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伏清
(湘潭大學,湖南湘潭411105)
略論柳宗元的“利安元元”思想及其現代價值
——從和諧社會的視域出發
李伏清
(湘潭大學,湖南湘潭411105)
柳宗元在傳統民本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利安元元”的思想主張,其中最具有創造性的是“利民”和“民利民自利”的思想,這一思想正是對橫征暴斂和煩政拏令的社會現實的強烈批判;同時還提出了以“民役而非役民”的官民關系思想來整頓吏治?!袄苍钡乃枷胧菍鹘y民本思想的超越性發展,與今天構建和諧社會的宗旨高度一致。
柳宗元;利安元元;和諧社會
胡錦濤同志強調發展民本傳統“要堅持權為民所用、情為民所系、利為民所謀……要始終把群眾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關心群眾疾苦,體察群眾情緒……團結帶領群眾不斷前進”[1],這是“利安元元”的“民本”思想在建構和諧社會的時代背景中的映照。中唐柳宗元有力地推進了傳統的“民本”思想,提出了“利民”和“民利民自利”以及“民役而非役民”的思想,而且將“中道”思想從傳統的道德領域提升到了“利安元元”的踐履層面,他不僅認為圣人的品格即理想人格最基本的特征在于以“生人”為已任,增進“生人之利”為目標和圭臬,而且他自己也一直“勤勤勉勵,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以“利安元元”為已任,以之勖勉自己,作為終生的抱負和志向。本文就與當今主旨高度一致的“利安元元”的思想略作解釋。
與以往傳統的“民本”思想所不同的是,柳宗元在新的層面提出了“利安元元”的主張,最典型地體現在《晉問》篇中“利民”和“民自利”這一思想上。他在《晉問》中借助吳武陵之言表達出了自己的主張。
吳子曰:“魏絳之言曰‘近寶則公室乃貧’,豈謂是耶?雖然,此可以利民矣,而未為民利也?!?/p>
先生曰:“愿聞民利?!?/p>
吳子曰:“安其常而得所欲,服其教而便于已,百貨通行而不知所自來,老幼親戚相保而無德之者,不苦兵刑,不疾賦力。所謂民利,民自利者是也?!?/p>
在柳宗元那里,“利民”和“民利”既相互區別又緊密關聯,是有機的整體。就區別而言,首先,在主體上有所不同。所謂“利民”更多的是統治者施行的自上而下的“仁政”,是上位者的賦予和饋贈,行動的主體是君主一層的統治者;而“民利”的主導者或主體則是更多的民眾(包括士農工商尤其是后三階層)。其次,在思想的表征上,“利民”更多的體現傳統儒家中的“仁政德治”的民本思想,是廣大民眾尤其是有知識之儒士對君主的期待和要求,是“仁”的體現;而“民利民自利”更多的是道家“無為而無不為”的政治思想在儒道互補過程中對儒家思想的滲透,可以說是道家思想精華的呈現。再次,從思想的實質來說,“民利民自利”思想是對“自然論”的一種發揮,是對“自”論的一種具體的闡述,是對外在命運神力的一種否定,從而是對傳統民本思想的根蒂“天人感應”論中命運之“天”(具體于政治則為“天子”)的一種否定。而“利民”是“仁”思想具體化的民本思想,一方面停留于道德倫理政治化的層面;另一方面,在傳統思想中尤其是兩漢時期,是“天人感應”論思想的折射??傮w而言,“利民”是傳統思想中對君主統治階層由上而下的要求,而“民利民自利”充分反映了百姓的自覺自愿性,是對廣大民眾個體主體性和能動性的高度挖掘和開發,從而在更高更廣泛的層次于政治領域發展了傳統的民本思想。需要說明的是,在柳宗元那里“民利”并非是對“利民”的摒棄,相反,“民利”以“利民”為基礎。需要以“齊其法制”、“條其綱領”作為保障,同時也需要一定的物質基礎作為前提,只有在法制和物質的基礎上,才有更有效更理想的“民利”的實現。
