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映川并不是以數量取勝的作家。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數量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否則你就會被信息的海洋所淹沒。但楊映川并不在乎這些,她給我的感覺似乎是,凡是她沒有想成熟的東西就不會輕易出手。盡管如此,我仍牢牢記住了楊映川的寫作,說來好笑,我記住她的原因不是別的,而是她對待男性的態度。作為女性作家,楊映川的小說也表現出比較明顯的女性意識,在我閱讀女性寫作的印象中,女性意識的覺醒程度是以女性對男性的決絕程度為度量的,因為女性的解放也好,女性的獨立也好,首先必須把男性作為對立面,唯有如此,女性的一切奮斗才有目標。所以在女性寫作中我們慣常所見到的對待男性的態度往往是矮化、調侃、戲謔、譏諷的態度,但是楊映川卻是以一種理解和期待的態度對待男性的,當然這并不是說楊映川對男性沒有批判,其實她的小說中也不乏在女性眼中的“反面”男性形象,但她同時也認為男性具有可塑性,她希望男性能夠在女性的努力下獲得拯救。我曾經這樣描述楊映川的寫作:“女性主義針對著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發起了挑戰,這既是一種文化的挑戰,也是一種政治的挑戰,它不僅指責男人們對世界的獨霸,也指責男人們對歷史的獨享。于是,男人們在漫長歷史過程中營造起來的一統天下變得分崩離析。那么,女性意識的覺悟是否就意味著兩性之間的鴻溝永遠無法彌合?楊映川在她的小說中以一種溫柔的語氣說道,不一定吧。于是她開始了拯救男性的偉大而又崇高的工作?!闭沁@一原因,我對楊映川筆下的男性形象特別感興趣。但后來我讀到楊映川早期寫的一些小說卻發現,她對男性的態度是有變化的,早期的小說如《逃跑的鞋子》、《做只鳥吧》、《愛情侏羅紀》等,在這些作品中,男性多半是傷害女性愛情的角色,陳曉明在評述楊映川這些小說時就認為:“楊映川過于鮮明的女性主義立場更多的在于美化女性,而男人不過是充當了一些布景和道具。”也就是說,楊映川早期的寫作中并沒有跳出女性寫作的一般方式,她同樣是采取兩性對立的方式來解決她的女性主題的。我對楊映川在塑造男性形象上的變化很有興趣,這并不意味著楊映川放棄了女性立場,而是因為她不希望女性走到死胡同去。女性寫作從根本上說是悲觀主義的,因為現實并沒有為女性寫作提供徹底解決男性中心主義的一絲曙光。或許從拯救男性的角度入手,能夠獲得一些希望。“女性在追尋愛情的過程中完善自我,同時改造著男性”,幾乎就成了楊映川的一系列小說的基本主題。
《魔術師》是楊映川最新的長篇小說。主人公馮時從小就懷著當一名魔術師的夢想。他的父親曾在一個縣劇團里玩魔術,在兒子眼里,父親就是一個神人。父親交給兒子五枚銅板,教會他玩銅板的魔術。從此馮時貼身揣著這五枚銅板,開始了他的實現魔術師夢想的人生旅途。但魔術師在當今的社會并不是一個體面的職業,除非你是美國的大魔術師大衛·科波菲爾,能夠在大庭廣眾之下將自由女神像變得無影無蹤。就像馮時的父親,被老婆看成是不務正業、游手好閑的人,永遠在老婆的臭罵下抬不起頭來,也唯有當兒子崇拜他的時候才頂天立地了一回。而省雜技團這種正式玩魔術的團體,只是一個空殼子了,連雜技團的劉團長都奉勸前去求學的馮時,死了學魔術的心,去學點實用的東西。但這一切并沒有擋住馮時對魔術的酷愛,他在省城住下來,邊打工邊尋找學魔術的機會。小說敘述到這兒,馮時留給讀者的印象,應該是一個老實本分而又執著的年輕人形象。然而,一次突然的事件,徹底改變了馮時的人生軌跡。