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超
金融危機、生態危機與馬克思批判精神的時代價值
魏明超
以資本為主導的全球化過程并沒有傳播資本主義制度的 “福音”,而是把西方資本主義所固有的經濟危機、生態危機以及集中體現為人的 “物化”的人類生存性危機擴散到全世界。全球化發展所面臨的現代性問題充分地暴露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所決定的人的生存方式的局限性與片面性,也越來越凸顯出馬克思批判精神的時代價值。而西方左翼學者和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馬克思批判精神的吁求則是時代精神的曲折反映。
馬克思主義;批判精神;西方馬克思主義;全球化;金融危機;生態危機
現代性作為現代化進程的內在規定,其根本后果之一就是全球化。全球化是個多元概念,關于這一概念,學界始終沒有一個統一的定義。德國著名社會學家貝克認為,全球化是一種主客觀相互作用的歷史進程,它與表現為客觀現實的全球性和作為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全球主義有著不同的含義。貝克寫道:“全球化指這些發展過程,其結果是各民族國家及其主權遭到跨國行為體、它們的權利機遇、方針取向及網絡的認同和破壞,并且被橫向聯系起來。”〔1〕盡管全球化進程與資本擴張的歷史進程是一致的,但是人們一般認為,20世紀 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蘇東劇變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全球化時代開始的標志性事件。冷戰的結束,兩極對立格局的解體,全球一體化的市場經濟的最終形成,為資本力量擴張到全世界掃清了障礙,以整個世界作為自己活動舞臺的資本主義在空間上也發展到極限,而資本主義的內部矛盾也通過全球化獲得了其“外推空間”。“現代市場制度外推的對象是那些反抗力弱的區域,包括本國內的不發達區域和弱勢階層,更包括國外的經濟不發達地區以致自然界。反抗力愈弱、反抗行為愈慢、愈不能成為具有權利的生命個體,那個外推對象就愈廣泛和持續地作為外推對象存在下去。”〔2〕以資本為主導的全球化進程不僅使全球性趨勢不可逆轉,而且也在全球化過程中把經濟危機、生態危機以及集中體現為人的“物化”問題的人類生存性危機從西方國家擴散到全世界,并形成了威脅人類生存與發展的全球性問題。全球化并沒有傳播資本主義的“自由民主”的福音,而是使整個世界的發展越來越具有不確定性、風險性乃至災難性。吉登斯不得不承認,“我們生活在一個失控的世界上”。〔3〕
貝克把工業現代化稱之為第一次現代化,第一次現代化是以民族—國家為基礎的、簡單的、線性的現代化。“我用‘第一現代性’來描述以民族—國家社會為基礎的現代性,其中社會關系、網絡和社區主要是從地域意義上去理解的。”〔4〕與之相適應,他將目前的全球化界定為第二次現代化,并認為第二次現代化對第一次現代化的基本前提提出了挑戰。“集體的生活方式、進步和控制能力、充分就業和對自然的開發這些典型的第一現代性的東西,如今已經被全球化、個體化、性別革命、不充分就業和全球風險 (如生態危機和全球金融市場崩潰)等五個相互關聯的過程暗中破壞了。”〔5〕區分現代化的第一和第二階段的一個根本特征是已經形成的全球性的不可修正性。“全球性表明,從現在起,我們地球上所發生的任何事情不再受地域的限制,所有的發明、勝利以及災難都關系到整個世界,并且必須沿著‘地方—地球’坐標對我們的生活和行動、組織和制度重新定向、重新安排。”〔6〕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全球性具有不可逆轉的特性呢?貝克將其簡單地歸納為八點原因: (1)國際貿易地域擴大,互動關系頻繁,金融市場的全球網絡化和跨國康采恩力量增加; (2)信息和通訊技術的持續革命; (3)普遍貫徹的人權要求——(口頭)民主原則; (4)全球文化產業的影像流; (5)后國際、多元世界政治——除國家政府外,跨國行為體 (康采恩、非政府組織、聯合國)的權利和數量不斷增加; (6)全球貧困化的問題; (7)全球環境破壞的問題;(8)各地跨文化的沖突。〔7〕貝克雖然敏銳地覺察到不可逆轉的全球化過程與全球性問題的產生是第二次現代化過程不可分割的兩個方面,但是,其上述的八點原因實際上只是正確地描述了全球化時代的特征,而造成這些特征的根本原因——資本——則在他的視域之外。貝克忽視了資本與全球化進程之間的內在聯系。
