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崇岳
(河南省社會科學院,河南鄭州 450002)
匈奴族源諸說評析
任崇岳
(河南省社會科學院,河南鄭州 450002)
匈奴族源說法甚多,大致有漢人苗裔說;古代的葷粥、獫狁、獯粥、鬼方、混夷皆是匈奴的不同稱呼說;匈奴源于義渠、林胡、樓煩說;匈奴來源于西方說;匈奴與其他族毫不相干說;匈奴來源于鮮卑和通古斯說。以上諸說以第二說即匈奴與古代的葷粥、獫狁、獯粥、鬼方、混夷是匈奴的不同稱呼說最符合實際情況,其他諸說均牽強附會,證據不足,故不可憑信。
匈奴族源;葷粥;獫狁;鮮卑;通古斯
匈奴族的族源說法甚多,迄今尚無定論,是史學界聚訟不決的一樁公案。
《史記·匈奴傳》云:“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維。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居于北蠻,隨畜牧而轉移。”夏后氏即大禹建立的夏王朝,《史記·夏本紀》:“禹于是遂即天子位,南面朝天下,國號曰夏后,姓姒氏。”古代漢族自稱為夏,也稱“華夏”、“諸夏”。匈奴人既是夏后氏苗裔,自然是漢人血統了。《集解》引《漢書音義》說淳維是“匈奴始祖名”。《索隱》張晏云:“淳維以殷時奔北邊。”這句話點出了淳維在殷商時就脫離了中原王朝奔向了北邊。樂產《括地譜》說得更為詳盡:“夏桀無道,湯放之鳴條,三年而死。其子獯粥妻桀之眾妾,避居北野,隨畜遷徙,中國謂之匈奴。”應劭的《風俗通》則說,獯粥并非人名,而是族名,“殷時曰獯粥,改曰匈奴”。獯粥何時改為匈奴,《風俗通》沒有提及。服虔說:“堯時曰葷粥,秦曰匈奴。”韋昭則說:“漢曰匈奴,葷粥其別名。”為《史記》作注釋的張晏、樂產、應劭、服虔、韋昭等人對淳維是人名或是族名意見不一,但他們都認為匈奴是漢人的苗裔。
贊成匈奴為漢人苗裔的學者不多。何震亞的《匈奴與匈牙利》一文認為,“匈奴即夏之民族,于公元前 6世紀時在今河北正定附近建立鮮虞國,后改為中山國,至公元前 295年中山國滅于趙,其族乃退居熱河、察哈爾、綏遠、寧夏一帶”①。已故呂思勉先生的《匈奴文化索隱》也說,《史記》中記載匈奴為夏后氏苗裔一事,“非盡無征,特其詳不可得而聞耳。以此推之,則其世傳雖不可得而次,固無害其為夏后氏之苗裔之確有可征也”②。呂先生認為,除了司馬遷在《史記·匈奴傳》中所說的匈奴是夏后氏苗裔這句話比較可信外,“匈奴風俗與中原相類者極多,此亦出于夏桀之一旁證也”。又說匈奴與中原同文,他舉例說:“日逐王之求內附,使漢人郭衡奉地圖來,則匈奴并有地圖矣,此必漢人之降匈奴者為之。然亦必匈奴文字與中原同,乃可以其圖來上,可見匈奴于漢文使用甚廣,較之中行說教以疏計之時,不可同日而語矣。”
