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教學“低碳型”
1970年代中期。我輩是多重角色集一身:學生、農民、“教師”。1976到1980的幾年,作為“代課教師”“民辦教師”,我先后教的是小學、初中和高中語文。呵,斗膽說“教”,負疚至今!
那時的教學如同居家過日子,平靜地開始也平靜地結束。新學期開學,學校發到教師手上的只有一本教材、一本教參、一本備課筆記,再無別的輔助資料。有關的教學參考書(包括練習題)極度匱乏,只是聽說有卻欲購不得。記得偶爾得到一本薄薄的文言文小冊子,只有幾十段節選,卻是如獲至寶,作為學生的課外“加餐”使用了多年。很多我自己也讀不懂,后來買到一本《古代漢語詞典》,書價2元,算是有了古文教學的助手。
那時很重“雙基”,而大量的課外練習、題海戰卻未成主角,除了課本后面的幾道練習題,再沒有現成的練習冊。所用還是那很粗糙的作業本,都是教師在封面上親筆寫好學科和學生姓名,有的學科一學期也用不完那薄薄的一本。學期結束還得收上來作為學期評定平時成績的依據,所以教師改作業打等級時非常慎重,學生都非常重視保管作業本。家庭作業的每一題都要教師編寫,內容沒甚難度,形式也很簡單,無非是抄寫詞語、同義詞反義詞、造句什么的,放學前抄在黑板上,第二天早讀課學生讀課文,教師就逐個檢查家庭作業。不過我一直有別于其他老師,特別注重學生寫日記,要求每天寫一二百字、三五百字。我說“寫日記”而不說“記日記”。想法在于:偏重“記”就有可能變成“流水賬”。說“寫”就有點創作的成分,要“寫”好就要用心思花功夫。那時我帶頭寫日記,學生也就樂意效仿。我尤其注重議論文寫作訓練,我認為主要是理性思維的訓練,是論述方式的訓練。我要求學生用一組虛詞寫連句,寫段落,“不僅……而且……因為……所以……”“盡管……并且……然而……既……也……所以……不僅……還要……”諸如此類,“造”的是復句,“造”的是多重復句,要求豐富而有序地表達,難度不小,算是“超綱”。經過~段時間的訓練,很多學生都能寫出精彩的語段,起碼感知了說理性語言的基本特征。這樣的教學在當初算是離經叛道了,幸好,還是認同的多,當時的校長給了我許多鼓勵,縣教研室還組織了全縣部分高中語文教師觀摩了我的一堂別開生面的“造句教學課”。想怎么教就怎么教,想教什么就教什么,不能不說是一種幸福。
當初特別喜歡作文教學,源于自己喜歡。作文教學指導用書還難得一見,我就自己編寫教學講義,主要是整理記敘文、議論文的基本寫法。光記敘文的寫法就分為外貌描寫、語言描寫、動作描寫、心理活動描寫、環境描寫、詳寫略寫、開頭結尾過渡等內容,有點原理,更有案例。編好的講義,自己刻蠟紙。自己油印,裝訂好了分發給學生。那時在中學,教語文的同事都比我年齡大,都比我有經驗,只是他們好像從來沒見過這么完整的寫作教學講義,都說“這個好,請代我印一份”。完全說不上精致,更談不上觀點的科學、體系的完整,但我對它的情感完全可以用“敝帚自珍”來形容,因為源于自己寫作實踐和感悟的東西才最真實、最寶貴。每次作文指導我都要做充分的準備,雖然不一定要寫成完整的“下水文”,但我力求隨口“講”出一篇文章來,我總以為這是語文老師的基本功。
一個教師往往有他自己的保留節目,指導學生寫“霧”寫“窗景”就是我鐘情的傳統訓練,每屆學生也都饒有興致。經常是在中秋時節指導學生寫霧,帶著學生走出教室,在操場靜坐觀察,觀察濃霧的特征,觀察濃霧中的人和物,觀察霧散日現的過程。原計劃一節課,誰知直到下課還是濃霧緊鎖,不甘心就這么罷休,不得不跟上第二節課的老師“借”一節課。兩節課沒有白花。許多學生寫出了高分“霧”文。
這樣做也許有悖作文教學之道,幸運的是,那時的校長并不怎么于涉教師的教學,只看你在不在狀態。你的一舉一動校長都看在眼里,狀態不好時就給個提醒,狀態好時就給個鼓勵。