實際上,正是資本關系推動了歷史向世界歷史的轉變,并按照自己的面貌塑造了世界社會。馬克思和恩格斯早在《共產黨宣言》中就對資本與全球化進程之間的密切關聯進行了深入的揭示:“不斷擴大產品銷路的需要,驅使資產階級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須到處落戶,到處開發,到處建立聯系。……資產階級,由于一切生產工具的迅速改進,由于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它的商品的低廉價格,是它用來摧毀一切萬里長城、征服野蠻人最頑強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滅亡的話——采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它迫使它們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謂的文明,即變成資產者。一句話,它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8〕
對資本關系的研究是理解全球化進程的前提。在當代,全球化的深度發展首先表現為資本的國際社會化或資本的國際化,其實質是資本在國際化運動中不斷地實現增殖。二戰后,資本主義在東西方冷戰和兩極對峙格局下進入了一個和平發展的新時期。而冷戰結束后,資本主義的生存和發展空間又進一步擴大了。它經歷了二戰結束至 20世紀 70年代凱恩斯主義主導下的國家壟斷資本主義階段、20世紀 70-90年代興起的新自由主義 (即私有化、市場化、自由化)所推動的由國家壟斷向國際壟斷過渡階段、20世紀 90年代后期轉向“第三條道路”的全球化階段等三個發展階段。國際壟斷資本主義是壟斷資本主義或帝國主義發展的新階段,而全球化正是國家壟斷資本主義向國際壟斷資本主義發展的產物,它以市場經濟體制在世界范圍內廣泛確立為前提,以國際分工為基礎,以金融資本的全球循環流動為特征。其主要特征包括: (1)壟斷已從最初的以“國際托拉斯”為基礎的一般壟斷發展為以龐大的跨國公司及其觸角伸向世界各個角落的子公司為基礎的高度集中的國際壟斷;(2)在當今經濟全球化中起著決定性作用的金融資本,推動著資本和財富的迅速集中,形成了空前巨大的財團、寡頭和豪富; (3)資本輸出已經成為國際壟斷資本主義發展的主要形式。在國際壟斷資本主義階段,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在全球范圍內獲得了新的表現形式,主要表現為:世界生產能力無限擴大的趨勢和世界范圍有效需求不足之間的矛盾;資本主義生產的無限性與自然生態環境調節的有限性之間的矛盾。〔9〕這些矛盾的進一步激化與發展必然引發經濟危機和生態危機,并與其它各種矛盾交織在一起,形成全球性問題。而金融市場的國際網絡化使外匯投機與金融衍生物投機組成了一種獨立的“符號經濟”,形成了層次越來越高、形式越來越復雜的“虛擬資本”,促進了脫離各國政府監控的短期資本的流動,國際壟斷資本主義就這樣成了“賭場資本主義”,從而使經濟危機往往首先發生在金融領域。“在新的全球電子經濟中,基金管理者、銀行、公司以及成千上萬的個人投資者們只要輕輕點擊鼠標,他們都能將大量的資本從世界的一端傳遞到另一端。他們這樣做時,他們就能夠動搖似乎堅如磐石的經濟,亞洲金融危機就是這樣發生的。”〔10〕
首先,“生態和資本主義是相互對立的兩個領域,這種對立不是表現在每一實例之中,而是作為一個整體表現在兩者之間的相互作用之中。”〔11〕與以往人們將當前全球性生態危機主要歸咎于人類固有的本性、現代性、工業主義或經濟發展本身的認識不同,福斯特指出,有種種理由讓人相信,對利潤的永無止境的追求是資本主義制度的本性,資本主義制度為其生存所需要的快速經濟增長,已進入全球范圍內生態系統不可持續的發展軌道。“在維持生態系統與生物圈和維護資本主義所代表的快速無限的經濟增長之間,存在著一種固有的沖突。”〔12〕過去 500年資本主義的發展史實際上是一個不可持續發展的歷史,在資本主義積累過程中,全球環境被蛻變成了索取資源的水龍頭和傾倒廢料(經常是有毒廢料)的下水道。資本主義積累的過程不僅是無產階級貧困化的過程,也是自然界貧困化的過程。奧康納認為:“全球變暖、生物多樣性及臭氧層的消失、酸雨、海洋污染、森林砍伐、能源及金屬礦藏量的衰竭、土壤流失以及其他一些主要的生態變化,都是近兩個或者更多的世紀以來工業資本主義 (以及前國家社會主義)經濟的快速增長所導致的。”〔13〕
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對自然的剝奪也是一部分人對另外一部分人的剝奪,生態危機也是社會不公的重要表現。在資本主義經濟擴張過程中,弱勢群體與廣大第三世界國家成了生態災難的受害者。福斯特認為,討論任何全球性的生態危機都必須以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毫無節制及其對周邊世界的影響為重點。“1983年美國審計總局的一項研究表明,美國南方一些州的黑人雖然人口比例占到20%,但四分之三的場外商業有毒廢料填埋場都設在黑人社區附近。”〔14〕而發達國家將有毒廢料傾倒在第三世界國家的做法不過是把國內的做法推廣到全球范圍而已。
