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對新時期農村社會現狀的探索和思考中,當代“新鄉紳”的概念逐漸浮現于研究者的視閾。政治學范疇中的“新鄉紳”指的是市場經濟體制建立過程中掌握農村一部分經濟、政治資源,參與社會管理的富裕農民,“由于他們在政治經濟地位上與傳統的鄉紳存在一定的相似性,逐漸被稱為‘新鄉紳’”① 。這一概念更多是從經濟意義上呈現農村社會階層的分化。然而,傳統鄉紳社會身份的構成并不僅僅在于經濟能力,也來自他們在宗族、道德、文化、政治上的強勢地位,這甚至是更為重要的因素。所以,本文所指的“新鄉紳”是對前者的擴展,即將視野延伸到由計劃經濟走向市場經濟的歷史轉折點,聚焦于農村社會結構調整中的歷史文化積淀,從文學的角度審視社會轉型期的鄉村政治文化環境,用“新鄉紳”這一概念強調封建宗法文化在當代農村社會的殘留和復蘇。
當代“新鄉紳”是改革開放前后在傳統文化和鄉村管理體制等多重因素制約下產生的民間權威,在權力形態和社會角色上與傳統鄉紳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他們以宗法意識和封建家長制的管理模式支配鄉村社會,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對公共話語和資源的控制,折射出經濟體制改革過程中農村社會權力結構的轉變和缺失。由此,新時期作家敏銳地把握到被改革的巨大成就所掩蓋的農村深層次矛盾,凸現了在鄉土文化歷史積淀與當代政治文化語境下農村社會結構的變化及其對農村變革的影響。
鄉村權威的文學譜系
在傳統農業社會中,鄉紳代表鄉村社會的宗族權威和道德權威,能夠極大地影響民間輿論和公共資源的分配,在鄉村社會與國家政權的對話中發揮著媒介作用,因此是組織社會生產和維持統治秩序的基本單元。然而,鄉紳及其所依托的宗法制度在20世紀思想文化領域的新舊交鋒中被推向現代民族—國家的對立面。于是,作家以文化批判、政治批判的不同視角審視傳統鄉村社會的鄉紳階層,刻畫出魯四老爺(《祝福》)、趙守義(《霜葉紅似二月花》)、羅二爺(《清明時節》)、馮蘭池(《紅旗譜》)等人物,通過揭露鄉紳的偽善、腐朽和宗法權力對農民的戕害凸顯宗法制度對現代化進程的阻滯力,將批判的鋒芒指向了以鄉紳為主導的鄉村社會結構,展現鄉土社會觀念更新與制度變革的必要性。
土地改革之后,集體經濟體制的建立使農村權力關系也隨之發生根本性變化——“以各級‘勞模’和‘精英’為主體的鄉村新式權威逐漸控制了鄉村政治生活”②,在社會主義制度下成長起來的“新農民” 成為新政權的代言人。“十七年”小說中的王金生(《三里灣》)、梁生寶(《創業史》)、蕭長春(《艷陽天》)等“社會主義農村新人”,都是堅定的革命者與理想化的民間英雄的統一。他們作為新時代的先進典型和民間社會的能人,建立起規范鄉村社會的新權威。
梁生寶的成長史在一定意義上就是合作化運動中鄉村新權威的形成史。梁生寶是群眾和基層組織共同認可的農村領袖,更是革命意識形態改造下的道德模范。他的身上既具有傳統文化所推崇的樸實、勤勞、正直等品格,又顯現出意識形態規范下的集體主義價值觀與道德自律,成為區別于一般農民的理想化了的階級精英。“十七年”文學對梁生寶式人物的書寫,體現了國家政權對鄉村社會各個領域的全面控制。在這樣一種高度集中的社會體制內,反映國家意志的“社會主義農村新人”成為鄉村社會生活的主角。
然而,隨著政治文化環境的改變,新時期小說開始重新審視鄉村權力的異化,于是塑造出一批呈現了民族文化負性積淀的鄉村干部形象。《古船》對趙炳及其家族發跡史的敘述,《羊的門》所建造的“呼家堡王國”,《蒼生》、《農民帝國》中邱志國和郭存先從英雄模范到“土皇帝”的身份蛻變,都顯示了以封建宗法文化為基礎的鄉村政治傳統在當代社會的延續和變異。之所以稱他們為“新鄉紳”,是因為以上人物不僅依托于根植在國民性中的宗法觀念,形成了類似于傳統鄉紳的封建家長地位,而且在基層權力體制中部分地再現了傳統鄉紳的社會角色。他們是處于基層政權和農民之間的“中間人”,通過政治權力和民間權威的結合構筑并維護著鄉土社會的原有秩序。這一類人物作為政權組織體系的基礎單元,借助國家意志宰制鄉村社會的運行,又在此過程中建立起權力集中的家族式、宗法式統治,客觀上將現代國家的基層統治轉化為鄉土性和封建性束縛下的鄉村社會自我規范,因而成為具有當代典型意義的“新鄉紳”。
