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南批評家冉隆中先生在《文學自由談》連續寫作專欄文章三年之后,最近出版了《底層文學真相報告》一書。對于這位回歸文壇后每年都會出版一兩部論著的仁兄而言,或者這并不足道。但是我依然要來說一說這本書和這個人。在我看來,在當下批評語境中,這是特別值得一說的一個話題。
與本書相關的諸多因素中,我首先想到的是:性格。有些逸出常軌的事,若一般人去做,可能會引來“驚世駭俗”,對于冉隆中卻稀松平常,天經地義,似乎沒有不做的道理。他做起來,也未必順風順水,未必功德圓滿,更未必皆大歡喜,但是一旦他去做,就會風雨兼程、義無返顧,即使自討苦吃、無人喝彩,也要一條道走到黑。這時候的他,已無絲毫“精明”可言,完全不像一個有過豐富生意場經驗的前商人,而是會渾然忘記諸如成本核算、投入產出比之類的商場法則,自顧我行我素,如入無人之境。
冉隆中注定不是一位肯于消停、規行矩步的批評家。久居文壇,人們很容易對一些表面堆積的現象習焉不察,熟視無睹,認為存在的自然就是合理的,無須大驚小怪。冉隆中卻常常反其道而行之,偏要扒開那些表面堆積,執拗地打探其前因后果,分析其來龍去脈,然后亮相發聲,奔走呼號,以期引起關注。對此的解釋,也許只能借助一句被人們用得濫俗了的哲語:性格即命運。無論幸或不幸,此類人物的命運,都可能帶來風險,招致爭議。
《底層文學真相報告》見證了冉隆中充滿質疑精神與挑戰意識的一次批評實踐。有關“底層文學”中的“底層”概念如何界定,是著眼于某一弱勢群體低微無助的社會地位(比如農民工),還是就某一類人群生存境遇的最低貧困度而言(比如下崗無業),抑或特指過往政治災難中受害者群體的苦難命運(比如楊顯惠《夾邊溝記事》、《定西孤兒院紀事》中那些流放右派、饑荒遺孤等的慘烈遭遇),至今眾說紛紜。而“真相調查”中的“底層”對象,不是“底層文學”作品,卻是指屬于文學創作主體或作家的“文學生態”范疇,此類內容尚無人問津,這決定了接通本書主脈的是田野地氣,而不是書齋玄思。也正因為如此,作者為之付出更多的是奔波和汗水,然后才是思考和書寫。我想象,他的批評選擇最初帶有某種隨機性、不經意性,或許還有一些走馬觀花、投石問路的意思,只是隨著“真相調查”的不斷深入,他的批評目光才開始聚焦,由愕然、迷惘,而變得凝重、深邃起來。這時候的他,很像一個無意闖入文學森林的機警獵人,不斷嗅其異常,察其怪相,辨其真偽,然后才張網一步步實施自己的“捕獵”計劃。這個捕獵過程困難重重,他也曾自我質疑,“調查寫作的困難,還不僅僅在于被調查者距離的遠近以及配合的程度,自費調查所必須付出的時間成本和經濟成本。更大的困難還是來自調查寫作設計本身——文學批評的寫作可以借助田野調查手段來實現嗎?調查意味著批評者與被調查者的近距離接觸,而被調查者又身處底層,那么,這樣的調查寫作還能夠保持必要的理性和高度嗎?其實我自己知道,無論是調查者還是被調查者,都不可以依憑任何道德制高點在文學創作和批評的競技場上取勝。相反,由于底層寫作者的艱難、弱勢,他們天然地會比較容易喚起同情、感動和贊美,而讓人忽略了對其所處幽暗位置的燭照,以及對其文學堅持的真實動機、作用、意義感的深入探詢。”(《底層文學的幽暗與遮蔽》)很顯然,他并非在為個人利益而患得患失,著眼點還是關乎文學批評本身,因為他從事的畢竟不是扶貧工作,更不是一般的慈善事業,而是另類的批評文本。
既然如此清醒,他為什么還要做這件事?這就要從他的批評理念說起。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一位有著自覺意識的“在場”主義者。“在場”,原本是用來定義一種哲學范疇的存在方式,移植過來,意在形容他特有的寫作狀態。對于批評家,所謂“在場”,并不意味著他們只能走“田野”這條路,而是希望他們視點下沉,身段放低,親臨文學現場,不要僅憑道聽途說就來指點迷津,不要躲在圈圈里坐而論道自娛自樂。“在場”,盡可能地擁有現場經驗,問題意識,這樣去做,并不會限制他們高屋建瓴,總覽全局,反而有助于其拓展視野,激活感受。
