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做錯事了要認錯,這是幼兒園小朋友都明白的道理,可現實往往不是這樣。比如一些名人做錯了事,不是認錯道歉,而是百般抵賴,甚至對批評他的人反咬一口。易中天先生從中國認錯傳統談起,指出癥結所在,分析深刻,論證有力。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認錯這事,越來越難了。而且,越是地位高、名氣大、粉絲多,就越難。要么矢口否認,要么一聲不吭,要么倒打一耙,要么把水攪渾。痛痛快快說聲“對不起,我錯了”的,鳳毛麟角。
于是國人感嘆:這究竟是怎么了?
感慨也很自然。因為我們的文化傳統,似乎很鼓勵認錯。“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蝕)焉。”(《論語·子張》)但不知是否有人想過,這其實要有資格的。這資格,就是“君子”。
在孔夫子的時代,君子首先是貴族,即“君之子”。所以,認錯曾經是一種貴族待遇,也是一種貴族精神。那時,一個真正的貴族,如果有錯,要么自己辭職,絕不等別人彈劾;要么自己去死,絕不等別人動手。這就叫“刑不上大夫”,也叫“士可殺不可辱”。至于“小人”,則根本就不存在認不認錯的問題。他們只有一條出路,就是“伏法受刑”,沒資格“自裁免辱”。這就叫“禮不下庶人”。
秦漢以后,貴族慢慢地沒有了。最后只剩下兩個等級:皇帝和臣民。于是,皇帝以外,包括官員,所有人都沒資格認錯,只能“認罪伏法”。甚至沒有罪,也要聲稱有罪,比如上奏時口稱“誠惶誠恐,死罪死罪”。無罪而稱死罪,哪有真實可言?不過是一種“姿態”。結果,認罪也好,認錯也好,便都變成了“表演”。
表演最“出色”的,是皇帝。方式之一,就是在遭遇自然災害時下“罪己詔”。這看起來是“嚴以律己”,實際上是“自欺欺人”。你想啊,鬧地震發洪水,是因為皇帝“失德”嗎?那他豈不是神?然而效果卻極佳。天下臣民,感激涕零;頌圣之聲,不絕于耳。可見所謂“罪己”,名為認錯,實為表功;名為自責,實為標榜。就算儒家主張“慎獨”,做到的也沒幾個。道理很簡單:既然是表演,沒人喝彩,誰肯粉墨登場?
這,大約就是中國人的“認錯史”。由于這樣一種歷史,我們已經不肯認錯,不敢認錯,也不會認錯了。
不會認錯,也就不會道歉。曾經有某媒體因“報道失實”向某機關道歉,其實這個機關是靠納稅人的錢來維持的。納稅人的錢怎么花,有沒有鋪張浪費,媒體當然可以質疑,可以監督。就算報道不夠準確,有誤差,更正即可。即便要道歉,那也該對讀者,哪有向監督對象道歉的道理?這是典型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
不會認錯,也就不會批評,甚至不會提問。比方說,開口就問人家的動機,甚至預設一個“道德污名”,問人家是不是。其實動機這事,往往無法證明,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毫無意義。有分量的批評,都是擺事實、講道理,或者看事實有沒有出入,或者看邏輯有沒有漏洞,然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實際上,對自己缺乏反省的人,也很難真正地了解別人。自己的錯誤都不能發現,又豈能抓住別人的要害?也只能糾纏于表面現象和枝節問題罷了。大家都不講事實,不講道理,思維能力和國民素質的提高,恐怕就成了永無期日的事。認錯,是不是很重要?
那么,我們何時才能學會認錯?恕我直言,恐怕任重而道遠。別的不說,面子這關,就多半過不去。
中國人的心理很奇怪。一方面,大家都知道“瓜無滾圓,人無十全”;另一方面,又往往不能容忍別人出錯,更不能容忍別人挑錯。在我們看來,犯錯誤是丟人的。犯了錯誤又被“揪出來”,就更丟人。這人如果還是名人,那就丟死人了。不但自己丟人,還會連帶親朋好友、哥們姐們、徒子徒孫,一起沒有臉面。
因此,不但自己不能認賬,粉絲擁躉們也要一哄而上,百般抵賴,誓死捍衛。哪怕說得漏洞百出、邏輯不通,也得死扛著。死扛著也振振有詞:對社會名流和成功人士的追究,會導致其斯文掃地、體面無存,打擊我們民族的自信心。
這可真是奇談怪論!難道我們民族的臉面是紙糊的,一捅就破?真金不怕火煉,事實就是事實。認不認,事實都不會變。我同意凡事不可過頭,但寬容的前提是認賬。認賬不等于認錯。認錯是承認錯誤,認賬是承認事實。認賬之后,錯與非錯,還可以討論商量。但如果連事實都不承認,那就什么都談不上。因此第一步,是要先學會認賬,即弄清事實。這是“真偽判斷”。然后,才能討論是對是錯。這是“是非判斷”。至于“價值判斷”和“道德判斷”,只能放在最后,甚至未必一定要有。
(摘自《新京報》2010年7月17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