趙炳的形象揭示了宗法文化在當代鄉村政治文化語境中的延續。在特殊的歷史時期宗族權威與政治權威的媾和衍生出這樣一個具有深厚民間根性的政治、文化怪胎:一方面,黨員干部的身份和資歷是趙炳得以長久把持基層權力的政治資本;另一方面,“四爺爺”的稱呼既體現出他的封建家長地位,又體現出宗族制度和宗法觀念在農村政治生活中的回歸。趙炳正是在積蓄和駕馭宗族勢力的過程中建立起個人威權,成為連接國家權力和民間社會的樞紐,依靠治權(基層行政權)和族權的統合對洼貍鎮實施專制統治。而在他的權勢支撐下,趙氏家族也實現了對隋家、李家乃至整個洼貍鎮的征服和壓制。
與趙炳相比,呼天成的形象顯得更加復雜。作為呼家堡的當權者,呼天成為村民帶來了物質生活的豐足,也打造了這樣一片充溢著集體意識和道德理想的“凈地”。然而,小說用“主”和“羊”的《圣經》典故暗喻了呼天成以“救世主”的神圣威權在思想和制度上牢固地控制著呼家堡的村民。他將集體主義意識形態、傳統民間社會的道德訓誡和極權統治的制度規訓(“十法則”)三者結合起來,形成了以封建家長制為內核的道德化、單向性的絕對權威,并試圖通過家族傳承的方式延續這一權威。于是,呼家堡的村民成為權力馴化下的順民,他們失去了自主意識,形成了對呼天成的精神依附,以至于在后者彌留之際,“人們憂心忡忡地想,如果呼伯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怎么活呢”。從表象上看,呼天成對呼家堡的改造恢復了傳統社會的禮治結構,而他也在很大程度上成為傳統鄉紳社會角色的替代者,用民間戒律和道德教化(“禮”)維持著呼家堡當代形態下的社會秩序(集體體制)。
趙炳和呼天成的典型意義在于:其一,他們擁有基層干部與民間權威的雙重身份,這體現出農村權力結構的多元性,由此形成的權力體制影響和制約著現代文明的擴張;其二,趙炳和呼天成是宗法文化在當代社會的人格化,在封建宗法觀念和權力意志的左右下壟斷了鄉村公共權力,從家族統治、禮治結構、觀念形態和權力運行等方面呈現出傳統鄉紳所具有的社會功能和管理模式。作者對這兩個人物的塑造不僅現實地批判了農村的權力失范,更從文化反思的角度詰問現代化進程中的當代鄉村文化生態。
從現代文學對鄉紳的批判到新時期小說中“新鄉紳”的出現,在經歷了革命的洗禮之后,文學視閾里的鄉村社會似乎又回到了原點。在社會轉型的歷史階段,“社會主義農村新人”也逐漸被“新鄉紳”的形象置換,權力的異化和個人的蛻變映射出的是農村政治文化的歷史變遷。
“新鄉紳”形象的文化解碼
通過描述“新鄉紳”這一制度變遷的畸形產物,新時期的一系列鄉土小說揭示出當代農村社會變革中不可回避的現實問題:一是封建意識在民族文化心理中的歷史因襲,二是宗族勢力在新時期的復興及其對基層權力的僭越。由此,“新鄉紳”形象直觀地呈現了鄉土文化的惰性和當代農村政治文化的缺失。
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國家對農村的全面改造試圖清除鄉土中國的封建積弊,集體經濟體制的建立改變了以家族為主體的農村社會結構,把社會生活各個領域都納入到一體化的框架內。除舊布新的政治舉措固然在一定程度上對農民的思想觀念產生了積極的作用,然而,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一個以現代化為導向的國家,把宗族看成封建傳統長入社會主義國家的尾巴,從而選擇了消滅宗族傳統文化(如‘破四舊’) 的文化政策,然而國家的社會政策卻強化了這種傳統文化的土壤(如戶口控制,外出流動限制等) 。” ③ 一方面,社會主義改造吹響了走向現代化的號角,在國家意志的推動下“反封建”成為農村革命、建設的基本訴求;另一方面,高度集中的體制加劇對社會成員的人身控制,因而強化了農村社會環境的排他性,使之客觀上變成封建宗法文化蟄伏與復蘇的溫床。