以上兩種說法都值得商兌。第一,建立鮮虞國后改為中山國的不是漢人苗裔,而是白狄。《國語·鄭語》記載了鄭桓公為周幽王司徒時與史伯論述周代初年成周周圍部落情況時的一段對話:“桓公為司徒,甚得周眾與東土之人,問于史伯曰:‘王室多故,余懼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史伯對曰:‘王室將卑,戎、狄必昌,不可偪 (逼)也。當成周者南有荊蠻、申、呂、應、鄧、陳、蔡、隨、唐;北有衛、燕、狄、鮮虞、潞、洛、泉、徐、浦 ;西有虞、虢、晉、隗、霍、楊、魏、芮 ;東有齊、魯、曹、宋、滕、薛、徐、浦 ,是非王之支子母弟甥舅也,則皆蠻、荊、戎、狄之人也。’”③這是說西周初年成周雒陽周圍的小國家分作兩類,一是周天子的支系親屬及甥舅之親,如申、呂、應、陳 、蔡、衛 、齊等 ,二是蠻 、荊、戎 、狄之人 ,如狄 、鮮虞 、荊蠻等。馬長壽先生認為是“狄、鮮虞、潞、洛、泉、徐、蒲、隗為赤、白狄和其它諸伙”④。《辭源》、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編的《中國歷史地名辭典》均認為鮮虞國、中山國為白狄人所建,由是可知狄人不是漢人苗裔。
第二,呂思勉先生說,匈奴風俗又與“中原相類”,又與“中原同文”,這種說法似也與實際情況不符。所謂匈奴風俗與“中原相類”,指的是《史記·匈奴傳》中有“歲正月,諸長小會單于庭祠。五月,大會蘢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馬肥,大會林,課校人畜計”、“而單于朝出營,拜日之始生,夕拜月”。其實,祭拜天地幾乎是各民族的共同現象,不獨匈奴與漢人為然。如《遼史·太祖本紀》云:“元年春正月庚寅,命有司設壇于如迂王集會堝,燔柴告天 ,即皇帝位。”《大金國志 》附錄一《女真傳 》:“其節序,元日則拜日相慶,重午則射柳祭天。”而契丹、女真人顯然不是漢族苗裔。又說匈奴人稱其君長為“撐犁孤涂單于”,撐犁孤涂是天子之意,單于是廣大之義,這與漢人天子相同,因此匈奴人是漢人苗裔。《漢書·匈奴傳》稱:“單于姓攣革是氏,其國稱之曰撐犂孤涂單于。匈奴謂天為撐犁,謂子為‘孤涂’,單于者,廣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單于然也。”這一段話并不表明匈奴人因襲了漢人“天子”這一稱呼。日本學者白鳥庫吉的《匈奴民族考》一文認為,“匈奴民族一如漢族,亦崇拜天,故天子之號或與漢人無有關系,而起于本族,亦未可知”。又說:“蒙古古籍中亦有 tegrik?b?gün(天之子之意 )之語 ,故在北族中,似自古已有是稱號。”⑤這是很精辟的見解。既然各少數民族均有尊天之習,自稱為天之子就在情理之中了,未必一定與漢族有關。至于說漢人向匈奴獻地圖,推測出匈奴必有地圖,從而證明“匈奴文字與中原同”,證據也很薄弱。《史記·匈奴傳》明明說“毋文書,以言語為約束”。則說明匈奴并無文字,如果他們使用了漢文,也是漢人教的結果,并不表明匈奴人與漢人文字相同。匈奴人既與漢人接觸,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漢文化的影響,文化低的民族受文化高的民族的影響是歷史發展的規律。匈奴人受浸潤學習漢文化有幾個渠道:一是漢匈和親,漢人女子進入匈奴,使得漢族的文化傳入了匈奴。盡管“結婚是一種政治的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決不是個人的意愿。但進入匈奴宮廷的漢族女子必然很快地在匈奴人的戚畹貴族中傳播漢人的語言、文字和生活方式。二是投降匈奴的漢朝的大將或大臣傳播了漢族的先進文化。漢高祖時盧綰“率其黨且萬人降匈奴”,大將李陵降匈奴,單于“乃以其女妻陵而貴之”⑧。