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濤
(臺州學院人文學院,浙江臨海 317000)
文藝學還會有什么新問題
——也談文藝學知識生產的危機
李 濤
(臺州學院人文學院,浙江臨海 317000)
目前文藝學知識生產的危機主要在于文學理論的知識生產不是建立在必要的文學積累與儲備上,已經演變為知識的自我推演與整合,從而導致文學理論知識與文學實踐之間形成難以逾越的距離,知識的交換只能在知識生產的內部完成,又反而加速知識生產的運轉,最終導致文學理論知識的無根和膨脹。化解文藝學知識生產的危機,應著力改革文藝學學科的課程設置和培養模式,重視知識生產主體的文學素養和文學積累,讓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中的問題意識與文學生產中的問題意識之間形成良好的互動,通過改進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方式,把文學理論知識真正引向廣闊的文學實踐和社會實踐。
文藝學;知識生產;危機
如果按照慣例把文藝學狹義地理解為文學理論的話,學者們近十年來的學科反思與討論表明,目前我國的文學理論知識生產已經陷入嚴重的危機。但是何為文藝學知識生產的危機?危機是怎么形成的?如何化解目前的危機?在這三個基本問題上,論者是人言人殊,各照隅隙。由此,筆者也談一點淺近的思考,求教于各位學者。
在何為文藝學知識生產危機這個問題上,筆者較為贊同“危機”論發起者之一陶東風先生的觀察與判斷。他認為目前的文藝學學科已經“喪失了學科的自我反思能力又無法回應日新月異的文藝實踐提出的問題”①。假如承認知識生產危機和經濟生產危機之間具有一定的相似性,那么,在何為文藝學知識生產危機這個問題上,陶東風先生已經敏銳地觸及到危機的實質,但是由于他的視點主要集中于本質主義思維方式的反思,導致他對危機的表述還不夠具體和充分。
“危機”一詞的含義比較多,但當它和“生產”聯系起來時,一般是指經濟危機。按照馬克思的看法,現代經濟危機的發生并不是源于商品生產的不足而是因為商品生產的過剩,但過剩也不是說商品多得超過了社會的基本需求,而是指支配商品生產的社會主體為了維護自身利益而關閉了商品進入社會實際需求的交換通道,導致源源不斷的商品被積壓在生產的系統內,真正的社會需求又得不到應有的滿足,所以經濟危機的實質是社會商品生產和社會實際需求之間的相脫節,經濟危機的責任主要在于組織與支配經濟生產的社會主體。知識生產當然不同于一般的社會經濟生產,尤其是人文知識的生產,它主要是一種精神和價值的生產,但知識作為人們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實踐中所積累起來的認識和經驗的基本定義和可利用性的總體特點,決定知識生產的實際能力與效果以及知識生產機制的構成也取決于知識回歸社會需要、指導社會實踐的狀況和水平。從這一點看,它和社會經濟生產又是相似的。因此,知識生產危機的實質也不是知識生產的不足問題,而是知識生產與社會實際需求之間相脫節的問題,其責任主要在于負責知識生產的知識分子主體。
文學理論是對人類文學實踐活動的經驗總結和理論闡釋,具有比較鮮明的實踐性?!拔膶W理論作為一門理論形態的科學并不是憑空產生的,也不是個別理論家杜撰出來的,而是從長期的、多種多樣的文學實踐中總結出來的?!雹趶倪壿嬌现v,文學理論知識不可能是懸掛在空中的蛛網,它應當是從文學實踐中生產出來也應該再回到文學實踐中去。問題在于常識往往不等于事實,邏輯上已經得到澄清和論證的認識,未必就能夠一定轉化為不折不扣的相應行動和名副其實的事實,理論的推定由于缺乏相應的實際約束機制而時常被實際所否定。就文藝學知識生產而言,知識的實踐性與知識生產的實踐性,是這門學科得以存在的主要合法性。但是這個近似于常識的合法性,長期以來由于其常識的原因而沒有對具體的知識生產主體形成卓有成效的約束力。如何測定文學理論知識是否從文學實踐中來,如何檢驗文學理論知識能否回到實踐中去,這在文藝學的學科建設中還是比較模糊的。
由此,筆者認為文藝學知識生產危機并不是從生產的角度來推定目前文學理論知識的不足與匱乏,而是表明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相對過剩,即生產的文學理論知識無法回歸文學實踐,不能有效滿足社會理解文學的需要,從而大量積壓在文藝學學科的內部,導致知識在生產系統內催化出“不及物”③的知識生產邏輯并按照這一邏輯進行自我的繁殖與膨脹。在文藝學學科中,一方面是文學理論知識的極度膨脹,另一方面是真正能夠回歸文學實踐、有效滿足文學發展需要的知識又極度匱乏,這就是目前文藝學知識生產的真正危機。
