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花甲,閑居在家。午間小息,醒來無聊。懶散地翻動著案頭的臺歷,還有幾天就是2009年了。數九隆冬,寒流突襲,北風呼嘯,氣溫驟降。我突發奇想——我該回塞北的那座山城,回塞北壩上看看了。
調離我大學畢業后工作和生活過24年的這座山城已經17個年頭。在退休前到省直供職最后的近十年中,假工作之便,每年暑期我都要回張家口小住幾天。過問一下我主管部門的工作是事實,但更多的還是順便想拜望一下當年提攜過我的幾位老領導,看望一下當年一起工作過的一些朋友,也乘機到壩上納納涼,到我上世紀70年代曾工作過七年的沽源縣看看。但幾乎每去一次,心中都會留下幾分隱隱作痛的傷感。每年見面時仍高興地呼年屆花甲的我為“小張”的幾位老前輩先后走了,就連1983年機構改革后與我在地委班子一起共事的兄長也走掉幾位了,有的走時的年齡尚不足七十。回首往事,渺渺如煙;憶及當年,醉眼淚痕。我雖然不至于引發“他年葬儂知是誰”、“花落人亡兩不知”的嬌悲,但也深切地意識到,我也已無可奈何地步入了老年行列了。
張家口市內小住兩日,拜望過已為數不多尚健在的幾位老領導后,即驅車上壩——這天是進人數九的第三天。市里負責接待的同志頗感驚奇:“你這個人可日怪咧!別的人都是伏天來張家口上壩避暑,你卻數九寒冬來找凍。也已經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受得了嗎……”是不是真的熱愛張家口,不要看他夏天到壩上看過幾次碧草綠水藍天白云,更要看他數九天敢不敢上壩住幾天!我數九天上壩,就是想專門尋找當年我在壩上工作時那種‘冷’感覺。”我半戲半真地回應著。于是,我把隨身帶來的已在家壓箱底多年的一件皮衣往車上一塞,在去年換屆剛剛從市人大常委會主任位子上離崗的老同事張寶義毫無商量、不容謝絕的陪同下,義無反顧地踏上了上壩之路。
汽車沿著新開通不久平闊的張(北)石(家莊)高速公路裹風疾馳。一抹慘淡的陽光有氣無力地從車的側窗不時晃過。憶及當年,從張家口上壩到張北需要爬行一個多小時的九盤十八彎的崎嶇山路,現今只用了20分鐘,心中不免生出了幾分欣慰的感慨。隨著汽車輕松的爬高,朔風中白雪覆蓋下的蕭瑟群峰漸縮眼底。悠閑的羊群旁若無人地拱食著薄雪覆蓋下的枯草敗葉。一排排隨風轉動著巨大葉片的風力發電機在壩頭迎風矗立迎客。一座頗具現代化氣息的縣城撲面而來。這就是我上壩計劃停留的第一站——張北了。
一壺滾燙飄香的奶茶驅走了一路風寒。幾杯醇香濃烈的佳釀溢滿了蹉跎歲月的回憶。張北小息后,即驅車繼續一路北上,順路參觀了現代化的“蒙牛”原奶生產基地——察北管理區奶牛養殖場。夜色漸濃時,終于回到了我曾工作過七年的沽源縣城。
得知我到沽源的消息,在省城剛剛走出會場的縣委書記一路破冰輾雪急速趕回。他晚飯間謙和地征求我對行程安排的意見,問我這位當年的縣委和地委“老領導”要不要聽一聽縣里工作的匯報,是不是看幾個項目,幫助“指點指點”。我婉拒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離職閑賦在家,已經是普通老百姓一個,桃花源中人。既沒有資格,也沒有必要再強裝事事都內行指手畫腳地去聽什么匯報了。除了想會一會尚健在的幾位當年一個鍋里掄馬勺的老朋友外,我只向縣委書記提出了一個要求——安排半天的時間,我要到當年我蹲過三年點的西辛營鄉柳石窯溝村看一看。
這個村位于縣城西南,離縣城也并不遠,充其量不過半個小時的車程。但縣委書記躑躅再三,面露難色。“你是哪一年在這個村蹲過點的呀?”“應該是1977年初到1979年底,大約差不多三年的時間吧。”——那時我在“縣革委”分管農業。那個年代不僅要抓“農業學大寨”,而且三級領導干部都要執行‘一、二、三’勞動制度:即每年每個縣級領導干部要到村勞動100天,公社干部勞動200天,村級干部300天。地委把各縣領導干部參加勞動的情況每個季度在全地區通報一次。第一年我僅僅完成了不到60天。但全區有幾位年齡比我大20歲的縣委書記卻完成了120余天,我覺得臉上無光。于是從第二年起,我下決心在村里住下來,和社員們一起跟班勞動,除非參加相關會議和有緊急公務,一般不回機關。就是這樣拼死拼活地堅持,一年下來我也僅僅完成了七十余天。最后還是村支部書記“你這個人怎么就這么實誠?你想要多少天,我就給你的勞動卡上畫多少個道道不就行了”的一句話,才使我茅塞頓開。此后的幾年,我對那份通報再也不屑一顧了。
