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仁
《非常傳媒——左聯期刊研究》,左文著,即將出版
左聯期刊研究的價值和意義
○王富仁
《非常傳媒——左聯期刊研究》,左文著,即將出版
傳媒學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在中國成了一門顯學。關于當代傳媒學的理論,我幾乎一竅不通,但作為一個社會成員,卻不能不與各種傳媒打交道。根據我粗淺的了解,傳媒可以根據其性質分為幾種類別:政治性的,學術性的,消費性的和先鋒性的。我的這種分類,是根據傳媒的存在根據而區分的。
政治性的傳媒是根據國家政治的需要而設立的,不管是否由國家直接出資興辦的,也不管是否直接接受國家政府機關的領導,但總體方針都是為了國家政治的需要。正確、及時地將國家政治的意圖貫徹到社會群眾之中去,以保證國家政治對社會民眾指導或領導的有效性,是這類媒體的主要作用和意義;學術性的傳媒一般是在學校教育(主要是高等教育)或科研機關的需要的基礎上興辦的。學術關注的是國家教育、科學事業的發展,其內容未必完全符合國家政治的現實需要,也與廣大社會群眾的現實需要沒有直接的聯系,是在一個相對狹小的學術圈子之內發揮作用的。其經濟來源主要依靠國家的教育撥款和科研經費,其作用主要在于知識的傳承、交流和創造;消費性的則直接面向社會公眾,與社會公眾的消費需要直接聯系在一起。這類媒體首先著眼于經濟效益。
嚴格說來,政治性的、學術性的、消費性的媒體也都有可能具有先鋒性質,但先鋒性在所有這些媒體中都不可能成為主導的傾向;這是因為在任何歷史時代,先鋒性的文化都是少數人的文化,而不是多數人的文化。多數人在固有的價值觀念和價值標準的基礎上就能順利接受的文化,就不是先鋒性的文化了。先鋒性文化大都首先產生在一個民族的知識分子階層,是這個知識分子階層中的少數人。他們具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對在主流意識形態可控范圍內的現實社會的文化也有一個基本的了解。但當他們在現實社會文化的基礎上形成了僅僅屬于自己的新的感受、新的追求、新的思想乃至新的主義,并且又從這個新的角度感受和認識現實社會文化的本體的時候,他們的文化思想就與現實社會的文化有了根本性的差別,從而也具有了某種先鋒的性質。在這時候,他們較之社會上的任何一類人,都有更強烈的表達欲望,因為他們在本能上就需要社會公眾對自己的理解和同情。但是,恰恰是在這個時候,固有的政治性、學術性、消費性媒體的保守性就充分暴露出來了。政治性媒體對那些有可能危及現實社會政治秩序的異端思想加以排斥;學術性媒體是建立在固有的價值觀念和價值標準之上的,不在固有價值觀念和價值標準的基礎上,不論是多么深刻的思想和多么顯在的事實,都無法被納入到學術討論和學術論爭的范圍。在中國古代,女子改嫁的問題不是一個學術問題,而是一個法權問題。表面看來,消費媒體是最自由的媒體,各種不同的文化信息都能夠通過消費媒體被傳播開來,但實際上,消費性媒體往往是一種最保守的媒體。其原因就是因為它是多數人的媒體,而不僅僅屬于這些有著獨立社會追求的少數人。少數人不是不能介入這種媒體,而是一旦介入便會陷入到“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之中而成為社會公眾的消費對象,而帶著強烈的消費欲望進入消費媒體的社會公眾,很快便會將少數人這種嚴肅的獨立社會追求轉化為街談巷議的話題乃至笑料,只有三分鐘的熱度,而不會發生長遠的影響。在這時,這少數有獨立追求的人,就需要有主要屬于自己的媒體。他們要表達和傳播的是自己獨立的社會追求,是爭取社會公眾對自己及其獨立社會追求的同情和了解。在這個意義上,這種媒體帶有更純粹的文化性質。只有先鋒性媒體不是根據任何外在的要求、而是根據自我的內心要求。這種媒體并不常常是成功的,但它帶給一個民族文化的一定是一種新的質,并且對政治性、學術性、消費性媒體的保守性也會起到一定的消解作用。
依照這種分類方式,我認為,也理應意識到媒體研究的這樣一個根本要求,即依照其媒體自身的存在根據對媒體的作用和意義進行解讀。在政治發展的意義上研究政治性媒體的作用和價值;在學術發展的意義上研究學術性媒體的作用和價值;在經濟發展的意義上研究消費性媒體的作用和價值;在民族文化發展的意義上研究先鋒性媒體的作用和價值。在當前,似乎有一種將所有的媒體混在一起加以研究的現象,這往往會得出似是而非的結論,起不到研究活動本身應該具有的研究價值。例如,很多人主要從學術的意義上而不是從提高收視率的經濟意義上看待電視上的《世紀大講堂》,這就把不同的價值混淆在一起了。實際上,它是一個消費性的媒體,而不是一個學術性媒體。就其目的,它是為了提高收視率,增加經濟收入;就其效果,它是社會公眾對知識分子文化的一種消費形式。而知識分子的學術研究是一種縱向的文化傳承和文化創造的過程,是面向未來的一種腦力勞動,在更多的情況下則是對新一代人的非盈利性的培養和教育,其接受者也必須調動自身的思維活動的積極性,而不能只是一種被動消極的接受。電視上的主講人則更是一種藝術表演,電視聽眾對主講人的藝術表演是一種感官享受,是不須調動自身思維活動的積極性的。它有自身的作用,但其作用主要不是學術的,正像電子游戲的價值不等同于兒童教育的價值一樣。