其次,在經濟全球化過程中,以美國為首的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依靠其雄厚的科技、經濟實力,通過資本與技術輸出把廣大第三世界國家納入到統一的世界經濟體系中,形成了“中心—邊緣”的世界體系,處于“邊緣”地位的第三世界國家所創造的剩余價值源源不斷地流入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口袋。資本主義國家內部的兩極分化現象也伴隨著全球化進程擴展到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形成了南北差距。就美國國內情況來看,階級之間的鴻溝日益擴大。“據1995年經合組織的一份研究報告說,美國貧富之間的稅后差距在工業化國家中最大,為 5.9倍。如果富人的收入不光是按照收入來計算,而且也包括股票、債券和企業提供的福利的話,那么,這種差距將更大。按照后一種方法來計算,1992年美國上層 10%的居民控制著 67.2%的財富,剩下的 90%的居民所占有的財富只有32.8%。”〔15〕而全球化的過程也是大多數發展中國家被邊緣化的過程,全球社會經濟結構越來越成為尖銳的金字塔結構,處于金字塔頂端的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據美國經濟史學家麥迪森的統計,自1820年以來,世界人口增加了 5倍,世界實際產出則為原來的 50倍,與此同時,收入差距也在不斷擴大。1820年世界最富有國家與最貧窮國家的人均收入比是 3∶1,1913年為 11∶1,1950年為35∶1,1977年為 44∶1,1992年為 72∶1,1997年大約為 74∶1,2000年就接近 75∶1。〔16〕經濟利益的矛盾與對立,往往進一步表現為政治和軍事沖突,是世界秩序動蕩的深刻原因。
最后,兩極分化與生態危機在全球范圍內的擴展說明,全球化過程并沒有消除由資本主義基本矛盾所決定的生產相對過剩的經濟危機,只是改變了經濟危機的表現形式。以前,生產過剩基本上發生在資本主義各國內部。20世紀 90年代以后,全球化的深入發展使生產過剩跨越國界,成為流動性的、世界范圍內的生產過剩。2008年 9月 7日,美國政府宣布接管房利美與房地美兩家房貸融資機構,這標志著美國的次貸危機全面升級,已經演化為新一輪的全球性金融危機。受危機打擊的首先是危機爆發中心的美國及其他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危機并未因政府“救市”而停止,而是進一步向實體經濟領域延伸,使經濟增長大有放緩甚至衰退之勢,而廣大發展中國家和地區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既使社會主義中國也未能幸免。此次危機在影響范圍和程度上大大超過了 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世界范圍內的經濟危機。當前這場經濟危機雖然直接爆發點在次貨危機上,而實質上卻是世界性生產過剩危機最先在次貸危機上的反映。這場危機實際上宣布了 20世紀 70年代末、80年代初登上資產階級官方經濟學寶座的以“私有化、市場化、自由化”為核心的、以“華盛頓共識”為政策綱領的新自由主義的徹底破產,同時也令人信服地證明了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運動的結果將不可避免地帶來生產過剩的經濟危機的理論的正確性。〔17〕
在 20世紀 90年代前后,在蘇聯解體、東歐劇變,社會主義遭遇重挫之際,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憑借其自由民主制度,再加上市場經濟制度與技術創新專利,改變著世界的格局,形成了以資本為主導的全球化浪潮。與此同時,后現代主義思潮與各種“歷史終結論”一唱一和,要將“革命”的話語徹底清除。在西方右翼知識分子興高采烈地為馬克思主義舉行各種各樣的“葬禮”的時候,左翼知識分子則繼續探討 “馬克思主義向何處去?”的問題。解構主義大師德里達挑了一個好的時候“向馬克思致敬”。〔18〕在 1993年的《馬克思的幽靈》一書中,德里達指出:“不去閱讀且反復閱讀和討論馬克思——可以說也包括其他一些人——而且是超越學者式的‘閱讀’和‘討論’,將永遠都是一個錯誤,而且越來越成為一個錯誤,一個理論的、哲學的和政治的責任方面的錯誤。……沒有這種責任感,也就不會有將來。不能沒有馬克思,沒有馬克思,沒有對馬克思的記憶,沒有馬克思的遺產,也就沒有將來:無論如何得有某個馬克思,得有他的才華,至少得有他的某種精神。”〔19〕