“呀——算起來都30年了啊!30年人都換了一代,村干部更不知已更替了幾茬。眼下冰天雪地,你現在再去,還……還……還有人能……”我知道他在擔心什么。他無非是擔心我大老遠的專程跑了去,結果熱臉碰個冷屁股,連個能說話的當年的熟人都找不到一個,他不想讓一個年逾花甲的老領導遭遇如此尷尬。“沒關系的。年頭多了,村里的老人死的死,忘的忘,也許認識不了幾個了。但我認識這個村,絕對還認識我當年住過的那兩間房。這次去沒別的,就是想看看這個村30年的變化。”縣委書記看我去意已決,便不好再說什么。立即吩咐辦公室的工作人員連夜通知鄉領導,明天一早放倒只羊,中午在鄉機關食堂吃手扒羊肉和蒸莜面。對此我倒未加任何阻攔。壩上人秋冬待客,殺上一只羊也不算什么過分的事。至于莜面本來是壩上老百姓一年四季餐桌上的主食,況且我一進縣招待所就嚷嚷著要吃莜面,他們實際上也有幾分在投我所好。
次日早餐稍事休息后,我即迫不及待地登車,駛上了30年前不知道我曾經跑過多少趟熟得不能再熟的那條路。
塞外冬月,銀裝素裹。被風吹皺的雪原閃著炫目的寒光,無垠的荒野一片沉寂。小河子、狼尾巴山、下火石梁、張麻井、白堿灘……一個個熟悉的村莊在車窗外匆匆閃過。前面就是柳石窯溝了。
肯定是鄉里按照縣委的通知已提前做了安排,村委會的一幫人已在村委會的院門口迎候。見到村支部書記司玉海,覺得這個人似曾相識。一問方知,原來我們是曾見過幾次面的。當年他在縣亞麻廠上班,我曾幾次到他家吃派飯。他們還有意請來了已年逾古稀當年的老民兵連長、村治保主任田生廣和曾任村支部副書記的范景河。問及當年的老支書劉進孝,他們告訴我說,這個人10年前已過世了。過世的還有二隊的隊長李財,一隊的車倌兒大老寇……
談及村里老鄉們的生活,支部書記對我說,比起你們關里的農村,我們肯定還差得遠,不過比你在村里的那個時候還是要好得多。當年你在村蹲點時,村北村西打的那些井,眼下都派上了大用場。現在全村人均差不多一畝半水澆地。過去引進的墨西哥小麥早已不種了——那種麥子難伺候,愛長蟲,總得打藥,面粘又不好吃。莜麥也種得少了,種多了糧庫不收,每年盤算著夠自家吃的就行了。家家戶戶的水澆地幾乎都種了錯季蔬菜,僅架豆角全村就有上千畝。一到夏天可紅火了,北京、天津、大同、張家口到這兒拉菜的汽車排成隊。只要不是尖懶乜傻的戶,一個四口之家,種上三五畝菜,總會有個萬把元的收入。如今農村,公糧不交了,農業稅免了,村集體提留不要了,孩子們上學也不要錢了。只要不是遇上大的天災人禍,家里沒有婚喪嫁娶蓋房起屋的事,平時過個莊稼日子還是滿沒問題的……
看來村里的鄉親們溫飽已沒有問題,但離“富裕”這道坎還有相當大的距離。但回想當年一些戶為準備一頓下鄉干部的派飯犯愁的窘境,看到今天家家戶戶已衣食無憂,心中倒也平添了幾分欣慰。
我提出到村里隨便走走。一出村委會的院門,剛踏上積雪尚存的街道,老治保主任田生廣拽住了我。他手指村頭東邊那條田間林帶問我:“你還記得那條林帶嗎?”“記得,記得的。那是一條當年由榆錢樹籽直播五行榆樹林帶,我離開咱們村時,樹干大概還沒有鐵锨把粗呢……”“現在都碗口那么粗了,眼看要成材啦!你忘啦?那幾年每天一大早,不吃早飯你就拿著個樹剪子在林帶里轉悠。每年你都把林帶從西到東修剪一遍,一天幾次去轟到林帶里啃樹的羊……”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遙望著朔風中荒野雪原上那條東西綿延近三華里已是干挺冠圓的褐色林帶,我忽然想起了曾在縣里一起共事的一位老友前兩年對我說過的一件事:某年夏天,上級領導來壩上檢查“退耕還林”生態建設。負責陪同的某當地領導領著檢查組登上了一座小山包,指著田野上那一條條縱橫交錯郁郁蔥蔥的林帶,頗為得意又有幾分討好地說:還是國家退耕還林的政策好啊——你看,這不過僅三幾年,壩上的生態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老伙計你說說,你應該最清楚,按咱壩上的氣候和土質條件,十年的樹也不過長成一根椽子。那些林帶都是咱們上個世紀70年代組織民兵大會戰搞起來的。都三十多年了,怎么記在了今天“退耕還林”的名下?我微笑無語。我覺得只要生態環境好了,至于功勞記在誰的名下已無關緊要。但我心中又十分清楚:生態的破壞非一朝一夕,但一個大的區域內的生態恢復更非一日之功,是要經過一代甚至幾代人的堅持不懈地努力的。父輩作孽,兒孫遭殃;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歷來如此。