老同學任義來不過是求他幫個小忙,要他在他打工的餃子館里裝一回老板,他不知道這后面藏著可怕的陰謀,他的老同學在城里一直干的是詐騙的勾當。他還以為他為老同學的姻緣做了一樁好事,沒想到被當成了脅從詐騙犯關進了監牢。在監牢里馮時遇到了老謀深算的葉叔。這一章節可以說是這部小說的穴眼。讀完小說,人們就會發現,馮時此刻在監牢里才算真正開始學會了玩魔術。而教他玩魔術的老師就是這位葉叔。葉叔不僅教他玩魔術,而且教導他什么才是真正的魔術。葉叔說:“你如果選擇魔術,最好只將它作為一種工具,一種生活方式,以玩魔術的態度來對待生活,玩好了,什么都會有,不會再有人能騙到你?!瘪T時不愧是一塊璞玉,在葉叔的雕琢下很快就懂得了社會人生的訣竅,當葉叔考問他一個騙子成功的關鍵是什么時,馮時馬上就給出了正確的答案:關鍵是轉移人的注意力,讓人只看到利,忽略了弊。從此,馮時就以魔術師的身份登臺亮相了,但此魔術師非彼魔術師。以前他想當的魔術師只是在舞臺上逗觀眾一樂的魔術師,如今他要做的魔術師,是以社會為舞臺,以成就個人功利愿望為目的。這大概就是楊映川對當今社會的基本判斷,而小說也通過各種人物的活動展示了一幅相互欺詐、充滿著騙術的社會世象圖。問題的可怕性還在于,如果你不學會一套騙術,你就無法在這個社會上站住腳,更不要想出人頭地。黎金土算得上是一個玩騙術的高手,這位從農村出來的苦孩子,無權無勢,要想在城市干出一番事業談何容易,他必須“把自己藏得很好”,這是玩魔術的基本功,如果你不把自己藏得很好,輕易讓人發現你的真相,你還怎么能夠把騙術繼續進行下去呢?也許一開始他玩的“魔術”比較拙劣,也就是說他要為玩“魔術”付出很大的代價。他玩的第一個“魔術”是免費為許多民工提供法律援助,這種方式盡管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但也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讓他這樣一個剛出道尚沒有什么名氣的小律師博得一點名聲。憑著他的敏感,他馬上發現朱聰盈是更好的“道具”,通過朱聰盈,他可以把“魔術”做得更大,果然他獲得成功。接下來,他又發現比朱聰盈更好的“道具”,這就是高院院長的女兒孟子勤,他及時利用這個“道具”變出了更大的利益,他成立起了正遠律師事務所,儼然以南安市第一律師自居。但是,強中更有強中手,在這個以玩魔術求生存的社會,你不提防,就有可能成為別人的“道具”。很不幸,黎金土的“魔術”盡管玩得如此成功,卻有更高明的“魔術師”把他拿來作為“道具”。這個“魔術師”就是自小夢想當一名魔術師的馮時。馮時略施小計,就讓黎金土和孟子勤夫婦倆掏出了一百萬元。盡管黎金土知道了玩這“魔術”的人是馮時,但他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里吞了。朱聰盈在楊映川筆下是一個心地比較單純的女孩,雖然她剛剛進入報社時玩了一次小“魔術”,借著與政法部主任鐘明是老校友的關系,她如愿以償地提前離開了校對組,到政法部當了一名記者。但由此她付出了實實在在的代價——兢兢業業做一名好記者,寫出更多有分量的文章。說到底,她還是心地比較單純。但身陷爾虞我詐的魔術場中,她才明白了這個社會是多么的兇險,盡管她不去玩“魔術”,但她逐漸看得清楚“魔術”中的門道——她知道太多的真相。而當她明白這一切時,她又是多么的痛苦,因為“真相太殘酷了,如果我糊涂一點可能就幸福一點”。當然她能夠明白這一切對她來說仍有益處,至少她就知道了如何保護自己,所以當她發現黎金土還對馮時心存歹毒時,她可以用如此兇狠的話來警告他:“馮時不會放過你們,我也不會放過你們。你們在明處,他在暗處,總不得不防吧,何況你們已經有了孩子?!币乐炻斢膫€性,她大概是不會去玩“魔術”以詐騙他人的,但她卻會以洞若觀火的心態去欣賞別人是如何把魔術玩得滴水不漏的。除了這幾個主人公,小說中的其他人物在楊映川的筆下幾乎都在人生舞臺上玩“魔術”,只不過是有的高明,有的拙劣;有的偶爾為之,有的癡迷上癮;有的精心策劃,有的則是被動或無意。但楊映川寫這些并不是要進行社會批判,她所關注的是愛情在這個世界上的遭遇。她越是寫出了這個社會處處存在著騙術的嚴重性,也就越顯出愛情在現實中的兇險。