德里達一再談到對馬克思的遺產的繼承。那么,馬克思的遺產是什么?馬克思的遺產對現實有何意義呢?德里達及其他西方左翼學者對此問題的論述切中肯綮,發人深思。
第一,與歷史上所有的思想巨匠一樣,馬克思的英名與事業已經融入歷史,馬克思主義已經成為人類文化遺產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不管人們承認與否,他們實際上都是馬克思遺產的享用者和繼承者。“地球上所有的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不管他們愿意與否,知道與否,他們今天在某種程度上說都是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的繼承人。”〔20〕因而,那些宣稱馬克思主義死亡的命題與主張都只不過是一廂情愿的偽命題。對于馬克思的遺產,人們可以超越之,而不可能繞開之。
第二,正如詹姆森所說的:“馬克思主義是門資本主義學;而為了加深對這兩個詞的理解,更確切地說,馬克思主義是門資本主義固有矛盾學。這一方面意味著歡慶‘馬克思主義消亡’的同時又宣告資本主義和市場的決定性勝利是不合邏輯的。資本主義和市場的‘決定性’勝利不管可能有多么巨大,但似乎還是預示馬克思主義有著可靠的未來的。而另一方面,資本主義的‘種種矛盾’不會自行解決,這已相對定形,自成規律,至少已根據事實作了理論說明。”〔21〕資本主義的本性決定了它無法解決自身所固有的內部矛盾,只要資本主義沒有滅亡,作為資本主義矛盾學的馬克思主義就有吸引力。奧康納也持同樣的看法:“盡管資本流通(尤其是生產性流通和金融)的全球化以及通信領域內的革命不僅在人類行為,而且在商業領域內,創造出了在 19世紀 (和 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內)所難以想像的可能性,但事實是,當今世界經濟的主要輪廓幾乎都可以從馬克思的經典文本所凸顯出來的理論視域中被解讀出來 (對亞當 ·斯密的《國富論》來說,情況就不是如此了,這本書對新自由主義理論來說具有很重要的象征意義,但不具有什么實際的價值)。”〔22〕
德里達則通過對當代世界資本主義新秩序即“新國際”的分析,揭示了馬克思主義對 “新國際”神話的解構功能和當代意義。“不是在歷史終結的狂歡中歡呼自由民主制和資本主義市場的來臨,不是慶祝‘意識形態的終結’和宏大的解放話語的終結,而是讓我們永遠也不要無視這一明顯的、肉眼可見的事實的存在,它已經構成了不可勝數的特殊的苦難現場:任何一點兒的進步都不允許我們無視地球上有如此之多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在受奴役、挨餓和被滅絕,在絕對數字上,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23〕德里達列出了 “新世界秩序”的十大禍害:一種新市場、新技術和新的全球競爭背景下的大量失業及其所帶來的“新貧困”;對無家可歸的公民 (即外來移民)參與國家的民主生活的權利的大量剝奪;在歐共體諸國之間,在歐共體國家與東歐各國之間,在歐洲和美國之間,以及在歐洲、美國和日本之間發生的無情的經濟戰爭;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所建立起來的貿易保護主義的壁壘和進行的干預主義的拍賣戰;外債和其他相關機制的惡化使人類的大多數處于饑餓或絕望的境地;軍火工業和貿易被列入西方民主國家科學研究、經濟和勞動社會化的常規調整范圍,而武器的非法交易比總是和它不可分離地聯系在一起的毒品交易還要大;核武器的擴散不僅超出了國家控制的范圍,而且也超出了一切公開市場的范圍;由一種古老的幻覺和觀念所驅使的種族間的戰爭在加劇;在資本主義向全球滲透的同時,黑手黨和販毒集團的活動也十分猖獗;國際法及其相關機構仍主要受特定的民族—國家操縱,成為其推行霸權的工具。〔24〕德里達不僅描述了全球化時代資本主義世界尖銳而深刻的社會矛盾與國際矛盾,而且指出了“新世界秩序”的實質:在全球市場中,資本的利益將大多數人置于它的桎梏之下,以一種新的奴役形式制約著他們。因此,“若是沒有至少一種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沒有對市場、對資本的多樣邏輯和對連接國家、國際法和這種市場的東西的批判,就不可能得到解決。”〔25〕