“嚯——今天可來了個稀罕人咧!你是不是那個張主任?”一位留著山羊胡子的老者在街上拉住了我——看來村里人還是習慣稱呼我當年縣革委副主任的“官銜”。“是。你是……”年代久了,我一時真的想不起這位老人姓甚名誰了。“嗨——你看人家這人,不知道是咋活的,這么多年不見了,還是不見老。你忘了,那年秋天你幫我們割莜麥,你嫌我們的鐮刀太笨,專門從你保定的老家拿來一把關里割小麥的鐮刀。嘿!那鐮刀就是好使喚,拿在手里很輕,但刃口好,出活兒。至今那把鐮刀還在我手里。你說人家這人,干莊稼活可是把好手呢!那割起地來,一點也不讓隊里的壯勞力……”一口曾聽慣了的濃濃西路鄉音,勾起了我30年前與鄉親們“戰天斗地”學大寨的回憶。
沒等我走到跟前,一群聚在街頭聊閑天的村民中有人遠遠就認出了我。“別看人家當了‘大官’,那可是個好莊稼人哩。種地、鋤地、割地、打場,樣樣都行。建設大寨樣板田修渠打畦埂,比我們都在行。就連老百姓抹房的泥水活兒也能搭上一手……”幾位上了年紀的人指指點點比比劃劃地向年輕的后生們興奮地介紹著。我拱手問候,鄉親們鼓掌,謝聲一片。
走在我熟悉的街道上,但看到街道兩側農戶的房舍變了——過去低矮土墻泥頂的“趴蛋房”幾乎絕跡了。新蓋的磚瓦房寬敞明亮。講究的人家裝修不讓中原。人們的服飾變了——雖是數九隆冬,但人們的穿著鮮亮得體,幾乎見不到過去不分男女都是白茬皮襖一件、狐皮帽子一頂的那種壩上標志性的裝束了。人們臉上的表情變了——再不是眉頭緊皺袖手縮頭聳肩的一副苦相了。從他們的掛滿笑容的臉上,我再次讀到了農村改革的巨大成功。
這個村家家戶戶上點年紀的老主人我幾乎都是熟悉的。當年每家每戶的派飯我不知輪流吃過多少遍。我已記不清我有多少次違犯“紀律”,悄悄地應邀到一些條件好的戶去喝酒吃炸糕和糖酥餅。我順路走訪了兩戶農家,主人的熱情使我心中愧生,手足無措。他們死拉活拽地不讓走,一定要我留下來吃飯。他們告訴我,家里還有現成的口蘑和羊肉,要好好給我搓一篳子我最愛吃的莜面窩窩。我婉拒說不行,今天陪我來的人太多,連縣鄉領導再算上司機足有十幾個,你們家里占不下。他們卻說,他們都是當地人,守家在地的吃飯有人管,我就管你一個人。一直到我上車離村的時候,不知是誰家的后生一溜小跑地扛來了一大袋子莜面,不容商量地塞在了我的車上……
淳樸的中國農民,憨厚的壩上百姓!在村蹲點三年,在那極“左”氣息尚存的學大寨年代,包括我在內,幾乎人人在劫難逃。我肯定也曾瞎指揮,在村里干過一些勞民傷財的蠢事,但他們早都遺忘了。時過30年,他們記住和談到的是點滴微不足道的一些“好處”。一別30年,我已是退休閑賦在家之人。他們于我無求,我欲助也已無權無力。他們記住了我,而我在幾十年間又為他們想過什么干過些什么呢?
回到鄉政府,茶飯間,陪同的縣領導動情地說:這次陪同老領導到柳石窯溝,最使我受教育的是,看到了當年如此親密無間的黨群干群關系。但現在要再到這種程度實在也太難了……我戲說道:看來我這個人人緣還行。要是再來個八年抗戰,我自信我在這個村還能找到可靠的“堡壘戶”。不過我倒有幾分擔心,個別某些人可能不行。不要說找“堡壘戶”,很可能若不是擔心背上一個“漢奸”的罵名,日本鬼子一進村就會有人主動舉報:某某人是“八路軍”,藏在什么什么地方……
壩上踏雪歸來,身體雖有幾分疲憊,但精神頗佳。恰逢老友許仁龍教授(人民大會堂“萬里長城圖”作者)來訪,把酒小酌,天南地北,相談甚悅。臨別,不計工律,以歪詩作答:
自嘲
曉起簾紗追舊夢,鏡里蒼翁掩面羞。
荷鋤粗手愧無繭,踏泥糞足賴登樓。
莫道少年曾馳馬,竊喜花甲遠煩憂。
東鄰竹叢燕雀噪,西天殘月淡如鈞。
2009年10月改定于廊坊思過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