在這個世界上,什么東西都可以從魔術中變來,只要你敢于昧著良心,只要你有絕高的騙術,但唯有一件東西是無法用魔術變來的,這就是愛情。楊映川的敘述反復向我們暗示這一點。但朱聰盈在陷入愛情的旋渦中不能自拔時是認識不到這一點的,她失去黎金土之后,痛苦不已,她是真心愛著黎金土的,她不愿失去這份愛情,于是她哀求馮時:“馮時,你不是會玩魔術嗎,你不是能創造奇跡嗎?你能讓葉認真慢慢走起路來,你能從一個街邊賭錢的小混混變成一個大老板,你能不能把他還給我,讓他回到我的身邊?”馮時必須為朱聰盈做她所想要做的一切,他真的把黎金土叫到了朱聰盈的身邊。但當黎金土站在朱聰盈身邊時,朱聰盈終于明白了,馮時能夠將她想要的一個人變來,卻不能將愛情變來。愛情拒絕玩魔術。楊映川此刻真正顯露出她的女性立場,她以這種方式來捍衛神圣不可侵犯的愛情。黎金土并非不知道他與孟子勤沒有愛情可言,他們的結合不過是一種利益的結合,他天真地以為,他與孟子勤周旋幾年,賺足了,掙夠了,可以再回過頭來與朱聰盈接續起愛情。可他不知道,愛情不會像魔術一樣說變就變來的。毫無疑問,楊映川在這部小說中對黎金土充滿了蔑視,蔑視的原因并非他為自己的出人頭地所做的那些欺詐和虛偽的事情,要說起欺詐,黎金土比起馮時來要遜色多了,如果放在社會公正的角度來看黎金土這樣的從底層拼搏出來的人物,也許會發現他身上還有很多值得同情的成分。令楊映川不可容忍的是,這樣的底層人物竟然將神圣的愛情當成他玩騙術的“道具”。我發現,愛情是楊映川手中檢驗男性的一塊試金石,甚至在她看來,愛情是臧否男性的唯一標準。也許不得不說,楊映川的確找到了一個簡潔明了的好辦法,因為在這個價值混亂、秩序失衡、假話連篇、真相隱匿的社會,你很難從一個男人的言行識別他的靈魂高下。馮時可以說就是一個黑社會性質的人物,隨時都有可能被繩之以法;但黎金土打著為民工說話的招牌,他在法庭上慷慨陳詞,為公正和正義辯護,并不能掩蓋他謀取私利的骯臟目的。葉叔曾是官場上的顯赫人物,因為卷入一樁公款挪用詐騙案進了監牢;而孟樂山作為高院的院長,在公共場合道貌岸然,他利用權勢去幫扶女兒大斂錢財,也許詐騙的金額比葉叔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如果你在愛情面前具有虔誠之心,那么在楊映川看來你的靈魂還沒有淪落,還可堪拯救。
楊映川的小說始終在探討愛情的問題,她寫過許多執著于愛情的女性,但她講述的愛情故事多半又是受傷害的愛情。一方面,那些女性為了愛情可以犧牲一切也無怨無悔;另一方面,她們所面對的男性總是在用各種欺騙的手段、虛偽的態度來褻瀆這份純潔的愛情。楊映川為她的女性伙伴們哀傷,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夠為女性伙伴們指出希望所在,但環顧四周的滾滾紅塵,她也是迷茫的。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之中。在《愛情侏羅紀》里,小嬋與朱蝶都期盼著真正的愛情,朱蝶終于在現實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然而婚姻才維持數月就終結了。小嬋顯然對世俗保持著警惕,盡管“大大小小談了十幾次戀愛”,卻仍無動于衷。然而一封神秘的來信,一種與現實的聲色世界沒有關聯的求愛方式,卻啟開了她的心扉。