在柳宗元那里,“利民”和“民自利”又緊密聯系,是更高層次“仁政”思想的體現,是一個有機的統一體。首先,“利民”和“民自利”互為前提。“利民”從上的向度確保了“民自利”的順利實施和發展;與此同時,“民自利”是“利民”的有利條件,從下的向度“為利民”政策的貫徹和體現營造了良好的環境。其次,“利民”政策從傳統民本思想的超脫,體現的就是“民利民自利”,而“民自利”本身又正是“仁政”思想的貫徹和呈現。再次,兩者反映的都是互主體性之間的關系。所不同的是“利民”反映的是由上而下君民之間的關系;而“民利”主要呈現的是民民或元元之間的關系,無論是作為君主層面面向民眾的關系還是民眾之間以及間接呈現的民君關系,都反映了作為個體存在同時又是社會的存在體的主體性,是個體和群體的合一。這種不同向度的互主體性方面的要求共同反映了由上而下和平民(農工商)階層的和諧關系,都是“和諧社會”的體現。這就是古代理想社會中的“中道”思想、“至公”社會理想的體現,這正是柳宗元反對“以民力自固,假仁義而天下”、“摟他人之利而為自用之霸業”,崇尚“有無為不言,垂衣裳之化”、“儉則人用足而不淫;讓則尊分而進善,其道不斗;謀則通于遠而周于事;和則仁之質;戒則義之實;恬以愉則安”之真正恬安和樂之境[2]的精髓和宗旨所在。
理想的“和諧社會”中“利民”和“民自利”思想的提出,是建立在對現實政治的強烈不滿而予以抨擊的基礎上的,前者貶斥重賦苛稅,后者主要駁斥官吏尤其是里胥對生民的侵擾。兩者既有細微的差別,但指歸一致,都是對暴戾社會的貶斥和對“至公”社會的向往。
“利民”的主張表達了柳宗元從正反抑揚兩個角度對傳統“仁政”民本思想在減輕賦稅徭役等方面的崇尚。柳文中,從賦稅徭役的角度對橫征暴斂、暴取強奪之虐世的抨擊和揭露是其亮點。如《捕蛇者說》用沉重的筆調生動而又真實地勾畫出“苛政猛如虎”的現實;他在“哀斯民之增勞”的同時又描述了農民“不勝官租私券之委積”,被逼把賴以生存的土地“貿財以緩禍”[3],因不堪官府賦斂,人們紛紛棄家而逃,逃入荒僻的深山中窘迫度日,乃至出現“黃葉復溪橋,荒村唯古木”[4]之貌。百姓“竭茲筋力事,持用空歲年。盡輸助徭役,聊就空自眠。子孫日以長,世世還復然?!盵5]盡管到了“蠶絲盡輸稅,機杼空倚壁”的境地,當“里胥夜經過”時,還不得不“雞黍事筵席”,以免受肌膚之苦。柳宗元把里胥的猙獰可憎和農民可憐的兩種形象生動而又真切地描述出來,表達了他對農民的憐愛之情。因此,他主張要體恤民情,知“耕農之勞苦,物役之艱難”(《送嚴公貺下第歸興元覲省詩序》)。在揚的方面,柳宗元謳歌了不少愛民如子的良吏,如《段太尉逸事狀》即為典型。該文通過對段秀實太尉體恤民情、愛民如子的一些感人事跡的敘述,謳歌了段太尉的愛民之情和愛民之舉,也抨擊了像焦令湛類封建官吏那副貪婪、狠毒的嘴臉,他們不顧天旱農民沒有收成,且將餓死的現實,卻硬要收取谷租,并杖擊交不上租的農民,可恨可惡。他不僅在詩文中于地方官吏的橫征暴斂進行了揭露,而且繼承先秦的“富民”、“均稅”、“薄賦”的思想,提出了“訟者平,賦者均”的主張,認為“寬徭、嗇貨、均賦之政起,其道美矣。”
而“民利”即“民自利”,是百姓順應自己的意愿所實現的自然而然之治。這與老子“小國寡民”的理想社會尤為相似。柳宗元更是以“自然”觀把“小國寡民”思想發揮到了極致。《永州韋使君新堂記》中暗示了柳宗元“因俗而化成”、“廢貪而立廉”、“家撫而戶曉”的地方理政之道。他批評吳楚之地“政令煩拏,貢舉叢沓?!盵6],指斥貪官虐吏對民眾的盤剝和無端的侵擾?!稌x問》篇更是將這一思想明確為“利民”和“民自利”的結合。這一思想在立足于民眾自身的同時,從另一個角度給統治者提出了建議,那就是統治者于民,除仁政之利民外,就養人方面,亦需如養樹,需要“順木之天”才能“以致其性”,要求官吏們清靜無為,還民自由,自主以養民之性、利民之生。反對地方胥吏事無巨細地干擾、命令百姓,不時“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旦暮催促耕、植、繅、織之農事,使民“輟餮饔以勞吏者,且不得暇”,柳宗元對這種繁令多命之舉止稱之為:“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讎之”的擾民、干民、病民、殘民之舉,即老子所指出的愛民為害民之始。對于安順人之自然之性,力求在利民的同時提倡更高的仁政——“民自利”,既發揮君王的“主體性”和“能動性”,同時也充分展現“生人”、“百姓”的主體能動性,將“自”論從傳統儒學中注重圣人君王之主體性的偏狹領域擴充到整個社會的主體,包括作為個體存在的個人和作為社會存在的主體雙重角色,以此突破純粹從上而下的仁政局限,倡導由下而上的安平德治。