既然明確了文藝學知識生產的危機,就應該追問文藝學知識生產危機是怎么形成的,即思考文藝學是怎么與文藝實踐相脫節的。陶東風先生認為危機源于文藝學知識生產中的本質主義思維方式,曹衛東先生認為危機在于文藝學知識生產堅持的是科學主義道路④,章輝先生則認為危機是由于電子媒介和視覺文化的興起而引起的⑤。這些研究從不同的角度深刻反思了危機產生的原因,有益于我們對危機的認識和思考,但這些原因并不是文藝學知識生產步入危機的最直接原因。因為不論是本質主義還是科學主義,都不是必然地引起文藝學知識生產和文藝實踐相脫節的問題,這可以從西方的文學理論知識生產和中國早期現代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中得到很好的說明;而新媒介和視覺文化的興起引起當前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焦慮,恰恰說明了文藝學知識生產早已置身于危機之中而至今還缺乏應對的策略和能力,因而不能將其當做危機發生的真正原因。此外,文藝學知識生產危機的主要責任在于知識生產主體,對危機根源的分析也應該集中于知識生產主體,而本質主義、科學主義和新媒介的興起,是這個社會共同的人文知識生產問題而不是文學理論知識生產單獨的問題。
據此,筆者比較認同朱立元先生的看法,他認為文藝學知識生產中“學院氣比較重”,優先考慮甚至過分看重“理論的自洽性和體系的完整性”,從而導致文藝學與文藝實踐的相脫節。⑥這切中了危機形成原因的真正要害,但又是什么原因導致文藝學知識出現過重的學院氣和特別看重理論的自洽性和體系的完整性呢?他并沒有進一步追問。筆者以為其中的原因并不復雜,就在于文學積累與儲備的缺失。
所謂文學積累與儲備的缺失,是就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主體而言的,是指現今的文藝學學科中知識生產主體較為普遍地越過必要的文學積累與儲備這一重要基礎而直接成為文學理論知識的生產主體,從事著從理論到理論的文藝學知識生產。它體現在兩個環節:一是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主體的生產中文學積累與儲備的缺失,表現為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主體的職業化;二是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中文學積累與儲備的缺失,表現為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專業化。
普通的個人如何成為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主體?按照文藝學的學科邏輯來看,應該首先從了解真正的文學實踐開始,盡可能地去閱讀作品、認識作家和了解文學史,沉入到文學之中,打好文學的基礎,然后通過文學理論知識的疏導,掌握文學思考的基本方法,培養文學思考的品質和能力。但是,當今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主體的生產中,文學理論知識的傳授成為唯一的方式,必要的文學積累被省略了,高度依賴文學理論知識的直接灌輸,至于寫不寫文學作品、讀不讀文學作品、讀多少文學作品這些與文學實踐密切相關的重要問題已經無人過問。相應的對文學理論專業方向人才素養的測評,也主要測評關于文學理論知識的了解、熟悉和思考程度,至于對作家與作品、文學史和文學現狀的了解廣度和深度,也是被忽略的。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主體已經蛻化為職業化的文學理論知識的實際接受、傳播與生產者,他們在古今中外的文學理論知識中流連忘返,皓首窮經,過去那種以文學為基礎融創作、閱讀和批評為一體的綜合型文學理論人才基本上絕跡了,代之而起的是“三無”式與職業化的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主體。此處的“三無”,就是指文學創作經驗、作品閱讀體驗和文學批評實踐的嚴重缺失。
缺乏必要的文學積累與儲備的文學理論知識生產者,如何從事文學理論知識的實際生產呢?當然只剩下從理論到理論的知識生產了。所謂從理論到理論的知識生產,就是依據現有的文學理論知識推演出新的文學理論知識。假定文學實踐活動為 L,那么根據L而總結、升華出來的文學理論知識當為L′,現在的文學理論生產不是從 L到 L′的創新而是從 L′到 L"的生產。L′是注重實踐與事實的經驗型知識,生產本身具有原創性;L"則是比較注重符號規則與話語鏈接的非經驗型知識,生產本身具有復制性。因此,職業化的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主體,必然導致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日益專業化,而專業化的傾向又反過來把那些真正具有文學經驗、關心文學問題和思考文學存在的人排除在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之外。這里還有一個小問題,那就是缺乏文學積累與儲備的文學理論知識生產者,能否在實際的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中充實自己的文學積累與儲備呢?從邏輯上講,這是可能的,但現實并非如此,現行的學科運行機制和學術評價機制使得這種生產中的充實成為不可能,更何況大多數的文學理論知識生產者早已習慣了這種從 L′到 L"的知識生產呢?