那么小嬋是否找到了真正的愛情呢,小說讓小嬋在那次神秘的約會里,在那座仙境般的院落里,傾聽著一個腳步聲越來越近,“門推開了”,就在讀者們期盼著看到小嬋所等待的心人戀人是誰時,小說戛然而止了。楊映川這樣的處理,或許就是要告訴人們,真正的愛情只能存在于女性的夢境中,也正如這篇小說的標題所暗示的,愛情不過是史前動物,封存在侏羅紀的化石里。在《逃跑的鞋子》里,楊映川通過賀蘭珊的愛情悲劇結局進一步證明了愛情在現實中的虛幻性。賀蘭珊曾經頭腦非常清醒,認為“都什么年代了,還談愛情”,但她終于還是被于中一次又一次的真情表白所擊倒,不由自主地陷進了一個始亂終棄的故事里,賀蘭珊由此收到的教訓就是:“我再也不相信你們男人的鬼話了。”但是,楊映川不愿意自己永遠在虛幻中掙扎,于是她開始了拯救男性的工作,因為只有拯救了男性,愛情才能從虛幻中走出來的?!段依Я耍倚蚜恕分械谋R蘭,不知疲倦地幫助以犯困來逃避責任的張釘,最終是她的鮮血喚醒了張釘,激活了張釘內心沉睡的男子漢精神。至此,楊映川也就把愛情從虛幻的境地牽引到了現實層面?!赌g師》可以說是楊映川對愛情的敘述最具寫實性的一部作品。小說同樣反映了女性實現愛情的艱難,同樣揭露了愛情在物欲橫流的社會里問題重重,但楊映川在這部小說中不再是靠愛情的烏托邦來消解問題,她把問題歸結到男性身上,那意思仿佛是說,愛情出了問題是因為男人們放棄了自己的責任。小說中的好幾個女性,都是因為男人的問題帶來了愛情的悲劇。葉認真高中畢業就與一位有婦之夫好上,男的卻不敢離婚娶她,她一怒之下悲壯地跳樓,落了個半身不遂。伍姨只是因為東方女性的矜持未敢主動示愛,她心愛的人就成了別人的丈夫,她只能一直把這份愛珍藏在心里。朱聰盈是一個單純的女孩,愛情似乎對她特別的眷顧,她身邊總有愛戀著她的人,從青梅竹馬的祖康,到黎金土、馮時,但越是像她這樣順風順水越是在愛情上被人欺騙。圍繞這幾個女性,楊映川又寫了幾個男人的不同表現。黎金土把朱聰盈的愛當成了他玩“魔術”的道具;而朱行知卻顧及著自己的面子即使到老了也不愿意去安撫一下伍姨的心;祖康老實憨厚,在爾虞我詐的一潭渾水前面難能可貴地保持著一身清白,但也因此在愛情問題上過于溫文爾雅,難以征服女孩的心。楊映川重點推出了馮時這個男子漢形象,他深藏不露,成熟穩健,在相互欺詐的“魔術場”上他翻云覆雨,應對自如,總是立于不敗之地,在現實中,人們永遠也看不到他的真相,但是,他對愛情卻是一片真誠,他決不會背棄他對戀人的承諾。說實在的,在馮時身上,我仿佛看到一些西方經典電影中的真情英雄的影子,面對世界拼搏時血氣方剛,面對戀人則溫柔如水?;蛟S楊映川也喜歡這些經典電影中的真情英雄形象,或許她從來就沒有看過這些電影,她看過還是沒看過并不重要,因為這種形象上的相似點,其實說明了在全球化時代,愛情遭遇的問題在世界各地都是共同的,人們對于男性的期待就會聚焦于共同的文化想象。
馮時可以說是楊映川塑造的一個新的男性形象,其形象之新特別體現在他所傳達出的一種新的愛情觀。馮時面對葉認真要嫁給他的表白時說:“愛一個人不一定要把她娶回家,只要讓她感覺到你是依靠就夠了。”這真是一種超越了世俗欲望和世俗倫理的臻善境界,在這個境界里,愛情之愛與宗教之愛融為一體,一己私欲也得到了凈化。當馮時浪跡天涯時,他會把他的戀人裝在心里,小心呵護。因此,朱聰盈會在她所經營的西餐廳里為她的戀人留出一張固定的桌子,無論生意多好,這張桌子也要空著。當然在朱聰盈眼里,桌子并沒有空著,桌子前坐著她的戀人,有時她還會坐下來,“她和看不見的他吃飯、說話”。我讀到這里,心底泛起一陣感動的波瀾。我想,在這個爾虞我詐的喧囂世界,楊映川卻能把愛情安放得如此熨帖,這真不簡單!■
(賀紹俊,沈陽師范大學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