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常對我說,什么都是有味道的。小時候我問,春天有味道嘛?父親說有,咋沒有呢!說著父親遞給我一把麥苗。父親說,屏住氣好好聞,你就會聞出春天的味。我接過麥苗仔細地聞,只聞到甜甜的、涼涼的麥苗的汁葉的氣味,其他什么也沒有。父親對我的答案搖搖了頭,只是說,你還小,你還聞不出麥苗的真正味道。我問父親我什么時候能聞出來,父親說,等你長大的時候。
(一)
什么都是有味道的。
父親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手里拿著一株植物。這是2009年的冬日。凜冽的風里不光長滿了骨頭,還夾雜了刀子等銳利的鐵物,我即使穿了羽絨服之類的防寒衣物還是不能阻隔它的力度和勁道,它的張狂和霸道。這是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它的無情和兇狠,它的熱烈和蓬勃,讓我認識了另一種力量的強大,它讓我走進了另一個季節,那就是冬日。
一到這個季節,我的心就會莫名其妙地提起來,提起來的原因是我鄉下的父母。他們都是年過七十的人了,歲月的風霜已經吹干了他們的面龐,榨干了他們的體力和精氣。這個寒冷的日子他們始終是我的牽掛。于是我就比另外的季節回家要勤,關鍵是去看看我的雙親,他們如果高興快樂,我就會高興快樂;他們要是身體哪個地方不舒服,我就會幾天睡不好覺。因為他們是我的源頭、我的根。
那天我到老家時,父親正在菜地里。頭天夜里的霜太激烈了,至今地上仍白茫茫的。父親的氣色很好,喘氣也較順溜。父親有氣管炎,大前年夏天厲害,喘氣像拉風箱,住了十多天的醫院。那段時間可把我急死了,看著父親喘氣費力的樣子,我就感覺世界末日來臨似的。
看到父親身體這么好,我很高興。父親已把該拔的蘿卜拔了,該鏟的白菜鏟了,園里除了還有一些越冬菜外,其他都是空蕩蕩的了。我不知父親為何蹲在空地里,就走過去。
父親從地里剜出一棵植物,把它放到鼻下,抽搐了幾下鼻子,然后對我說:什么都是有味道的,有點冬天的味道。好聞!
我知道父親手里拿著的那株植物是什么,那是我小時候最愛剜的野菜——薺菜。薺是長在冬天里的野菜。為十字花科植物,《本草綱目》上把薺菜稱為“護生草”。李時珍說:“薺生濟濟。故名薺”。釋家取其頸作挑燈杖,可以辟蚊、蛾的危害,護民眾之生存,故名護生草。
小時候,我最愛做的事就是挎著籃子和奶奶一起去地里剜薺菜。那年月,糧食不夠吃的,為填飽肚子,野菜就成了寶貝。我記得小時候剜野菜的情景,個子很矮的我每次都能剜很多,可和我們一塊剜野菜的大個子哥卻每次都剜的很少。他每次都找不到原因,我卻知道,野菜一經嚴寒,一經霜打,那種嫩綠就變老成了,變得紫黃,就和大地一個顏色,成為了土地的一部分。我個子矮還好辨認;個子一高,卻很難發現。奶奶說我眼尖。我說不是的,我是個子矮。離野菜近,好找。奶奶后來對大個子哥說:誰和土地貼得近,誰就會剜得多。你要想剜得多,你就得把腰彎下去!
彎下去,代表著要像薺菜一樣敢于經過嚴冬,敢于走過煉獄。只有這樣,才是一棵真正的薺,身上才會有薺菜的味道。那味道雖然有著凜冽的質地,雖然有著清涼的內涵,雖然有著別人不能忍受的失落與孤獨,但他的血液是沸騰的,他的目光是堅定的,他的生命是不屈的。
(二)
我特別愛吃薺菜。無論做咸糊糊,包餃子,或者開水煮了涼拌吃,還是燒野菜湯,我都喜歡。同是薺菜,可我不喜歡吃塑料大棚里的,總感覺那是菜胎,沒筋骨,是假冒偽劣,枉叫了薺菜的名字。后來我才明白,我喜歡的其實還是薺菜身上的味。那個味是嚴寒給的,是冬天給的,說到底,那是冬天的味!
父親常對我說,什么都是有味道的。小時候我問,春天有味道嘛?父親說有,咋沒有呢!說著父親遞給我一把麥苗。父親說,屏住氣好好聞,你就會聞出春天的味。我接過麥苗仔細地聞,只聞到甜甜的、涼涼的麥苗的汁葉的氣味,其他什么也沒有。父親對我的答案搖搖了頭,只是說,你還小,你還聞不出麥苗的真正味道。我問父親我什么時候能聞出來,父親說,等你長大的時候。
如今我長大了,我知道了任何東西都是有味道的。我也明白,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和我說的每一句話也是有味道的,當然,我寫的文章也是有味道的。我總是想讓我的味道充滿著花朵的芬芳,不要成為這個社會的污染和人們嗤之以鼻的對象。所以我夾著尾巴做人,認認真真的微笑,唯恐一不留神,自己那不好的味道壞了人們的心情。
父親把薺菜遞給了我,父親說,薺菜如果不經過冬天,那叫草。只有經過了冬天,才能叫菜。是啊,不經霜凍,不經雪蓋,不經風吹,薺菜是沒有味道的,即使有,也是淡淡的,清清的,稀湯寡水的,經不起推敲的。只有經過了冬天,經過霜染雪壓,她身上才會有那剛烈的、倔強的、清新的、甘涼的味道,那種味道讓人感覺到堅強與韌性,承受與擔當。那是男人的品性。
父親對我說,想知道冬天的味道嗎?那就聞一下薺菜,因為這是冬天的味道啊!
這時雖然有獵獵的寒風在刮,看著父親那被風吹亂的頭發和滄桑的笑容,我猛地感覺:父親真是鄉野冬天田埂上的一株任性的薺菜。
(實習編輯 王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