀的德國思想家舍勒繼尼采之后,深入挖掘了人類的“怨恨”心理,他的說法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現代中國的阿Q心態。舍勒認為,怨恨是一種對他人不滿的情緒反應,這種情緒是種潛藏心中隱忍未發的怒意,毒蛇般地折磨和扭曲了一個人的正常心智與價值觀。之所以隱忍不發,是因為有這種情緒的人根本沒有發泄報復的能力。這種怨恨的由來有二:一是受到他人的侮辱;二是嫉妒他人擁有的東西,覺得那東西本該為己所有。可是他人的地位比自己高,實力比自己強;自己不只沒法搶奪他擁有的一切,沒法改變自己和他的差距,甚至連對之發作都不敢。這時就會出現“價值位移”的現象了,意思是顛倒價值常規,把自己得不到的說成是不好的,將自己的低下處境說成是高等的。就像阿Q和人打了一架之后卻以自己的卑賤無能為美,又像中國給列強欺凌之后表揚自己熱愛和平。
舍勒認為怨恨不只存在于個人內心,它還可以是社會群體的共有情緒,只要符合了兩個條件,它就會產生。這兩個條件之一是自己這個群體可以和其他群體比較;之二是覺得被怨恨嫉妒的群體之地位是自己可以達到,甚至本來就應該屬于自己的。放在中國的具體環境來看,我們可以發現這里真有一片培養怨恨心理的土壤。首先是覺得我們中國人受了百年國恥,“各國不肯平等待我”,奈何自己往日又無力反抗,只好一方面心中憤懣“不忘國恥”,日日慢慢咀嚼這揮之不去的恨意。另一方面我們又會回想漢唐盛世乃至于清初三帝的威風武功,認為這個世界第一的寶座本來是自己的。在這個基礎上若再加上長期以來的教育灌輸,一般能夠扭曲價值扭曲世界觀的怨恨就會不斷生長茁壯了。
怨恨的表達方式相當多樣,除了顛倒地肯定自我(比如說把隨地吐痰講成是中國人自在隨意的表現),它還可以是種稍經刺激就立刻動怒的敏感反應(例如把某些國家的旅游景點特意以中文書寫的“禁止吐痰”警告牌單純地解讀為歧視中國人)。更可怕的,是一種自我貶損的沖動。這兩年來網上時常流傳一些極度侮辱中國人的事件傳說,其中有不少后來被證實是國人自己捏造的。
這種變態心理的反面表現則是盲目的自我肯定,例如以制造世上最長的拉面或全世界“壽”字最多的一面墻等古靈精怪的世界紀錄為樂。許多個人、團體以至于地方政府樂此不疲地去創造或打破這些紀錄,為的就是在那部巨大的《吉尼斯世界紀錄》上多添一行用放大鏡才看得清的“世界第一”。
我剛才描述的這些現象,大家都不會感到陌生;而它們背后的集體怨恨也從未清除遠離。現下中國在短短兩年之間被世界公認為新興的大國甚至強國,社會上卻仍然彌漫著一股自卑自憐并且扭曲顛倒的怨恨心理,仍然除不去百年國恥陰影下成長的吐信毒蛇。我們要怎么當個大國呢?
(摘自《快周刊》2005年8月,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