至今汗顏,那個年代我輩沒有學過教育學、教學法、教育心理學,也沒見過有什么教育報刊,更遑論讀教育家的著作。其實,教育的基本規律是客觀存在的,人同此心,事同此理,懷著本真之心去做,往往暗合教育教學法則,或者科學原理,或者名家論述。那時學校不為你配師傅,一切都得憑實踐,憑悟性,憑用心模仿。真羨慕現在的老師,學校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無需操心,什么“師徒結對”、“崗前培訓”、“職業規劃”、“進修考察”、“課題研究”等等,應有盡有。不過,虔誠不夠或悟性不高還是等于零,往昔今朝莫不如是。所謂“專業成長”應當沒現在說得這么玄奧,因而也無需大動干戈,應當給予教師成長的“自然生態”,就是寬松點,自然點,少點強求,多點自覺,順理才能成章,水到才能渠成。比如,你讀書的時候遇到哪些好老師,那你就學他們的樣子好了:你讀書的時候希望你的老師怎么上課,那你就按理想中的樣子去做好了。教學質量的比拼并不是上課或作業的以多取勝,教師的專業成長也不是想快就快的,少些繁瑣。少做無用功才是“低碳”教學,“低碳”才叫“環保”。
二、環境“友好型”
那時雖然也搞全鄉(當時叫“公社”)統測,也只是就著期中或期末考試。一段時期教學有點低迷時,搞點統一考試刺激一下實屬必要。雖然也排名,但與獎金無關,那時沒有獎金,也羞于提獎金,教得好的教師至多是一個口頭表揚。遇上統測,老師學生也不是如臨大敵,只是要求平時好玩好鬧的學生收斂些,但對于那些頑劣不遜、玩世不恭的學生,教師還是束手無策。沒事,那些當初成績并不顯赫的,后來都是會生活、能干事、有情趣的人。“樹大自然直”,教育不要自尋煩惱。
那個年代,管理學生不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該點名批評的就點名批評。該站黑板的就站黑板。該罰抄書的就罰抄書。跟許多同事一樣,我也揪過學生的耳朵,推推搡搡、動用教鞭更是稀松平常的事,少有家長找到學校要說法。只要沒有極端行為,沒有造成重大失誤,不管在小學還是在中學,我的幾任校長都旗幟鮮明地維護教師,維護學校。一個校長對無理取鬧的家長“不買賬”,一個教師對嚴重違紀學生的“不妥協”,是尊嚴,是權利,更是責任。那時我們的同事也聊所謂師生沖突,前一句就是所謂“共識”。一個不愿擔責的人,一個沒有自尊的人。絕對不會與學生發生沖突;遇上矛盾避之唯恐不及者,其實不是懦夫,不是瀆職,更不是藝術,核心是自私。那時我們總認為,師生不是服務與被服務的關系。教育得講倫理,倫理是維系秩序的基石。學生間的打架磕碰甚至流血都是等閑之事,也沒有雙方家長鬧得不可開交、校方調解以至通過官司了結的。我的同事里也偶有與學生發生沖突扭打在一起的,別以為教師就因此斯文掃地了。教師不是圣人,作為普通人,喜怒哀樂是人性的本真,總會自然流露,尤其是小年輕教師,他們也是成長中的人。為分數、為名次而與學生發生沖突完全不值得。但毋庸諱言,在初高中,就社會角色而言,教師與學生絕對是一組矛盾,是一場較量,甚至有人將其比作一場“戰爭”,那是人格層面、精神領域的,在一個應有的高度上較量出高低勝負,那才服氣,才叫和諧。一個教師真正能讓學生銘記或仰視一生的,不是以“愛”的名義遷就學生的人,不是關于某堂課某道題的記憶,而是他的人格高度,諸如一句話,一個眼神,一種個性,一種風范,一種境界。如果一個學生多年后見到他的老師只是說“老師,那門學科要不是您教,我絕對考不上大學”,這樣的學生絕對不正常。因為他的人格有缺陷,他只能記住自己的學業、自己的分數,他對生活中的是非曲直沒有感覺,他絕對游離于精神殿堂、人格大廈之外,或者說,他絕對沒有作為“人”的成長的體驗。