王莽時戊乙校尉史陳良等殺戊已校尉刀護,“盡脅略戊已校尉吏士男女二千余人入匈奴”⑨,如此之多的漢人進入匈奴地區,無疑促進了匈奴文化與漢文化的融合。三是匈奴不斷劫掠的漢族百姓傳播了漢人的先進文化。匈奴統治者進攻漢朝,主要是掠奪財物和勞動力,“戰爭提供了新的勞動力,俘虜變成了奴隸”⑩。但在客觀上為漢人在匈奴傳播先進的漢文化提供了契機。《史記》、《漢書》、《資治通鑒》中匈奴人劫掠漢人地區的記載比比皆是。如元朔元年 (前 128)秋,“匈奴二萬騎入漢,略二千余人。四年“匈奴入代、定襄、上郡,殺略數千人”。五年“匈奴萬余騎入代……略千余人”。太初三年(前102),“匈奴大入定襄、云中,殺略數千人。永初四年(110)匈奴單于兵敗來降,“還所鈔漢男女及羌所略轉賣入匈奴中者合萬余人一次就遣還被掠漢人男女萬人,流落在匈奴的漢人必然更多。有學者估計,“從高后至昭帝,匈奴殺略漢朝的人口達六七萬人。匈奴奴隸主擄掠漢人主要是當奴隸,因此殺死者不多,這六七萬人中當有 5萬人左右為匈奴人服勞役。當時匈奴的人口,有的學者說為“一百五十萬,有的說在“一百五十萬以上,三百萬以下姑且以250萬計,漢人占了約五十分之一,這還不算投降匈奴的漢人官員。因此,匈奴人受漢文化的熏陶,讓郭奉獻地圖,也就毫不奇怪了。甚至連刻玉璽這樣比較復雜的工藝,匈奴人也從漢人那里學會了:“匈奴相邦玉印……其形制、文字均類先秦古稱,當是戰國迄秦漢間之物……此印年代較古,又為匈奴所自造,而制度、文字并見先秦。永元二年(90),漢朝打敗北單于,“得其玉璽”,見于《后漢書·南匈奴傳》,足證匈奴人制造玉璽一事不誣。四是匈奴從漢匈互市中潛移默化學習了漢人的先進文化,因此“匈奴自單于以下皆親漢,往來長城下。許多匈奴墓葬表明,從生產工具到生活用品,都有模仿漢人的痕跡。1969年,在內蒙古察右后旗趙家房村匈奴墓中發現有銅鏡、黑陶壺、五銖錢等,具有中原漢文化的特點,“說明早在漢代這一地區已是漢族、匈族及其他少數民族錯居雜處的地方,他們在這里勞動生活,為統一的多民族的祖國做出了貢獻。
司馬遷雖認為匈奴是漢人苗裔,到了班固寫《漢書》時,就不贊同這一觀點了。《漢書·匈奴傳贊》說,匈奴“與中國殊章服,異習俗,飲食不同,言語不通,辟居北垂 (陲)寒露之野,逐草隨畜,射獵為生,隔以山谷,雍 (壅)以沙幕,天地所以絕內外也。是故圣人禽獸畜之,不與約誓,不就攻伐……蓋圣王制御蠻夷之道也”。如今已沒有學者支持匈奴源于漢人的說法了,因為“此說自然不經”。
持此說最早者是王國維。他說:“胡與匈奴之名始見于戰國之際,與數百年前之獯鬻、獫狁先后相應,其當為同種,當司馬氏作《匈奴傳》時蓋已知之矣。這是說司馬遷寫《史記》時已經知道獯鬻、獫狁就是匈奴的前身了。他進一步解釋說:“其見于商周間者曰鬼方,曰混夷,曰獯鬻,其在宗周之際,則曰狁,入春秋后則始謂戎,繼號曰狄。戰國以降,又稱曰胡,曰匈奴。綜上諸稱觀之,則曰戎曰狄者,皆中國人所加之名,曰鬼方、曰混夷、曰獯鬻、曰狁、曰胡、曰匈奴者乃其本名。而鬼方之方、混夷之夷,亦為中國所附加。當中國呼之為戎狄之時,彼之自稱決非如此,其居邊裔者,尤當仍其故號。故戰國時中國戎狄既盡,強國辟土,與邊裔接,乃復以本名呼之。此族春秋以降之事,載籍稍具,而遠古之事,則頗茫然,學者但知其名而已。王氏又考證出匈奴族見于最古之書者是鬼方,根據《易·既濟》爻辭、《易·未濟》爻辭、《詩經·大雅·蕩》等文獻記載,殷時已有鬼方。殷朝攻打鬼方,費了三年時間,知其為強國,把鬼方與中國對舉,知其為遠方。最后考證出“鬼方地在汧隴之間或更在其西,蓋無疑義。雖游牧之族非有定居,然殷周之鬼方,其一部落必在此地無疑也”。汧隴之地在今陜西隴縣一帶,說鬼方興起于此,不無道理。郭沫若就認為“鬼方距商更遠,游動在今陜北、內蒙及其以北的遼闊地區”