這種從L′到 L"的專業化的文學理論知識生產,其極端形式就是文藝學知識的“跨時空拼湊”⑦,它不僅喪失了文學理論知識的歷史性和民族性,更主要的是喪失了現實針對性,因為每一種 L′都是針對具體的 L而產生的,當我們忽視了 L的時候也就忽視了具體的現實、歷史與民族等問題。由此而來,文學理論知識生產怎么能不與具體的文學實踐相脫節呢?不了解作家和作品,不了解文學的歷史和現狀,沒有對文學的切身感受,即使有文學實踐這樣強烈的意識,那它也是觀念的、想象的意識,與真實的文學實踐差之千里。只有與具體的文學實踐相脫節的文學理論知識生產,才特別關注理論自身的自洽性和完整性,顯示出濃厚的學院氣。
當然,我們也不能否認文學理論知識具有特定的品質和自身的邏輯,但畢竟是先有人類的文學實踐活動,才有文學理論的,因而只要承認文學理論知識是對文學實踐的總結和闡釋,那就應該把文學理論知識的生產建立在必要的文學積累與儲備上,建立在對文學實踐的了解和掌握上。當然,也許有人會反問:既然文學理論知識都是由具體的文學實踐而來,那么了解文學知識不也就是在了解具體的文學實踐嗎?答案是否定的,因為文學理論知識畢竟不再是文學實踐的本身了,從理論到理論的生產,只能讓文學理論知識離具體的文學實踐越來越遠。
化解目前文藝學知識生產的危機,直接強調驅除本質主義思維方式或擴大文藝學邊界都很難成功。如果說源于二元對立的本質主義思維方式有可能或者已部分地造成文學理論知識生產與文學實踐相脫離的話,那么,我們也無法保證反本質主義思維方式不會產生文學理論知識生產與文學實踐相脫離的現象,結果可能正如保羅·費耶阿本德所說:“所有形而上學的清除遠沒有增加剩余理論的經驗內容,反而更易于使這些理論僵化為教條?!雹嗤瑯拥牡览?擴大文藝學邊界也不能解決真正的問題,如果相脫節的問題依然存在,那么,把文學的邊界橫向地擴展到文化領域僅僅意味著把文學理論的危機問題帶進了文化研究及其相關的知識生產。所以,這兩種策略都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相比之下,朱立元先生指出的方法具有治本的性質:“現在看來,當代文藝學的革新和建設,要從深入研究文學現狀和現實問題入手,以回答、解決現實問題為根本目的?!雹?/p>
如何才能讓文學理論知識的生產者“深入研究文學現狀和現實問題”呢?朱先生沒有對此展開明確的分析與討論,筆者揣測他可能有兩個方面的顧慮:其一是深入的尺度問題,也就是如何研究文學的現狀并且研究到什么程度才能稱之為“深入研究”;其二是深入的態度問題,既然深入的尺度一時還無法界定,那么,所有從事文學理論知識的生產者只要在他們的知識生產中舉證過作家作品或文學現象,都可以聲稱自己的理論是從文學現狀的研究中產生的。因此,為了避免這樣的顧慮,筆者認為不妨把“深入研究”的提法換為幾個具體的測評指標,譬如:熟悉文學史的深度、了解作家創作的程度、閱讀文學作品的廣度以及從事文學批評的頻度。假如能用這些指標加以對照,那些習慣于文學理論“跨時空拼湊”并輔以一定文學現象加以佐證的文學理論生產者,不管說得多么專業化,也能立刻令其回到“原形”。在文學理論知識的生產中,文學實踐雖然含義甚廣,但它畢竟不是一句說說而已的空話,是不是真正從文學實踐中來的,不是生產者說了算的,而是要看產品的自身構成有沒有運用文學實踐這一原材料、用了多少這樣的原材料,這些問題只要換成生產成果的角度,還是可以確定的。
生產無論是就成果而言還是就過程來說,都是由生產主體起重要決定作用的。因此,要改變文學理論知識生產與文學實踐相脫節的危機,關鍵是要改變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主體的生產方式,要把目前主要依賴于文學理論知識的這種主體生產單一模式,變成由文學理論和文學實踐共同生產主體的雙向模式,加強主體生產中文學的積累與儲備,普遍提高文學理論知識生產者熟悉和掌握文學實踐的意識和水平,重新塑造既能潛入文學之中又能出乎文學之外的復合型的文學理論人才。如果主體的生產問題能夠得以很好解決,那么,主體在實際的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中的問題就能迎刃而解,文藝學知識與文藝實踐相脫節的危機也就不存在了。