其實那時的學生不會記仇,大多單純得像一張白紙一塊白布。有點不愉快的痕跡稍微擦擦洗洗就沒了,教師亦然。“餓其體膚”的物質境況,“勞其筋骨”的體力勞動。是一雙拂拭心靈塵埃的妙手。“三夏”和“秋收”大忙時節,學校經常組織學生參加“支農”勞動,我也經常領著學生走向田頭撿麥穗,栽油菜,學生照樣是一身汗水一身泥。放學后、休息日、假期里,釣魚捉蝦掏鳥窩,放鵝放鴨挖野菜。就是小學生課余生活的主旋律:或幫父母做家務,或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掙工分養活自己,許多初高中學生較早品嘗到了生活的艱辛,同時也是在為自立自強的人生奠基。許多節假日教師都參加集體勞動,或參加校園建設。或在校辦工廠干活,或到生產隊支農,不只是流汗,而是腰酸背疼、傷筋動骨。
每年一次的全鄉中小學生田徑運動會,是所有農村孩子見到的最盛大的場面,那兩天也就成了一年一遇的狂歡節。被選上參加全縣的比賽也絕對是一份莫大的榮耀。那時很多老師都住校,盡管不上晚自習,晚間的校園依舊熱鬧,教師聊天、逛街、打牌的都有。當然更多的是備課改作業。好多窗戶里透出點點燈光,飄出陣陣談笑聲,寧靜而又溫馨。一到放學就人去校空,沒人沒燈,無聲無息,那不是校園而是工廠。
全鄉教師也經常在一起開會或培訓,盡管全鄉總共才百十個教師,但素無交往,多數陌生。記得有一次是秋季新學期動員。鄉革委會組織全鄉中小學教師開動員會。天氣依然酷熱難當,會場就設在中學附近山腳下的一片樹林里,只在兩樹之間拉了一條手寫橫幅做會標,主席臺只是一張普通的課桌,教師就散坐在樹蔭下,涼風陣陣,鳥鳴聲聲,不遠處還有牛糞的氣味、鵝鴨的嬉戲聲。沒有麥克風,發言者必須提高嗓門。這是我見到的最具原生態意義的會場。我就是在那一次會議“亮相”的,是作為民辦教師代表發言,是介紹經驗也是表決心。這次“亮相”受到同行羨慕和鼓勵,幫助我的人也更多了。以此為動力,便是加倍努力工作,扯不上崇高,只是感奮,心生感動便有奮發之行。那個年代一切都這么簡單。教育健康與否受制于社會風氣,世風決定人心。上下有別,尊卑有序,心思純凈,安貧樂道,人就生活在一種“友好型”環境里。
三、業余“原生態”
跟現在好多人群的晨昏顛倒相比。跟現在所到之處的華燈璀璨相比,那個年代才有“夜景”,當然,那是永遠喚不回的“鄉戀”:有時月光如銀,有時星辰滿天,清風撲面,槐香沁脾,犬吠聲聲,蟲鳴交響,一道遠山隱隱約約,幾點燈光閃閃爍爍。月上柳梢,幾個志情趣相投的鄉間好友或同事漫步在無話不聊的閑散心情中,沒有時限,漫無目的,無話不談,一周總有一兩次這樣肆意和奢侈的享受。
不過,教師無法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輟”的傳統作息觀,備課改作業,看看書,練練字,有時還做學生家的不速之客,這是那時的教書人固守的晚間生活內容。記得晚上所做最多的是把學生作文簿帶回家批改,興致所至熬到子夜甚至通宵達旦都是常事。雖然我們的專業素養絕對令人遺憾,但有的是熱情,熱情可以彌補很多缺陷,熱情可以成就很多事功,那年頭熱情是第一生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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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能不能做教師,要看他晚上是不是做學生。不是“要我學”而是“我要學”,自我覺醒的感覺才最妙,自我“革命”的效果才最好。
