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將至

我又一次看見你布滿滄桑的臉，還有你生生不息的子子孫孫。當你黃色的花朵燦爛如陽光，淡香如眠歌之后，暴雨和烈日將會怎樣無情地侵襲到你幾近干癟的身軀。無論世界怎樣變遷，不管時光如何流逝，你還是二十多年如一日佇立在我老家的墻頭。

每一次回老家，我都不會忘記去看你。你匍匐于墻面，腳已經與短墻融為一體。我不知道你本來的面貌了。我只看到不遠的墻頭和腳下的墻根，那里有你視野呵護下的親人，而且，他們也會在春天的陽光里唱歌。

大概是1987年的夏日，我從別人那里得到了你——一塊仙人掌。我記得很清楚，那個周末，我回家，找了個破鐵鍋，挖了些許泥土，就把你放在了墻頭上。從此，你似乎完全被我們所遺忘。

如是，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從來就沒有一次為你松土替他澆水。在大雪紛飛的日子里，我未曾想到為你鋪上哪怕幾根稻草；在滂沱大雨來臨之時，我未曾想到要為你擋住一點風雨；在夏天烈日炙烤后，我也未曾想到去為你干裂的一點泥土送上一滴的甘霖。你還是二十多年如一日佇立在墻頭。

四季變遷，世紀輪回。很多東西就一直站在你眼前，或者住在你的記憶里。

我記得，我盼望著夏天的早早來臨。

當蛙聲喧囂過后，嬌小而碧綠的楝樹籽掛滿樹枝之時，便是我們這些小不點們在河里盡情嬉戲的節日。夏天到了，我剃上自己最喜歡的蔥頂頭（板刷頭），然后乘父母睡午覺之時，約上幾個小伙伴偷偷地到學校邊上的小河里玩水。我們脫掉褲衩，在岸邊擊水嬉鬧。我們還在河埠頭的石縫里摸蝦，抓到后就把蝦放在黑黑的瓦片上，任毒辣的太陽把蝦烤成紅色。等我們玩夠了上岸，大家就一起共享烤蝦的鮮美。那時的傍晚時分，在小河里嬉戲追逐是我們這批小孩子游戲的盛筵。

我也記得，從我有點力氣干農活的那時起，我卻開始害怕夏天的到來。

我家世代農民，分田到戶起我家就有八畝水田。那八畝水田成了我家生存的依靠，也成了我們四兄妹沉重的負擔。爺爺是很地道的農民，一人獨攬兩畝田的農活。我們便分得六畝，夏日雙搶（搶收搶種）勞作成了我們一家六口在烈日和暴雨下堅忍的戰爭。當稻谷成熟之際，因為軋稻機由小隊支配按照順序排隊使用，我們必須在隔壁人家差不多打好稻的時候就得把水稻割好。為了趕時間，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們幾個在母親再三再四催促下帶著睡意晃向我們的“高八畝”。我不會蹲著割，只會彎著腰，所以每每割到不足十米的時候就要直起腰，等到我快割到盡頭的時候，母親又快要追上我了。接下來是打稻、篩谷，因為要當天完成，往往弄到半夜，直到我們都精疲力竭，全身仿佛要散架，身上沒有一塊肌肉不酸痛。待家家戶戶都已經把稻谷收回家后，田里就要上水了。把田里曬著的稻草及時運回家成為當務之急，背稻草成為對我后脖頸最嚴峻的考驗。等到一屋子的稻草被整整齊齊碼好疊滿的時候，我的手臂和脖子都已經是紅痕斑斕，那癢痛常使得我半夜醒來。

后來還有水田整平、散豬糞、拔秧、在烈日或暴雨下插秧以及耘田……父母以此來教育我們，希望我們跳出農門，不再背負青天面朝黑土。我努力著，盼望告別這樣的夏日。

時過境遷，當我家只有口糧田的時候，夏日的色彩又開始絢麗起來。

我成為了一名教師，大哥二哥早已成家，姐姐已經出嫁。那時的假期里，我只需幫幫父母拾掇拾掇罷了，余下的便是去釣魚，一直到余暉脈脈。當村落里炊煙裊裊之后，到村中小店舀上一斤紹興黃酒或拎回幾瓶冰鎮的西湖啤酒，在天井里擺好桌子，裝好臺扇，炒一盤前些天自己從河埠頭摸來的青殼螺螄，煮一大碗絲瓜干菜湯，端出清蒸的鳊魚，和父母一起享受這傍晚美妙的時光。

那時，我是不曾看到就在我眼前的你——圍墻上那已經擴張了的仙人掌。

母親患有嚴重的肺氣腫，母親也盼望夏天的到來。夏天來了，母親的咳嗽聲也越漸少了。

據母親講，外公在母親大概四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小時候，母親與大姨姐妹倆在春寒料峭之時，赤著腳在已經掘過的荸薺田里挖荸薺，一家三口靠這樣維持生計。因常如此受凍，姐妹倆從此就落下了這個病根。

2008年2月初，一場大雪如幽靈般悄然覆壓在古越大地上。這突如其來的寒冷逼得母親措“喉”不及。但母親拖著病執拗得不愿意去醫院，她總覺得欠我們太多。于是她只能靠我給她配來的消炎藥對抗著連手指都不敢屈伸的寒冷。藥不斷地吃，氧氣幾乎一刻不停地往母親鼻子里輸送，然而，這樣的天氣讓母親再也熬不下去。母親只能去醫院。

窮冬烈風，大雪深數尺，積雪讓幾乎所有的車都做了縮頭烏龜。佇立在積雪堆中許久許久，卻沒有車子可以護送母親去遙遠的醫院。可憐的母親只好再次回家。那晚，朋友陳穎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到我家為母親注射；那晚，母親在床上整整坐了一個晚上，因為病痛折磨得她竟然不能平躺一會兒！

第二天，母親入院。而一個月后，患與母親同樣疾病的大姨竟先走一步。躺在床上的母親聞訊后情不自禁淚如泉涌。潸然而下的淚水，無聲的哭泣和悲痛，讓母親的病情再次加重。艷陽高照、春光明媚的日子——4月15日下午兩點左右，我的母親，卻什么話也沒留下與世長辭了。

夏日未到呵，可憐的母親，就這樣，撒手于人寰。

院子圍墻上的仙人掌依然在生長著。

當和煦的陽光照耀著這一段殘垣時，仙人掌微笑著用一墻燦爛的黃色花朵迎接夏日的來臨。你知道，你要唱出自己心中的歌，你要拿出自己僅有的一切！你知道，接下來，你將要用自己整個的身體去抗擊暴風雨的襲擊，要用自己深深扎入于磚縫的根吸收營養去接受夏日的炙烤、冬日的冰凍！

愿母親地下安寧。

經典摘句：當村落里炊煙裊裊之后，到村中小店舀上一斤紹興黃酒或拎回幾瓶冰鎮的西湖啤酒，在天井里擺好桌子，裝好臺扇，炒一盤前些天自己從河埠頭摸來的青殼螺螄，煮一大碗絲瓜干菜湯，端出清蒸的鳊魚，和父母一起享受這傍晚美妙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