稍微知情者都會清楚,如今做一位所謂的批評家完全可以不必那么辛苦。以常見的新書研討活動為例,一些大牌名家穿梭于天上地下,山南海北,趕場赴會,行色匆匆,既然分身乏術,便只有蜻蜓點水。好在若干研討活動,也多為形式意義大于實際意義,自然便有捷徑可尋。久而久之,批評家們練就絕技,應對自如,臨陣磨槍,上場即靈,更有甚者,僅僅利用赴會途中和落座之后的時間爭分奪秒,翻一翻書中的內容提要、作者介紹、作品序言、他人評語,以及開頭、結尾,就可以口若懸河,舉一反三。其不竭的工作激情與言說動力,很難歸結于某種敬業精神,更與諸如批評家的良知、道義與責任毫無干系,實在是市場經濟那只“看不見的手”在起作用。冉隆中自然也是一些研討活動場面的常客,卻不愿喪失批評家的職業自律和人格操守。令人驚訝的是,為了走入納西族“文學奇人”王丕震的浩瀚世界,他居然花費長達三個多月時間,細讀了作者一百多部小說中的十幾部,還翻看了其中的數十部,“我看著書房里單本堆積高約兩米的《王丕震全集》,在百余天里被我無數次翻了個七零八落,又無數次將它重新整理堆砌成山,我覺得自己更像是在做一個莊嚴的游戲。”(《一個奇人的寫作史》)這種“莊嚴的游戲”,不光得不償失,似乎還有些可笑,已經沒有批評家愿意玩了,冉隆中卻“樂此不疲”,只能算是特例。
而他對底層文學“真相調查”之身體力行,之情有獨鐘,更是令一些同行匪夷所思。事實上,他沒有義務搭上人力物力財力,離開都市,頂風冒雨,遠赴數百里之外的偏遠小鎮、窮鄉僻壤,實地考察那些近乎于“茍延殘喘”的文學生態,且不遺余力地為之奔走呼號,奮筆疾書。君不見,當今中國文學與市場經濟接軌之后,一些批評家的日子隨之水漲船高,他們忙著四處秀場,圖的是名利雙收。置身文學現場,關注邊緣幽暗,孜孜研讀作家文本的活法,顯然已經落伍。聰明如冉隆中者,又何嘗不清楚何為“事半功倍”,何為“四兩撥千斤”?他其實并沒有逆時代而動的企圖,而不過是不肯在批評隊伍里濫竽充數,“在某些評論家放棄文本細讀,忙于飛行集會的當下,能夠堅持真實閱讀之后的發言和寫作,就成為這個時代評論家堪稱可貴的品質。我對誠實的批評家心生敬意的同時,卻主動選擇了另外的批評路徑——堅持文學調查,獲取一手資料,再做閱讀分析,然后開始寫作。這樣的方式顯然是不合時宜并且困難重重的:慢而且笨,成本高而收效微。有時候,為了跟一個被調查者現場對話,我要數度往返于幾百公里的高速公路;也有跟被調查者同在不通公路也沒有信息的山里,一待就是數天的經歷。我堅持自主選擇調查對象,而且被調查者大多是文壇底層、民間、基本不出名的寫作者。這就意味著我必須為自己的調查買單。這樣做的好處也顯而易見——我可以保持自己調查寫作相對的獨立性,而不必顧及包括被調查者在內的任何需求。這樣的獨立寫作,有時候就會特別的吃力不討好——不僅是意識形態組織部門,而且也包括一些被調查的作家或組織。”(《底層文學的幽暗與遮蔽》)這樣的出發點,賦予了他的“真相調查”以一般的批評言說所難以企及的洞察性與穿透力,他的批評實踐便不能不與“田野”情結淵源深遠,在這條路上“一意孤行”,也幾乎成了他的一種宿命。
由于工作關系,我有幸成了《底層文學真相報告》每篇文章的第一位讀者。冉隆中先是在2008年第1期《文學自由談》發表了《底層作家,你們還好嗎》,接著從第4期開始,每個雙月的下旬,我的郵箱都能準時收到他的文稿,那里透露了他的調查蹤跡、活動半徑、思考重心和寫作狀態。閱讀這些結晶著他的汗水、心血與憂思的文字,我時有恍惚之感:這還是那位相處了整整兩個月的魯院同窗嗎?