我幾乎做到了每天寫日記,時間再晚也要寫上一段話,各色景致、喜怒哀樂、奇聞異事,內容龐雜無拘,心情也居無定所。那天散步回來寫日記,心血來潮一口氣寫了3000多字,第二天在課堂上讀給學生聽,學生嘆服,從此沒有不認真寫日記的。我經常把自己的日記本放在講臺上任由學生翻閱,也經常把有些頁面用糨糊黏上,說這里頭可有秘密,不得窺探,做得說得像煞有介事。這叫“引誘法”或“勾引法”,意在告訴學生要寫真實生活、真實感受,不便示人的就粘貼起來。日記應當是心靈的悟對,是情感、心理發育的溫床。當然,每晚寫點工作、生活和心靈的故事,首先是于己有益,尤其是語文教師,一直不動筆,想象不出作文怎么教。如果說物質生活的不豐富只是一種遺憾,那么精神生活的蒼白才是無可拯救的悲哀。
跟許多同齡人一樣。那時候我有點像人們所說的“文學青年”,對文學有著執著的崇拜,寫過非常無知而又青澀的“詩歌”,寫過并不生動只是素材性質的“民間故事”,“爬格子”多年卻毫無建樹,幸而能時時享受到徜徉精神世界的愉悅。當然也免不了常被虛妄的意念所籠罩。還熱衷于對聯創作,教小學時,本校一女教師結婚。我有幸為她創作并書寫了一副簡單、有趣也很喜慶的婚聯,嵌入了男女雙方的名字(鐘啟明、張鳳蘭):“佳節盛開鳳蘭花,良辰高懸啟明星”,一時為人樂道。后來我的對聯創作還榮獲了省大賽二等獎,獎金200元。幾乎是當時三個月的工資。時常跟高中學生講些“平平仄仄”的事,他們感到很好玩,春節期間他們就收集了大量對聯,我認為這就是社會實踐。還曾接觸戲劇藝術,看過不少的電影、戲劇著作,讀過關漢卿、湯顯祖、莎士比亞的戲劇作品以及戲劇理論,獨幕劇創作分別在原鎮江地區和南京市獲過一等獎。一次是獎金60元,一次是一本當初價值28元的《辭海》縮印本,我因此成為溧水第一個擁有《辭海》的私人。一個獲創作大獎的鄉下小青年能因此受到羨慕和賞識,真有做明星的感覺。作為溧水唯一的代表,1978年金秋時節,參加原鎮江地區戲劇創作培訓班,“下榻”于鎮江軍分區司令部招待所,第一次見到那滿是奇花異草的庭院、氣派恢弘的會堂、餐桌上叫不出名的精美食物。感覺就是“劉姥姥進大觀園”。雖然那時還看不到許多大部頭文學著作,但適逢傷痕文學蓬勃興起,精品迭出,白天忙于教學沒空看,晚上絕對是如饑似渴。《人民文學》、《鐘山》、《十月》、《芒種》、《收獲》、《雨花》、《青春》,文學期刊恰如雨后春筍,目不暇接,一晚帶點夜讀一本,甚至通宵讀兩本,眼鏡就是那時被迫裝上的。現在想來,那是我接受文化啟蒙的開始。
記得那時購得一本甘肅出版的成語詞典,藍色簡裝,32開本,厚厚的,愛不釋手,天天翻,逐條背,花一年時間掌握了那里面的所有成語,3200多條。有同事不信,隨意抽了十幾條,屢試不爽,眾人皆服。1979年參加江蘇省高師函授入學考,5條成語解釋我得了滿分,作文65分,全鄉參考的教師只有兩人及格。我素來主張中小學生要積累成語,理解、背誦和使用成語可以視為語文學習的入門之道。說一個人能說會道如、口吐蓮花,成語就是其中的花瓣、花蕊或花香。
到了70年代末,我除了教高中語文還兼教高中歷史。作為“文革”期間的高中生,我的歷史知識“一片空白”,如何是好?先學后教!范文瀾的《中國通史》(記不清是5卷還是6卷)和郭沫若的《中國史稿》(一套3冊)加起來約10斤重,前前后后翻了不下五遍,也只是理清了中國歷史沿革的大致脈絡,還遠未形成清晰和科學的歷史觀。
忝列為“教師”,那是特殊的年代,卻不是純粹意義上的“教師”,還是農民,還要掙工分,還要種自留地,所以那個年代,夜晚的時間我幾乎一點都沒浪費,因為一點都不能浪費。有日“人與人的差別在業余,而業余又在晚上8點到10點”,信然!于我而言何止“10點”!有點清苦、有點寂寞、有點冷板凳功夫,我想,這就是教師業余生活的“原生態”。
……
如果把那個歲月的教育和生活比作風,那是拂過林梢和草尖的,是來自稻穗和麥浪的,挾著野性,裹著醇香,溫和,純粹,清涼,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