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進新家時,我將秦孝儀先生送給我的一幅字,懸掛在二樓正對著樓梯的墻上。在長一尺六寬一尺三的紙面上,他書寫十個大字:風規弘既往,器識導將來。字體為小篆:削瘦剛挺,結構謹嚴,鐵畫銀鉤中一派古艷古韻。大字的左邊,是一段長達一百九十二個字的跋文。跋文用的是他自成一格的“秦體”:蒼勁而不失清雅,端厚而時露樸拙。正文跋文組合成大小互補、動靜得宜的畫面,是一件精美的書法作品。
正文是對我的勉勵和希冀,跋文說的則是題字的由來,記錄了兩岸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往事。
那是在1993年,時任臺灣故宮博物院院長的秦孝儀先生,決定在當年十一月舉辦一次曾國藩逝世雙甲子紀念活動。臺灣故宮博物院之所以要舉辦這次活動,除開曾氏是中國近代名人外,還因為故宮藏有曾氏奏折副本,更重要的是收存著曾氏的遺物。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末,曾氏后人曾寶蓀、曾約農姐弟攜帶部分曾國藩、曾紀澤父子的手跡離開家鄉,輾轉定居臺灣。十多年后,兩姐弟將所攜祖上遺物無償捐獻給故宮博物院。為此,這次活動安排三個內容:一是向公眾展出院內妥為收藏的曾氏父子遺物;二是印行該院所典藏的曾氏文字,題名日《先正曾國藩文獻匯編》,共八大冊;三是召開一場大型曾國藩學術研討會,邀請四位專家演講。這四人,一個是臺灣中科院院士張玉法,一個是臺灣中科院近史所前所長呂實強,一個是臺灣中科院院士、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教授余英時,還有一個就是我。我寫的長篇歷史小說《曾國藩》,雖然最早是與湖南文藝出版社商定的,但因種種原故,首先推出的卻是臺灣黎明文化公司。書出版后,在島內反響熱烈。不久,又發生某公司盜版被報刊披露的事件,從而使得此書在島內更受關注。
研討會一連開了兩天,很隆重,規格很高,臺灣的要員名流陳立夫、李元簇、孔德成、李煥等人都出席了,聽眾有四百多人。每個演講者講一百分鐘。我的講題是《曾國藩的生平與事功》。我可能是這幾十年來公開對臺灣大眾演講的第一人,因而頗受與會者的歡迎。
就這樣,我得以認識秦孝儀先生。在臺灣,政界、文化界都稱他為秦孝老。在此之前,我知道秦孝老是湖南衡山人,1920年出生在一個耕讀之家,早年就讀于上海法政大學,1949年隨國民黨政府來到臺灣,曾擔任蔣介石的秘書達二十五年之久。蔣的遺囑即出自他的手。這篇遺囑還刊印在臺灣漢語辭典的最后一頁上,上面有當時政界大員的簽名,還有一行字:秦孝儀謹記。于是,“秦孝儀”三字也便為島內家喻戶曉老幼皆知了,他本人也由此而涂上一層傳奇色彩。但出現在我眼前的秦孝老,卻是極平凡的普通老人:中等偏低的個子,單單瘦瘦的,滿頭白發已經稀疏,戴一副高度近視眼鏡,講一口原汁原味的衡山話,待人禮數周到,和藹可親。
研討會結束的那天下午,他親自陪來賓參觀故宮博物院。參觀過程中。他常常在講解員講完后,做一些補充。他的補充,不僅使來賓更清晰地認識面前的奇珍異寶,更讓大家看到這位行政長官精湛的考古專業知識和深厚的文化素養。
時值歲末,我想在臺灣陪年邁父母過年,秦孝老知道后,又為我辦好了延期手續。就在離臺前夕,他讓工作人員給我送來已經裝裱好的這幅字。我很珍惜它,不僅僅因為書法好,還因為這段文字能常常喚起我的溫馨回憶。