文學媒體在其整體的性質上原本屬于消費媒體,文學的娛樂性使各種形式的消費媒體都愿意加以利用。但當文學已經成為民族文化傳統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之后,文學媒體也就有了類似于以上四種類別的劃分。有些文學媒體是直接為現實政治服務的,雖然也有某種程度的娛樂性,但從總體上更接近政治性的一類(如上世紀30年代民族主義文學派的文學期刊);有些文學媒體是以發表在現行審美價值觀念和價值標準的基礎上創作出來的文學作品為主的,在有意與無意之間帶有一點“為藝術而藝術”的傾向,則更接近上面所說的學術性的一類(如上世紀30年代的《現代》雜志);而像上世紀30年代的鴛鴦蝴蝶派的雜志,則明顯屬于消費類的媒體。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看到,上世紀左翼期刊雜志,實際就是當時的先鋒派的文學媒體。
毫無疑義,上述四類的媒體,都有研究的價值,但我認為,對于先鋒性媒體的研究則具有更加重要的價值和意義。政治性、學術性、消費性媒體都有十分明確的目標體系,它們的運作方式完全可以根據其目標體系推論出來,并且使其從業人員必須適應其具體的運作方式,呈現著相對有序的特征,其研究的價值也就相對薄弱得多,而先鋒性媒體就沒有這樣明顯的規律性可循了。它往往以無序的形式呈現出一個民族文化發展的有序性,像早春的青草一樣倏忽而來,倏忽而去,又像彗星一樣在自己身后留下一個長長的尾巴,影響到一個民族文化的后來的發展,但又最終消失在這個民族文化的背景上。具體研究這類媒體的生生滅滅及其演變軌跡,不但對于媒體的研究,而且對于一個民族文化的研究也是具有重要的意義的。
僅從中國現當代文化的發展上,迄今為止有這么三個轉捩點:其一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它是以《新青年》這個先鋒性媒體為標志的;其二是上世紀30年代的左翼文化運動,在那時則有一個可以稱之為先鋒性媒體群落的左翼期刊雜志,呈現著較之《新青年》更加復雜也更加多變的性質;其三是上世紀70年代中期開始的改革開放,嚴格說來,那時并沒有一個完全可以稱之為先鋒性的媒體,其先鋒性是分散在多個本質屬于政治性、學術性的媒體中,此后更逐漸消失在消費性的媒體中。在中國現代媒體的研究中,《新青年》的研究是最為充分的;新時期以來的媒體,逐漸加強的是其消費性,先鋒性的特征正在逐漸模糊。這樣,作為先鋒性期刊的左翼期刊,就有了不可代替的重要研究價值。
一種研究活動,并不像人們通常所想象的那樣,是完全根據研究者的意愿而進入學術的歷史的。從上世紀20年代末期左翼文化的興起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是中國左翼文化作為先鋒性文化在中國現代文化的整體格局中掙扎求生的年代,不論是它自身還是屬于不同文化派別的人們,都不可能對它進行整體的、有超越性價值、有較高客觀性品格,并且也有較高確定性內涵的研究,其中也包括對它的主要傳播媒體——期刊雜志的研究;從1949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左翼文化是在政治革命的勝利中像鷂子翻身一樣在剎那間便具有了主流意識形態的價值和地位的,這也意味著它已經退出了學術研究的對象范圍,任何一種較為客觀的研究都會有損這種文化直至左翼文化運動參加者的崇高形象,關于“兩個口號”的論爭在中國當代史上掀起的大波大瀾就是一個充分的證明;“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后,中國文化是在消解乃至顛覆左翼文化對中國文化的統治地位的過程中演變和發展的,這一方面帶來了中國當代文化的改革和開放,但也同時帶來了對在中國生成并發展了近一個世紀的左翼文化的遮蔽,帶來了對中國現代文化史描述的失重。左翼文化包括左翼期刊在改革開放以來的三十年間并沒有受到中國文化界的重視,在為數不少的知識分子那里,好像扔掉一個“錯誤”一樣扔掉了中國的左翼文化,而不是在對其進行認真研究的基礎上超越它所存在和發展的那個歷史階段。我不相信中國古代哲學中所謂“正、反、合”的那種平面化的研究思路,但不能不說,中國現代左翼文化已經具有了進入研究對象范圍的歷史條件。這個條件就是我們既可以不將其作為不可分析的主流意識形態加以崇拜和歌頌,也可以不將其作為一個絕對的錯誤而予以鄙棄和拋棄。它是一種存在,作為存在,它就有存在的合理性,但它卻不是唯一的存在,因而它的合理性也不是唯一的合理性。這就需要研究,需要分析。
左文是我的博士研究生,他的這部著作是在他的博士學位論文的基礎上修改而成的,我沒有評價它的權利,但我至少認為,它是值得向當前的研究界推薦的。它大概是第一部系統研究左翼期刊的專著,也是對左翼期刊涉及范圍最廣、收羅最豐富的著作。左翼文化不是中國現當代文化中唯一的文化,但卻是值得我們重視的一種文化。現在好說中華民族的復興之路,但中華民族的復興之路并不僅僅是一條商人的發財之路,同時也是中國中下層知識分子、中國中下層人民群眾進入中國歷史的創造之路。當我們在“享受”生活的時候,不要忘記這種生活是怎樣被創造出來的,并且未來的生活仍然要靠我們的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