第三,既然歷史終結于資本主義的論調完全是依據政權力量取得合法地位的“霸權話語”,它與現實明顯“脫節”,缺乏合理性,那么,“值此在一種新的世界紊亂試圖安置它的新資本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的位置之際,任何斷然的否認都無法擺脫馬克思的所有各種幽靈們的糾纏。”〔26〕面對趨于破敗的世界,德里達寄望于他所理解的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理想——屬于一種對即將到來的絕對未來保持開放的經驗的運動。“它甚至更主要地是某種解放的和彌賽亞式的聲明,是某種允諾,即人們能夠擺脫任何的教義,甚至任何形而上學的宗教的規定性和任何彌賽亞主義的經驗。”〔27〕無獨有偶,在 1998年的《第三條道路:社會民主主義的復興》中,吉登斯寫下了十分引人注目的一段話:“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已經消逝了,但它們的幽靈仍然纏繞著我們。我們不能簡單地放棄推動它們前進的那些價值和理想,因為這些價值和理想中有一些是為我們的社會和經濟發展所要創建的美好生活必不可少的。目前我們所面臨的挑戰,就是如何在社會主義的經濟規劃已經失信的地方使這些價值再現其意義。”〔28〕與德里達的解構主義視角相比,吉登斯更加明確地肯定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的價值理想依然是人類進步的旗幟,它并沒有隨著蘇聯模式的社會主義的消逝而失去其對人類社會的影響。
吉登斯試圖在資本主義制度的范圍內通過改良的方式以實現共產主義的價值,這只不過是一種無法實現的善良的愿望而已。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時代雖然是一個巨大的解放的時代,但是在資本的規定中,人與自然都成為“純粹的有用性”,發生了普遍的異化。資本主義以“占有”取代了“生存”。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批判,從根本上來說,也是對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存在方式的否定。而在二戰之后,尤其是 20世紀 60年代以降,西方資本主義從 “生產型的資本主義”調整為“消費型的資本主義”,“最大限度地進行消費”成為西方社會占主導地位的價值觀念,“占有”的生存方式更是發揮到了極致。〔29〕據統計,發達國家人口僅占世界人口的 20%,消耗的物質材料和能源卻占世界的 80%,人均消耗量分別是發展中國家的 35倍和 50倍。美國人口不足世界人口的 5%,卻每年消耗掉全世界開發資源的 34%,人均消耗能源及產生的廢物分別是發展中國家的 500倍和1500倍。如果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像美國一樣生活并相應排放有害物質,我們需要 20個地球。〔30〕在全球化過程中,西方資本借助市場的力量把這種發展模式和消費主義生活方式擴展到全球范圍,形成了一種普遍的壓抑人與自然的異化的力量,并成為此次金融危機與全球性問題的深刻根源。因此,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斷言自由競爭等于生產力發展的終極形式,因而也是人類自由的終極形式,這無非是說資產階級的統治就是世界歷史的終結——對前天的暴發戶們來說這當然是一個愉快的想法。”〔31〕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是以 “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過渡時代,是為人類自由個性的發展創造條件的時代。而“工人階級不是要實現什么理想,而只是要解放那些由舊的正在崩潰的資產階級社會本身孕育著的新社會因素。”〔32〕全球化充分地暴露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所決定的人的生存方式的局限性與片面性,同時也孕育著解決這一生產方式內部沖突的形式,喻示著人類應該以一種什么樣的價值觀來引導自身的生存方式。
全球化的發展越來越凸顯出馬克思批判精神的當代價值。而以德里達為代表的后現代主義思想家為了批判當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而發現了馬克思的批判精神。德里達說:“要想繼續從馬克思主義的精神中汲取靈感,就必須忠實于總是在原則上構成馬克思主義而且首要地是構成馬克思主義的一種激進的批判的東西,那就是一種隨時準備進行自我批判的步驟。這種批判在原則上顯然是自愿接受它自身的變革、價值重估和自我再闡釋的。”〔33〕