從那以后,我每次到臺灣,都要去看望他。每次他都親自走到大門口迎接,親自端茶遞果點,十分熱情。他很善于引出各種話題,然后興致勃勃地說著,使得談話氣氛歡快融洽。他告訴我們,他從小在一個清貧的家中長大。他的父親晚年失明,未到天亮就醒來了。醒后即督促他背書。天亮后,起床洗漱完畢,就教他讀新書。夜晚時分仍要他讀書。若聽不到書聲,則用棍子打他。母親以孩子小為由說情,父親則說,趁著我還在,讓他多讀點書,以后我死了,想讀書都難。秦孝老說,他那時雖小,也能理解父親的苦心。若這一天他的書讀得好,父親則抱他坐在腿上,剝瓜子仁給他吃。十歲時,父親去世,家境更艱難,讀書果然不易。他說,這一輩子的好學習慣,還是那些年養成的。長大后做事寫文章,也會常常想起父親當年的木棍和瓜子仁,從而不敢懈怠,努力爭取最好,能得“瓜子仁”而不是“木棍”。
有一天他談起家鄉的豆腐干,他說衡山豆腐干是最好吃的東西。他的這番話引起了夫人的興趣。湘鄉籍的秦夫人則說她家鄉的寒菌油才是最好的東西。說到這里,老夫妻倆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幾十年沒有吃到這些地道的湖南土產了。
還有一次,他拿出一件曾國藩文物來,和我們一道欣賞。這是曾氏親筆書寫的聯語原件:著書許氏九千字,插架鄴侯三萬簽。秦孝老說,當年,這件文物的主人開價要十萬元(臺幣),別人減價減不下來。他說:曾文正公自己已定了三萬九千元的價格,你為何要漲?那人一時懵懂不解。他指著下聯的“三萬”和上聯的“九千”說:這不明寫在這里嗎?那人大笑起來,佩服秦孝老的機敏,同意以三萬九千元成交。我們當時聽了,也佩服不已。
在故宮附近的安靜小院落內,在那間中國文化氛圍濃郁的客廳里,聽秦孝老慢慢地風趣地敘談點點滴滴的陳年舊事,賞玩他每次必贈的以故宮藏品及他題字為元素所制成的小禮品,真正是一種回味無盡的享受。在臺灣,除秦孝老外,還有一大批這樣的四十年代由大陸遷移的眼下已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他們的身上貫注著中國文化的氣脈,在孤懸的海島上,頑強地保持純粹的中國傳統。我有時想,他們這樣做,固然是一種個人興趣,或者提高一點來說,是一種文化堅守。但我更愿意認為,其背后所包藏的,是對故土故園的深沉悠長的思念和依戀,甚至可以說是在為飄蕩的魂魄覓尋永久的歸宿。
秦孝老的胸腔里積蓄的便是這種熾烈的故土情結。在一次會面時,他送給我一幅斗方,上面寫著他的近作五言詩一首:“海曙云偏晦,年余爆竹稀。心寒冬自暖,世變日爭馳。仁澤令垂泯,緇塵胡不歸。衰遲趨欲蹶,猶自戀春暉。”詩中流露的是一位八旬老人對島內政局演變的不安,對往昔對家園的深深眷戀。秦孝老晚年多次回大陸探親訪友。他將在大陸的所見所思,匯集在他的詩文創作中。他曾經花費很大的精力,將這些詩文,一絲不茍地用蠅頭“秦楷”寫在長篇條幅上。二零零五年十月,正是三湘大地的金秋季節,秦孝老在湖南省博物館舉辦他的名日“筆力詩心”書法作品及個人收藏展。展覽美輪美奐而氣勢恢弘,一時間轟動星城。借這個展覽,秦孝老讓家鄉知道他寓居海外五十多年來所走過的歷程,而伴隨這個歷程的,是金石翰墨,是衡岳湘水,是永遠的中華情結。不久,他便病逝臺北。“筆力詩心”展仿佛在再次印證湖南一個古老的習俗:漂泊在外的游子,是一定要在離開人世前,回到家鄉來向父老鄉親告別的。
秦孝儀先生主持臺灣故宮博物院長達十八年。在他的努力下,該院被提升到世界級博物館的地位。他還通過這座博物院,向臺灣各界大力普及源遠流長的中華文化。近二十多年來,該院又成為兩岸文化交流的一座重要橋梁。我曾經在心里默默地想著,秦孝老所做的這些事,應該受到海峽兩岸中華民族共同的尊敬。令人欣慰的是,最近央視在有關故宮文物的大型紀錄片中,用充滿感情的肯定語言,敘說秦孝儀先生掌管臺灣故宮博物院時期,為中華文化的保存、弘揚所作出的重大貢獻。我的心為此感動,想必秦孝老亦會為此而含笑九泉。
己丑清明于長沙靜遠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