贊同王國維此說的學者甚多,建國前學者如梁啟超的《中國歷史上民族之研究》說:“古代所謂獯鬻、獫狁、鬼方、昆夷、犬戎,皆同族異名。”呂思勉的《中國民族史》說:“或曰獫狁,或曰獯鬻,或曰匈奴,皆一音之異譯。林惠祥的《中國民族史》認為,“匈奴實為漢族以外之異族。馮家升認為,“殊不知葷粥、灌窳既為同名異譯,而《史記》又以葷粥為匈奴之文證之,則灌窳、葷粥亦即匈奴之異譯也。方壯猷認為,“葷粥一作葷允(即獫狁),可知葷粥、獫狁并為匈奴之別名,蓋無可疑矣。鄭瑞仁認為 ,“鬼方、畏方、混夷、昆夷、緄夷、畎夷、犬戎、狁、葷粥、熏粥、薰育、獯粥、獯鬻、淳維、獫狁、獫允、熏粥、獯狁、恭奴、兇奴等名號,均為一聲之轉,而同是稱匈奴族的名號。胡君泊的《匈奴源流考、鄭師許的《匈奴先世鬼方獫狁與殷周之交涉,亦持此種觀點。
建國后學者如林干認為,匈奴的“族源應包括葷粥、鬼方、獫狁、戎、狄、胡在內的所有原先活動于大漠南北的各族。很難說匈奴的族源來自單一的氏族或部落。不過在匈奴形成的過程中,被稱為匈奴的那一部分由于社會生產力較之其他部分先進,力量較強,故在部族和形成過程中居于主導的地位,起著支配的作用。隨著部落的形成和發展,‘匈奴’那一部分遂以它本部的名稱總括和代表整個部族。孫進已先生認為:“匈奴最初是一個族,以后征服了東胡、月氏、樓煩、白羊、渾庾、丁零、薪黎等族,就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多民族國家。在這個國家內,匈奴是主體民族,因而這個國家也稱匈奴田繼先生認為,匈奴之名雖見于戰國,但這一族體并非在戰國時才形成,它有長期的形成過程,在形成過程中加入了其他氏部或部落,其中也有漢人的成分。匈奴作為華夏族或華夏族儼然不同的族體,當然不可能源于夏后氏,為夏桀之后。但它的某些成員來源于夏族,換句話說夏族的某些成員跑到北方和融合于北方民族,則是完全可能的。至于“匈奴這一族體,與商時甲骨文中的方、土方、鬼方,與文獻記載中鬼方、狁、薰育、犬戎、狄、白狄、赤狄等具有淵源關系,或即同一民族不同時的不同稱謂,即使有民族的差別,也應屬同一族系。肯定了匈奴與甲骨文的土方、鬼方以及文獻中的鬼方、獫狁、薰育等是同一民族不同時期的稱謂。
林干教授在另一篇文章中對于從葷粥到匈奴的演變過程作了更為透徹的剖析:“從葷粥、獫猶、匈奴的語音進行分析、比較,這三個族名都可能是一音之轉,尤其葷、獫、匈三字,甚至可以說本來就是一個語音的不同譯法 (僅用字不同)。而匈奴的‘匈’字與戰國秦漢時代作為匈奴的專用名稱的‘胡’字,如果急讀,也是屬于同一語音,與英文文獻中 Huns的‘Hun’,羅馬文獻中 Hunni的‘Hun’,也都是一個音。因此我認為,形成匈奴族的主體部分——匈奴那一部落,原先就是從葷粥、獫狁這些族逐漸演變,發展而來的。從語音學的角度釋讀葷粥,獫狁與匈奴的關系,并非林干先生的創舉,前文所舉梁啟超、呂思勉等人已持此說,但他解釋得如此鞭辟入里,題無剩義,則是把有關匈奴的研究向前推進了一步。近年來有關匈奴族源的研究,明顯是受了林先生這篇論文的影響,如方漢文先生就說:(甲骨文中的)亞匈,就是獫狁,匈奴的部族統稱為“匈”,也就是“葷粥”,即是以后進入歐洲的 Hun人,Hun與葷、匈都是一音之轉