結識冉隆中,緣于2005年魯迅文學院那一屆“中青年文學理論評論家高研班”,從事業角度說,這無論對于我,還是他,都算得上一個收獲——我所供職的《文學自由談》增添了一位實力型作者,而他則站在了一個可以發揮其批評才情與個性的平臺。兩個月的同窗生涯,為我們這些外省學員提供了朝夕相處的機會,大家一起食宿,聽課,討論,參觀,散步,聊天,購書,喝酒,唱歌,打乒乓球,活動之頻繁,內容之多彩,劇情之跌宕,完全稱得上是大學校園生活的青春壓縮版,就連爭執與吵架都那么書生意氣,令人難忘。我和冉隆中的交往,比別人還多了剛剛被劃為“智運會”項目的圍棋對決,課余時間,我們倆常常躲進宿舍,公牛抵角般埋首黑白世界,直殺得暗無天日。他從遙遠的昆明來到政治、文化中心北京,其言談舉止竟透著一股子無視天子、鳥瞰天下的心高氣盛,無論是球臺爭鋒還是棋盤博弈,他都表現出了與眾不同的獲勝欲望。這之前他曾在商海撲騰十年,收益不得而知,回頭是岸,重操舊業,想必還是他的文人本色起了決定作用。他談風甚健(有時不免出語尖刻),常發奇談怪論(有時也僅僅屬于牢騷之類),不習慣附眾(有時略顯孤立),不按常規出牌(有時會表現為一廂情愿的天真)。什么事情,他認定去干,主觀上并不一定就想出人頭地,結果卻往往如此。“高研班”接近尾聲,他拿來了一篇“魯院聽課記”給我看,洋洋灑灑近兩萬言,完全一副自信滿滿的質檢員口吻,好象唯有他才是帶著腦子來聽課的。文章發表后的事情就不說了,反正由此而一發不可收拾,這家伙便以一位異類批評家的姿態,開始引起業內關注了。
記得曾有一度,他的寫作似乎有些沉寂。不久便得知,他正在“扮演”人類學家、社會學家經常從事的“田野”工作者那類角色,而出沒的地方,當然不會是星級賓館,不是度假村,不是旅游名勝,而是與都市的繁華盛景形成鮮明反差的偏遠荒涼地區。他的風塵仆仆與云南特定的文學生態有關,只是我從未聽說過文學批評與“田野考察”有何搭界。云南是少數民族分布最多也最分散的省份,他的“真相調查”也是有針對性的。作者熟悉包括普飛在內的峨山幾代本土彝族作家現狀,了解他們一路走來的種種不為人知的千辛萬苦。關于莫凱·奧依蒙(漢族名字李士學),他寫道:“在峨山第二代本土彝族作家中,他至今仍是一個真正的農民寫作者。在他的作家頭銜之外,更重要的身份是:峨山縣岔河鄉進寶村的村民小組長。這個身份帶給他每月50元的補貼和無盡的煩瑣事務。真正安身立命養家糊口的是他10來畝承包田和200多畝核桃林。在他打理完這些事務之后,才有一點點屬于他的寫作時間。他是目前我看到的最艱難的底層寫作者之一。但是他也是真正有自己的文學理想的一個寫作者。他的作品,并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農民身份和寫作條件的艱難而受到重視、同情或者獲得好評——事實上,他確實寫出了讓人值得注意的許多小說。” (《他們該怎樣走下去?》)于是我們了解到,在當代中國,不同地域、不同作家的“文學生態”,居然可以有天壤之隔、云泥之別。我們還知道,如果我們不是居高臨下地俯視文學版圖,不把作家的級別分成三六九等,還可以發現,那些遠離廟堂的文學弱勢族群,對寫作的追求毫無功利性可言,文學在他們心目中的那種圣潔與崇高,是無與倫比、無可替代的。
