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這樣一個孩子

站在講臺上，目光掃過每一個孩子蓓蕾般柔嫩的臉蛋。他們，都是我的孩子。

我有這樣一個孩子。他像一個夢游的天才。所有的課堂與課間吵鬧的時光，他都神游在自己的世界。目光迷離，自言自語，自說自樂……他常在安靜的聽課時間爆出只有他自己懂得的歡笑，或大聲嚷嚷，喊出的話不帶任何交流意味，完全是內心獨白。一年多了，除了同桌，他記不住其他同學的名字，當然更記不住哪些人曾狠狠欺負過他。可是，他又有神奇的記憶力，能記住我哪天說過某句話，能記住任何一個字一句話在書本的哪頁，能記住我操作多媒體的每一個步驟……

他媽媽說，因為工作忙，父母對孩子除了生活照料之外，并無多少交流愛撫。這個孩子的人生長鏈中缺失了至為重要的一環。我常在下課時，聽他沖著我的臉大聲喊出他的內心獨白。他現在開始會帶一點傾訴交流的語氣告訴我他的發現。他在說話時，并不會觀察別人是否在聽，一氣瀉出，就歡天喜地。

我常在下課時，幫他整理散亂的書本文具，再拉過他的小手，愛憐地抱抱他。他在我的懷里慌張不安。我知道那是肌膚饑渴的孩子敏感、抗拒，又渴望的模樣。順著他的掙扎，輕輕一抱就放手，任他走開。看他長時間蹲在操場角落，不知對著什么在說，也不知什么原因笑……

看著他小小的背影，我常深深地想，這樣自閉的孩子，將來的成長不知要經過多少蛻變掙扎，受多少的屈辱坎坷。將來的他會是什么模樣?但無論如何，我禱告上天，一定要讓他保住那份茫然不知的快樂。

我有這樣一個孩子。他的父母叔伯族人幾乎全是學繪畫、設計出身。他簡直是匯集了長輩的藝術天賦，畫出的畫具有天馬行空的意味。他父母從不教他任何繪畫技巧，縱著他無拘無束地去畫。于是他的座位上永遠擺滿了凌亂的紙筆，只要他手夠得到的地方，都有他的畫作。

他每天都是快樂的，只要有紙筆就可以畫。可他每天都是不快樂的，因為每天都要做作業、計算、記生字……他的學習，總是糊里糊涂。每張考卷上，教過多遍的字還是混亂一團，最后總以慘敗告終。考卷邊上橫七豎八躺著一無用處的插畫。那么工整秀美的字跡，那么天真爛漫的插畫，全部被一個個紅叉擊斃。

他其實不需要學習這么多繁復的文字規則。就盡著他的天賦去縱橫馳騁，去燃燒發揮，去為所欲為。真正的藝術天才，是天地萬物的精華凝結，不需要被教導被規范，他需要的是點到即止。如水置地，如風過川，我們只需欣賞贊嘆。

我還有這樣一個孩子。他長相憨厚樸實。別的孩子下了課就自然能成誦的課文，他要回去用功讀30遍才能讀通順。這個數字并沒有夸張。除了因為我近乎阿諛奉承的鼓勵而愛上寫日記表達自己，他對其他的學習都有一種深深的恐懼。幫助他緩解恐懼的是這句話:“你把教室打掃干凈。”幾乎所有學習不好又惶恐不安的孩子都十分熱愛勞動。他們似乎能在身體贖罪般的運動中獲得成就感。

……

我還有這樣一個孩子。我愛他如生命。他給予我做母親的榮譽，還賜給我生養的神圣愉悅。他讓我重新回到童年再萌芽一回，他的天籟之聲將我所有的語言過濾洗滌。可是，我的孩子，你給了我這么多，我甚至說不出是我給了你生命，還是你給了我生命，而我能給別的孩子的，卻不能全部給你也同樣帶來。

那天下午，我在自己班級給孩子們上課。念一本新繪本。在笑聲中，我們樂呵呵地下課。我還在忙著收拾，幾個麻雀般的孩子就圍在我身邊，仰臉望著我，同時說話，我聽不清，但能感受到他們想在我身邊延續課堂上的歡樂。

我要匆匆出去，樓下，還有一個孩子，他究竟在干什么?

下課時間，教室的門依然緊掩。正待推門，里面擴音器山呼海嘯地涌出咬牙切齒之聲:“沒下課呢……安靜!”我登時倒退幾步，呆立。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再站在這里，門要是開了會被發現聽到了不該聽到的聲音。黯然轉身，往回走，木然間竟然走到了頂樓樓梯拐彎無人處。我以額抵墻，瓷磚的冰涼扎入腦內。原來，我帶來的歡樂是那么單薄，無法穿透幾重水泥板，送到樓下，我心愛的小小孩兒那里。

額頭在瓷磚與瓷磚的縫隙間輾轉，冷冷的痛襲來，或能代兒受過?大江大海扉頁上的句子在心頭碾過:“向所有被時代踐踏、污辱、傷害的人……致敬。”我不怪上課老師的。她是個好人。讓我心痛的是，究竟是什么，讓這個好人發出怪異的聲音?

放學了，小人兒戰戰兢兢地捧上考卷:62分。他拉長臉，不時抬頭看我，再深深地低頭。他沒想到的是，媽媽嘆口氣，什么也沒說，只是拿出紙張，開始抄錯題，讓他重新訂正。孩子，媽媽不知道說什么。媽媽的職權無法延伸到你的考卷上，讓你能輕松地得到高分以及高分帶來的自信。我們只有一起來，打開一份份練習，開始做吧。在訂正好的考卷上，你要媽媽簽字，媽媽用最工整的字跡寫下對你的期盼，并簽名“樂媽”。老師們都知道我的名字，這么簽啊，是想讓老師，感覺到一個母親的最謙卑的祈求。

要上課了，你和同學們飛奔上樓。你一定不知道，媽媽在樓上看了你很久很久……試圖記住你年幼嬉戲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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