德里達把批判與解構聯系起來,并從解構主義的視角去理解馬克思的批判精神。“在我看來,除了是一種激進化之外,解構活動根本就沒有什么意義或主旨,這也就是說,在某種馬克思主義的傳統中,在某種馬克思主義的精神中,它至少是這樣。因此,這種嘗試將馬克思主義激進化的做法可以被稱做是一種解構。”〔34〕德里達的解構不再單純是一種批判,而且,它向一切批判發問,甚至向一切問題發問。這樣,德里達雖然正確地把握了馬克思學說的本真精神,但是卻將這種精神等同于一種激進化的方法。他把馬克思的批判精神與其理論基礎割裂開來,力圖構建“解構的馬克思主義精神”,其目的是以顛覆語言的既定結構來挑戰傳統與權威,從而實現解構運動對公正的渴望和追求。〔35〕“我們總是想一下子就把馬克思主義批判的精神——看起來它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必不可少——同作為本體論、哲學體系或形而上學體系的,以及作為‘辯證唯物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區別開,同作為歷史唯物主義或作為方法的馬克思主義區別開,而且同被納入政黨、國家或是工人國際的機構之中的馬克思主義區別開。”〔36〕
馬克思的批判精神是人類實踐活動及其與之相適應的交往方式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隨著全球化浪潮的到來,人類實踐活動在資本關系的制約下深刻地改變著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以及人與自身的關系,帶來一系列全球性問題,使人類社會面臨著生存危機和發展極限的挑戰。這一切使馬克思的批判精神并沒有因為蘇東劇變而消亡,而是愈益顯示出其時代價值。德里達對馬克思批判精神的強調和呼喚在某種意義上是對時代需要的曲折反映。正如沃勒斯坦所說的:“已經死亡的是作為現代性理論的馬克思主義,這一理論是與自由主義的現代性理論一起被精心制造出來的,而且它確實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自由主義的激勵。而沒有死亡的是作為對現代性及其歷史表現、即資本主義的世界經濟進行批判的馬克思主義。”〔37〕沃勒斯坦在這里對“作為現代性理論的馬克思主義”(即馬克思之后的馬克思主義)與“作為對現代性及其歷史表現、即資本主義的世界經濟進行批判的馬克思主義”(即馬克思的學說)進行了區分,指出馬克思的學說并沒有隨著蘇東劇變而消失,“死亡”的是某種教條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沃勒斯坦的這一區分無疑是非常深刻的,但是也帶來了一些問題:既然各種形式的“馬克思之后的馬克思主義”往往宣稱自己是馬克思學說的正統繼承者,那么,馬克思的學說究竟是什么?馬克思學說的繼承者應該以一種什么樣的態度對待馬克思的學說才能在“推進馬克思”的過程中不失其“真精神”?或者,各種不同的具體的歷史條件是否會限制人們對馬克思學說“真精神”的把握?顯然,離開對資本主義發展歷史及其所推動的全球化進程或世界歷史進程的考察,離開對馬克思主義理論與社會實踐之間不斷轉化的關系的考察,人們是無法獲得這些問題的答案的。
馬克思的學說產生于資本主義各種矛盾尖銳突出的自由資本主義時期。在資本主義的早期發展階段,馬克思就對資本主義運動規律及其發展趨勢進行了科學的分析,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關于“現實的個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何以可能的理論,而馬克思的批判精神則是貫穿于馬克思整個理論體系的根本精神。阿格爾把馬克思的學說稱之為“馬克思本人的辯證法”,并將馬克思的理論劃分為三個組成部分: (1)異化理論和人的解放觀; (2)資本主義社會制度及其 “內在矛盾”的規律的理論; (3)使內在矛盾的邏輯向經驗方面發展的危機模式。〔38〕由于馬克思的學說把結構的作用與人的作用結合起來了,它既不是決定論的,也不是唯意志論的,而是“理論和實踐的辯證法”。“馬克思的辯證法只有在把異化理論、內在矛盾理論和危機模式 (它把對結構崩潰的認識與能動的階級斗爭聯系起來)結合起來的時候才是完整的。”〔39〕然而,長期以來,由于馬克思學說的非體系化的、復調式的結構特征給人們從整體上認識和對待馬克思的學說所帶來的困難;由于馬克思、恩格斯的許多重要著作如《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德意志意識形態》等,沒有得到及其的出版和傳播;再加上受歷史條件、階級偏見和個人主觀認識的制約,馬克思完整的學說體系往往在其發展過程中被曲解或歪曲。縱觀馬克思的批判精神在馬克思之后的曲折發展歷程,阿格爾發現:“當資本主義制度被危機和群眾騷動困擾的時候,決定論的觀點通常就會盛行;而當資本主義相對擺脫了危機困境,亦即產生了高度繁榮和控制了通貨膨脹及失業的時候,人們就會接受意志論的觀點。”