感謝作者讓我們知道還有這樣一份文學期刊,“這份名叫《紅地角》的刊物,它有時是報,對開四版;有時是刊,厚厚一冊。細細一看,這份由云南紅河州蒙自縣紅地角文學社主辦的文學內刊,居然已經出版近百期。而編輯這份文學內刊的紅地角文學社,則連續不間斷地開展活動并存在了24年。”記得那天讀到這里,我忽然鬼使神差地想,那些真正的底層作家對于批評家冉隆中的遠道而來,有沒有久旱逢甘霖那般激動,有沒有像迎來救世主那樣興奮?激動和興奮過后,卻并沒有得到所期盼的雪中送炭,會不會陷入巨大的失望深淵?我們無法斷言,由于熱愛文學并投身寫作,而加劇了他們物質生活條件的每況愈下,但文學寫作并不為他們清貧的日子帶來任何改善,卻是事實。什么東西鼓舞他們,至今仍在支撐著他們在文學寫作道路上匍匐前行,世俗的眼光難以理解。他們是一些不計功利的朝圣者,文學有如荒漠甘泉,點點滴滴滋潤著他們的心靈沃土,也賜予他們的生命綠意。對于他們而言,世間沒有什么能比這樣的滋潤更值得珍愛與感恩了。
種種身臨其境的目睹和交往,引起了冉隆中越來越深切的憂慮和關懷。他已經不滿足于僅僅是“真相”的披露者,描述者,還為他們代言,責無旁貸地傳達他們的訴求。他從哈尼族詩人哥布的身上,發現了“比天分更難能可貴的,卻是他在母族文化選擇上的自覺”。哥布已經具備了寫作漢語詩的能力,但是強大的漢語詩寫作隊伍中,并不缺少一個哈尼族青年,哥布的選擇是,“他要退出原本好不容易進入了的漢詩寫作競技場,要改變自己符號化的族群身份,進而實現全面和真正意義的母族回歸——從使用本民族語言文字開始,回到真正的起點之上,去發聲,表達,對話。”(《梯田上的寫作者》)這意味著,哥布的寫作正謀求一個脫胎換骨的改變:從成功漢語回到寂寞的母語。冉隆中擔憂的是,回到母語寫作的哥布,將不可避免地遇到一系列難題:不要說文學市場了,他的哈尼族母語詩歌,在哪里發表?讀者又在哪里?作為讀者,我在為哈尼族詩人哥布的文化抱負而感慨的同時,也被批評家冉隆中的擔憂所打動,當今文壇,還有哪一位批評家會操這種沒用的心呢?
至此可以理解了,冉隆中的行走身影,何以一直固執地晃動在曲曲彎彎的偏遠路途,并且沿著縱深的角落不斷延伸。他厭倦枯坐書齋,凌空蹈虛。他矚望山河,悲天憫人。那種與復雜的文學生態僅僅保持隔空喊話、紙上談兵的關系,從來就不是他的批評選擇。他對發現問題、提出問題有著本能的敏感與執守,他的觀照視野,沒有放過廟堂與主流文學之外的一切邊緣地帶。舉凡體制外寫作,退休者寫作(許多作家擔任作協要職之時聲名顯赫,呼風喚雨,一旦退休即淪為“弱勢”一族,也算是中國文壇的小小奇觀),小地方寫作者,非漢語寫作者,少數民族寫作者,網絡寫作者,以及民間奇人寫作者,危險寫作者,“殉身”寫作者等等,他的目光穿透了那些被遮蔽的真相,那里的幽暗與蒼涼使人震驚,也令人唏噓,通過文字表現出的,卻是一種付諸行動的爆發力與相伴文學的持久力。遍觀當下文壇,具有如此平民心態、憂患意識、言說勇氣、職業精神的批評家,不能說寥若晨星,比例極小卻是有目共睹。
倘若以正統“批評文本”的標準衡量,《底層文學真相報告》這些文稿似乎不夠“純粹”,不要說缺少新概念的堆砌、洋術語的轟炸,就連“學院派”們極為看重的引經據典都很少見,這表明本書要與那種大而化之、大而話之的宏大話語體系保持距離,與各類嘩眾取寵、生搬硬套的“后”學鼓噪敬而遠之,與無性繁殖、無關痛癢的“八股”模式劃清界限。據說,出版社就曾一度為書的歸類頗費斟酌,認為不好歸類,恰恰反證了其難能可貴的獨創性。從寫作技術操作層面看,盡管有些篇章略嫌粗疏,帶有“急就”痕跡,但整體看來,這部“文稿”筋骨堅實,血肉飽滿,熔田野考察、數據資料、批評言說、散文句式、詩意描述、作品評價、藝術賞析等諸多元素于一爐,集思辨性、研討性、寫實性、傳記性、史料性之大成,這一切渾然交織,互為印證,凸顯了全書的綜合價值,也賦予其獨特與厚重。不消說,《底層文學真相報告》呈現的是一種“冉氏”文體,究竟其成色如何,還是要靠讀者自行鑒別。■
(黃桂元,《文學自由談》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