持這一觀點的學者不多,可以黃文弼為代表。他根據《史記·匈奴傳》中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燕將秦開襲東胡的記載說:“秦北之義渠,趙北之林胡,樓煩,燕北之東胡,原皆為匈奴也。”又說:“林胡,樓煩,義渠皆匈奴之移居于內地者也,在春秋時謂之狄。說林胡、樓煩、義渠在春秋時稱狄,這是對的。但要說其是匈奴族源則不完全契合。《史記·匈奴傳》云:“自隴以西有綿諸、緄戎、翟、之戎,岐、梁山、涇、漆之北有義渠、大荔、烏氏、朐衍之戎。而晉北有林胡、樓煩之戎,燕北有東胡、山戎。各分散居谿谷,自有君長,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索隱》韋昭云:“義渠西戎國 ,有王,秦滅之。今在北地郡。”《括地志 》云:“寧州、慶州,西戎,即劉拘邑城,時為義渠戎國,秦為北地郡也。”秦滅義渠國,其地并入秦國版圖,其百姓自然與秦人逐漸融合,義渠之名遂消失于史乘之上。西漢武帝時尚有義渠人將領。如“將軍公孫賀,賀義渠人,其先胡種……賀七為將軍,出擊匈奴無大功,而再侯,為丞相。“將軍公孫敖,義渠人……凡四為將軍,出擊匈奴。這兩段記載說明兩個問題;一是說公孫賀“其先胡種”,說明到武漢帝時已經視他為漢人了,因此他才能當上丞相,公孫敖才能當上將軍;二是說兩人皆曾領兵出擊匈奴,既然攻打匈奴,說明義渠人并非匈奴人的一部分。至于林胡、樓煩,據馬長壽先生考證:“公元前二世紀初,匈奴南下,樓煩與林胡皆被所并,其人遂役屬于匈奴,而成為匈奴國家的組成部分。田繼周先生也說:“林胡指居于山西北部地區的游牧民族,但后來他們顯然成為匈奴的一部分。樓煩原居西河岢嵐山一帶。林胡、樓煩可以是匈奴的組成部分,但不能說義渠、林胡、樓煩就是匈奴的族源,這個道理是很明顯的。
持這種見解的學者是岑仲勉、孫次舟。岑仲勉先生認為,“匈奴之先,頗見來自西方之痕跡”岑氏的根據是,匈奴初盛時期語言文字中帶有印度色彩,如匈奴人所祭的休屠金人即佛象,而佛象又受波斯暨文教之影響,匈奴人既能輸入受波斯影響之佛教,也能夠直接或間接輸入波斯語言。孫次舟則說,自趙武靈王至李牧時代,匈奴尚未出現于塞北。匈奴出現于中國北部,始于秦始皇時,從秦始皇二十六年至三十三年,匈奴族游蕩東徙,才出現于中國北境岑先生的看法證據不足,孫先生的看法又多是臆猜,因此均不被學術界認可。
持這種觀點的學者可以曹永年、何光岳為代表。曹永年認為,“司馬遷在總結匈奴歷史時提出,三代以來,匈奴常為中國患,嚴格說來,這是一種誤解。至于后人進一步認為殷、周以來的葷粥、獫狁、匈奴乃異名同實這種說法,除了聲韻上的一些解釋以外,似乎是證據不足的何光岳則認為,“匈奴就是匈奴,并非獯粥,獫狁、鬼方,這三個族乃出于羌人,而獯粥也為夏后,與匈奴為親。而義渠、戎、狄乃至林胡、樓煩、混夷皆為北方部落,不可一概混合,只是匈奴在秦以前僅是一個小部落如果說匈奴就是匈奴,此名出現于戰國時期,那是否意味著匈奴人在戰國時期才登上歷史舞臺呢?何先生說匈奴即《逸周書·王會解》中的“匈戎”,那么匈戎為什么一定就是匈奴呢?可見匈戎就是匈奴之說,在邏輯上說也不是很周嚴。