當前來看,克服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主體生產中的單一模式,應著力改革文藝學學科的課程設置和培養模式,增加提高文學理論知識生產者文學素養和文學積累的課程,培養他們自覺熟悉創作、了解作家、閱讀作品、梳理文學史和掌握文學現狀的意識和能力,以此打開他們認識文學實踐的視野,讓文學理論知識生產中的問題意識與文學生產中的問題意識之間形成良好的互動,通過這種改進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方式,把文學理論知識真正引向廣闊的文學實踐和社會實踐。文學理論知識生產者并不是天生就和文學實踐相脫節的,這可以從我國古代文學理論知識的生產中得到充分的說明。即使在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現代化和學科化的早期,文學理論知識生產者依然保持著與文學實踐之間的水乳交融,像黃侃 1917—1918年間在北京大學講授“中國文學概論”,但同時也講授“漢魏六朝文學”和“唐宋文學”的課程。⑩源于知識生產與文藝實踐相脫節的文藝學學科的僵化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這不是本文要探討的,筆者在此要強調的是,只要承認僵化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并看到這種僵化的原因,那么,文藝學完全可以通過自我的調整來克服這種僵化。
文藝學還會有什么新問題?這是每一個文學理論知識生產者都十分關心的,也是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起點。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從什么角度來問這個問題,是按照文學理論知識的自身邏輯來問還是按照文學實踐的事實與現狀來問?不同的詢問路徑當然會生產不同的知識。筆者時常焦慮的是,面對現有的古今中外的文學理論知識寶庫,我們依據理論知識之間的打通、嫁接、演繹等方法,真的能創造出新的文學理論知識嗎?我國古代文論在講文藝創造時特別強調“虛靜”,道家思想在講個性自由獲得時重視“心齋”與“坐忘”,這對我們的文學理論知識的創新有沒有啟發呢?與其在前人的文學理論知識中徘徊與焦慮,倒不如徹底一點,先忘掉所謂的文學理論知識。忘掉現有的理論與知識,又該何去何從呢?伽達默爾在他的闡釋學中曾經指出,為了使遭到歪曲和改寫的經典重新獲得解釋的價值,就必須用“返回”的方式回到歪曲和改寫之前。不妨把他的方法延伸一下,我們忘掉文學理論知識 L′,回到文學 L的自身,或許能夠發現真正的新問題,獨辟蹊徑,創造出新的文學理論知識。
注釋
①⑦陶東風:《大學文藝學的學科反思》,《文學評論》2001年第 5期。②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 7頁。③吳義勤:《批評何為?——當前文學批評的兩種癥侯》,《文藝研究》2005年第 9期。④曹衛東:《認同話語與文藝學學科反思》,《文藝研究》2004年第 1期。⑤章輝:《文學理論知識創新的焦慮與新媒介文化的產生》,《社會科學》2008年第 2期。⑥⑨朱立元:《關于當前文藝學學科反思和建設的幾點思考》,《文學評論》2006年第 3期。⑧[美 ]保羅·費耶阿本德:《知識、科學與相對主義》,陳健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 91頁。⑩北京大學:《文科本科第二學期課程表》,《北京大學日刊》38號,1918年 1月 5日。
責任編輯:采 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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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0751(2010)06—0229—04
2010—08—04
李濤,男,臺州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蘇州大學文學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