無論是對橫征暴斂現實的揭橥抨擊還是對煩政拏令的批判指斥,都反映了仁政德治和以生人為本的“利安元元”的主張。柳宗元認為,“為天下者本于人”(《梓人傳》)。他在《貞符》中,對人類發展史進行了簡單的回顧,在總結歷代王朝興衰成敗的經驗教訓的同時,提出了仁政德治的要求,認為是否順應體恤“生人之意”是國家存亡興衰的關鍵。上古社會的統治者“非德不樹”,所以社會安定。漢之所以興盛,是由于“漢用大度,克懷于有氓,登賢庸能?!倍逯詳⊥觯且驗樗鍩蹥埍┑慕y治使人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唐之興,又在于“大圣乃起,丕降霖雨浚滌蕩沃,蒸為清氛,疏為憐風。人乃謬然休然,稀以生,相持以成,相彌以寧?!碧煜麓笾?,人民“完平舒愉”、“鼓舞悅懌”。由此可見人心向背是國家興衰治亂的根本。在此基礎上,推翻了傳統的民神天命的觀念,認為“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惟人之仁,匪祥于天?!泵鞔_以“人”代替天命,這正是對“民生”力量在國家存亡中的強調?!笆ト酥溃桓F異以為神,不引天以為高,利于人,備于事,如斯而已矣?!盵7]等等,因此他對“古之所以言天者,蓋以愚蚩蚩者耳”的作法明確表示反對,這種對天命論的否定即是對“民生”和仁政德治的強烈肯定。這正是對傳統民為邦本思想的超越和發揮。
柳宗元一改傳統的民本主張中的役民、馭民思想,借范傳真之口,提出了“民役而非役民”的思想主張。
“夫為吏者,人役也。役于人而食其力,可無報耶?今吾將致其慈愛禮節,而去其欺偽凌暴,以惠斯人,而后有其祿,庶可平吾心而不傀于色?!盵8]官吏靠百姓養活,就要對百姓親和仁慈,不粗暴干涉他們的生產生活?!吧w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于土者,出其十一庸乎吏,使司平于我也。今受其直怠其事者,天下皆然。豈惟怠之,又從而盜之。向使庸一夫于家,受若直,怠若事,又盜若貨器,則必甚怒而黜罰之矣。以今天下多類此,而民莫敢肆其怒與黜罰何哉?勢不同也。勢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有達于理者,得不恐而畏乎!”[9]在這段話中,柳宗元首先明確提出了吏與民的關系是民庸其吏,吏為民役的關系。人民養活官吏,官吏就應該替人民辦事。其次,柳宗元揭露了靠人民養活的官吏實際上卻“受若直,怠若事”,甚至還“盜若貨器”,老百姓本應該“怒而黝罰”這些官吏,卻迫于官吏的權利和淫威而不敢這樣做。柳宗元憤然疾呼:“勢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警告這些怠盜民財的官吏不可違背天理,應恪守為民之役的職責。
官為民役,明確了“民”的主體地位,是對“民為邦本”傳統意識的創造性發揮。主張把“官”的行動置于繩墨規矩之“法”的約束下?!肮佟弊杂X對綱紀法制的遵循,使得傳統“民本”思想對官吏的理性自覺意識的要求增強,為理想的“民本”主張變成現實的政治實踐增加了新的尺度?!懊褚鄱且勖瘛泵鞔_指出,官為民所雇傭,為民所養,故為民所役;其次,民役官,為的是官“使司平于我”,而非隨心所欲使用手中的權利來役民、擾民甚至盤剝民眾。維護社會的公正和安定之“司平”是“官”應盡的職責;既然官之俸祿來自于民,故官乃民所設,官之職能和權利均來自民而非君、非天所賜予,因此,官吏之任免賞罰權力應為民眾所有;最后柳宗元在對現實官吏之狀——受民直,怠民事,又盜民貨器的抨擊的基礎上,告誡統治者,一旦民眾覺悟達于此理——吏為民之吏,為民所養,權力來自民眾的賦予,必然會掌握來自自身的權力而把握黜罰之大權。對驕盈自恃之吏者以振聾發聵之警誡?!肮贋槊褚邸钡乃枷氤浞煮w現了民本和民主的呼聲,于當時不可謂不深刻。因此,柳宗元主張,為官者要“有補于萬民之勞苦”(《與楊京兆憑書》),在“官”和“道”關系方面主張官道的辯證統一,既反對守道而棄道之器——官的作法,更反對守官而放棄甚至違背“道”的暴虐貪戾之舉,主張借助“官”來踐履“大中之道”,來實踐“利安元元”的政治主張,也即所謂“夫仕之為美,利乎人之所也”(《送寧國范明府詩序》)。在勢不同之今天,仍為理同。此理于今天得到了“美矣善矣”的體現。