〔40〕前者以第二國際時期 (1899—1914)考茨基等人的科學的馬克思主義為代表,把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內在矛盾所作的理論上的邏輯分析看作是經驗的預言,并由此認為資本主義危機將不可避免地發生,他們并沒有為有階級意識的無產階級安排積極的角色。后者則以 20世紀 40年代后期和 50年代的法蘭克福學派為典型。由于看到戰后資本主義的重建而認為資本主義已經“解決了”自己的結構性矛盾,法蘭克福理論家們接受了馬克思關于異化的批判理論,但拒絕他的內在矛盾理論或危機理論以及基于承認危機而倡導的能動的階級激進主義的設想。〔41〕從第二國際中分化出來的列寧主義以其帝國主義論和新經濟政策把馬克思的批判精神推進到一個新的階段,但是由于馬克思的許多重要著作當時沒有出版,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和人的解放觀”并沒有引起列寧的關注。而隨著新經濟政策在蘇聯的結束,斯大林模式的形成,馬克思主義被教條化,馬克思的批判精神也就不復存在了。蘇聯模式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阿格爾指出:“馬克思主義革命的希望所以減少,一方面是由于西方資本主義的結構正發生變化,另一方面也由于蘇聯人把一種獨特的、極權主義的社會主義模式強加于那些馬克思主義者而使之茫然。”〔42〕
當斯大林模式窒息了馬克思的批判精神的時候,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卻以獨特的方式傳承了馬克思的批判精神。發端于 20世紀 20年代初期,隨著法蘭克福學派在 30年代的誕生,最終形成了以盧卡奇、葛蘭西、柯爾施等為理論先驅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或新馬克思主義。法蘭克福學派的“學院派”文化批判在二戰后衍生出了形形色色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流派和思潮,表現出了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和科學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尖銳對立。1968年“五月風暴”以后,西方馬克思主義轉向更加多樣化的發展階段,開始從人本主義哲學轉向對現代資本主義的全面批判,研究主題也從哲學思辨領域拓展到政治、經濟等廣闊的社會領域,并密切關注生態、婦女、種族、社會發展等全球性問題,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等新的派別應時而生。經過 20世紀 80年代末 90年代初蘇東劇變的沖擊和考驗,西方馬克思主義得到進一步的發展,而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崛起尤為引人注目。盡管西方馬克思主義在學術結構上與政治實踐相脫離,實現了馬克思主義傳統的經濟政治批判的文化轉向,然而,它不僅始終保持了對資本主義不妥協的批判態度,并在對資本主義的文化批判中動搖了資本主義的根本價值根基,揭示了資本主義歷史邏輯和經濟政治的現實弊端,為馬克思主義的當代發展提出了新的問題和路徑;而且對當代馬克思主義發展中的教條主義批判作出了理論貢獻。〔43〕
早在自由資本主義時期,馬克思就看到了資本主義全球化在把異化發展到極致的同時也孕育著解決異化的條件。以蘇東劇變為標志,全球化的加速發展使歷史真正地轉變為世界歷史,資本主義在全球化浪潮中也在空間上擴展到了極限,其內部矛盾也充分地暴露出來,這就為 20世紀 90年代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飛速發展并向馬克思批判精神的回歸創造了歷史條件。如今,生態學馬克思主義成了西方馬克思主義中最有影響的一個派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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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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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0633(2010)06—039—07
2010—09—30
魏明超,法學博士,仲愷農業工程學院人文社科系副教授。 廣東廣州 510225
(本文責任編輯 王云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