朱學淵認為,“我們關于 Hun(按即匈)人祖源的結論也只是:他們最東方的源頭,可能是滿蒙地區的‘鮮卑’和‘通古斯’部落。那種關于 Hun就是西遷的北匈奴人的說法,則可能是一個不夠準確且過于籠統的,但又是一個偉大的‘啟蒙性’的猜測。朱學淵通過對音認為,“鮮卑、仆骨、高車、烏古、斛律和通古斯兀者部落等,都是 Hun人的重要族源。又把Hun人名與中國北方諸族人名作了語言上的比較,得出了上述結論。語音的對比固然可以說明問題,但若要證明鮮卑是匈奴的族源,就得證明鮮卑族早于匈奴族。《國語·晉語八》云:“昔成王盟諸侯于岐,楚為荊蠻,置茅蕝,設望表,與鮮卑守燎,故不與盟。”這時的鮮卑族雖然已出現于史乘上,但還很弱小,因此只能跟荊蠻之地的楚國一起看護庭燎 (火堆),不能參與諸侯的盟會。而匈奴的前身葷粥早在夏商時期便活動于大漠南北,比在周朝出現的鮮卑歷史還古老,匈奴怎么能源于鮮卑呢?
至于說通古斯也是匈奴族的來源也值得商兌。朱學淵說:“在匈牙利的 Hun人和 A var人的墓地,出土了大量具有蒙古人和通古斯人體質特征的人類頭骨,而通古斯特征的頭骨又多見于 Hun人的墓地,這是Hun人融有通古斯族血緣的重要線索。朱學淵所說的通古斯實際上是“東胡”,20世紀就有一些學者認為東胡與通古斯只是譯法的不同,實際上是一回事。但這種說法并無根據。“‘通古斯’本是從今貝加爾湖地區北遷到列納河中游的突厥語族雅庫特人對其鄰近民族的稱呼,后為擴張到西伯利亞的俄羅斯人所采用,最后被作為學術用語,用來概括分布在東起今庫頁島、西至葉尼塞河中下游的語言系屬相同的諸民族 (通古斯族)。把這個晚出的名稱和公元前二世紀以前活動在今內蒙古東部的東胡扯到一起,是十分荒謬的。可見不能把鮮卑、通古斯當作匈奴的來源。
在以上 6種關于匈奴來源的爭論中,筆者贊成第二種意見,已故的齊思和先生對此表述得最為完整。他說:“匈奴是古代著名的游牧民族,長期活動在我國北方草原上。他們沒有自己的文字。但中國自有文字記載以來,匈奴即以不同的名稱出現在中國的文獻中。殷周時代稱他們為鬼方,周代又稱他們為混夷,獯鬻、獫狁,春秋時稱他們為戎狄,戰國、秦、漢以來稱之為胡或匈奴。這些名稱都是同一個原音的對音,到了秦漢以后,匈奴這個名稱固定下來了,其余的名稱就逐漸廢棄不用。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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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 軻
K23
A
1003—0751(2010)06—0166—05
2010—10—07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北方游牧民族源流考》(05BM Z017)部分研究成果。作者簡介:任崇岳,男,河南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