柳宗元“利安元元”的民本思想建立在對現實社會強烈批判的基礎之上,出于多種原因,缺乏現實的實踐可能性而最終困囿于理想的層面,但在今天大力貫徹和實施構建和諧社會的進程中,“利安元元”思想有了現實的映照而獲得現實生命力,這一點正反映了卓見思想的超前性。
首先,“利民”和“民自利”的觀點告訴我們,構建和諧社會的主體不僅僅在于上層領導階層,更在于群眾基礎,呼吁了人們對“自”的力量的認識和重視,因此要“團結領導群眾”,發揮群眾的力量。如廢除農業稅、發放農業補助、免除九年義務教育中的學雜費、解決家庭零就業問題、農村和城區實行的合作醫療,都充分體現了黨中央“利民”政策的倡導。如新農村建設中,政府以“以獎代投”的方式,引導和鼓勵農民修建水利工程、進行通達通暢工程建設,在短短幾年內,農村交通狀況、水利設施等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村民、居委會自治等都是“民自利”的表現?!袄瘛焙汀懊褡岳痹诮裉斓玫搅擞袡C統一的呈現。
其次,柳宗元“民役而非役民”的思想以及“利安元元”中對貪官污吏的抨擊和任賢使能的主張,于今天都得到了發揮。為充分激發百姓的參政議政意識,全國人大邀請普通群眾列席全國人大常委會、中共湖南省委邀請村黨支部書記列席省委常委會;在廣大地區實行廠務公開、村務公開,增強了群眾的知情權。如黨內實行的紀檢監察制度,在不少地方推行的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對政府部門和公務員定期或不定期的評議制度,黨委對各部門實行的績效考核,實行末位淘汰制度;中央實行的巡視制度,使一批貪官污吏受到了處分;對領導干部的公開選拔制度,使一批年輕有為、德才兼備的干部得到了提拔。而這些政策,正是柳宗元一類有識之士理想中用賢使能之用人主張的真實呈現。
“利安元元”思想中的平民化理想人格以及德政的主張與今天構建和諧社會中宣揚道德楷模的主題高度一致,反映了道德領域“仁”學的倡導。2007年9月,我國第一次在全國范圍內評選了53位全國道德模范,倡導全社會敬老愛親、敬業愛崗、扶貧助困,營造一個良好的社會環境,正是“大中之道”中理想人格的經典表現,是“和合”觀念下“仁”學道德觀的現代版。與此同時,這種平民化的道德型的理想人格,也體現了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取得的偉大成就。
總之,傳統文化中的“中庸”思想內涵豐富,既具有道德理性,更具有政治理性。而柳宗元的“大中之道”更是將“中庸”的道德理性和政治理性融合于一體,具體化為“利安元元”之主張,內在地彰顯出“利民”和“民自利”的兩個即相互區別又辯證統一的方面,簡明扼要地創造性發展了傳統儒學中的民本思想,并與今天社會意識的主流——和諧社會的創建高度一致。其思想主張同時提醒我們,在構建和諧社會過程中,群眾具有巨大的潛能,可以予以更多的重視。
[1]胡錦濤.在“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理論研討會上的講話[N].北京:人民日報,2003-07-07:(1).
[2]柳宗元集(卷15)[M].北京:中華書局,1979.425-428.
[3]柳宗元集(卷29)[M].北京:中華書局,1979.764.
[4]柳宗元集(卷43)[M].北京:中華書局,1979.1217.1238.
[5]柳宗元集(卷9)[M].北京:中華書局,1979.228.
[6]柳宗元集(卷6)[M].北京:中華書局,1979.85.
[7]柳宗元集(卷22)[M].北京:中華書局,1979.595.
[8]柳宗元集(卷23)[M].北京:中華書局,1979.616.
B2
A
1004-3160(2010)01-0087-04
2009-11-20
李伏清,女,湖南湘鄉人,湘潭大學哲學與歷史文化學院講師、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哲學。
曹桂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