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宗法制度占據著社會的主流地位,形成了維系封建宗法秩序的集體無意識。新政權對封建文化的清算只是在表面上祛除了民族文化的負性符號、等級觀念、權力崇拜和“唯上”、“唯官”的奴性并沒有在社會制度的變遷中得到遏制,相反這種傾向在歷史進程中顯現出堅硬的生態。《農民帝國》描寫了郭存先這個帶領農民致富的經濟能人在權力和財富面前的自我膨脹——他懷有創造“帝國”的野心,并成為民間社會強勢而專橫的“土皇上”,甚至發出了“去掉‘土’字就是皇上”的宣言——權力意志的極度擴張暴露出鄉村社會中封建觀念的歷史遺存。同樣,《羊的門》也彰顯了鄉土文化的劣性:呼家堡的男女老少默認甚至心悅誠服地接受呼天成的個人意志對鄉村生活的滲透和控制,“幾十年來,呼家堡人早已經習慣了這種只有一個聲音的日子,如果這聲音突然消失的話,呼家堡人倒真不知道該怎么活了”,于是村民的盲從和崇拜使呼天成的形象日益神圣化,并將其推向“救世主”的王座。
呼天成的政治神話在某種意義上反映了社會體制的結構性缺失。當各級官員們和呼家堡人都以虔誠的姿態敬奉著“呼伯”時,當“集體”悄然間與“呼支書”畫上了等號時,我們看到的是國家權力的缺席和個人權威的擴張。盡管呼天成認為“他僅僅是上頭與下頭之間的一個環節”,但事實是鄉村政權牢固地依附于他的個人意志,這所謂的“中間環節”不僅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國家權力對農村的滲透,而且成為基層權力運作中的實際主導者。
這一現象表明,基層體制在面對鄉土文化和社會環境的牽制時往往顯露出自身的羸弱。“在某些宗族力量強大的農村社區,國家權威需要借助家族權威的力量建立起來,并藉以貫徹執行國家的政令法規。在這些地方,上述兩種權威緊密結合在一起,而集這兩種權威于一身的人物是鄉村社會事實上的統治者。”④雖然國家政權試圖消化民間的異質性,確立政府在農村生活中的絕對權威,但是它的控制力并不足以完全覆蓋廣袤的鄉土,鄉土文化的排他性和政權組織的效能使得鄉村治理很難僅僅依靠行政命令的方式完成。在這種情況下,一方面政府的基層統治需要得到民間權威的支持以保證政令的通暢,另一方面社會的自我調整也催生出一批新的精英——他們具有解決農村公共事務的合法身份和實際操作能力——來維護鄉村秩序的穩定。
由此生成的“新鄉紳”形象體現出作家對改革前后鄉村社會的清醒認識和文化反思。追溯“新鄉紳”的發跡史,我們看到計劃經濟體制不但沒有實現平均主義的理想設計,反而加劇了權力和社會資源向少數人的集中,在鄉土社會權力崇拜的文化慣性推動下,社會結構在很大程度上出現了分化的跡象。
事實上,計劃經濟時代的平等訴求并不能障蔽由權力關系失衡造成的社會不平等,在平等的表象下新的等級秩序被重新建立起來。“四爺爺”、“呼伯”們通過手中的實際權力掌握著鄉民的命運,而后者在僵化的秩序下只能被動地接受著權力的指揮和管制,任何試圖挑戰權威的行為都將受到體制的懲罰。處在社會底端的則是被剝奪走尊嚴與權利的“斗爭對象”,正如隋抱樸兄妹所遭遇的那樣,“原罪”和“卑劣”的出身使他們成為革命暴力與權力示范的犧牲品,無力逃避強權對弱者靈魂和身體的肆意踐踏。于是,受辱的隋含章和“被”做賊的孫布袋用他們的人生悲劇為失去約束的鄉村權力鋪下了血紅的幕景。所以,當有人還在惋嘆“社會公平”的計劃經濟時代的消亡時,我們不禁要追問:那個充滿夢魘的過去真的是值得留戀的桃源嗎?從這個意義上看,新時期小說中的“新鄉紳”形象質疑和批判了農村權力體制異化的歷史淵藪。
然而,權力的異化并沒有在改革的洪流里得到根本性的遏止,相反,“集體”的淡化和社會的失序使權力被更加肆無忌憚地轉化為私有資源。《蒼生》展現了邱志國在社會轉型期的個人轉型,他憑借著長期積累的威權將權力兌現為個人和家族的經濟利益,于是在人們眼里“他跟舊社會的地主老財、保甲長沒兩樣兒”。這一身份的轉變凸現了“新鄉紳”在資本原始積累過程中的權力尋租現象,從邱志國身上,我們看到的是失去監督的權力為個人財富的積聚和農村的貧富分化打開了一扇塵封的大門。呼天成雖然沒有借助權力為自己牟利,但是新舊體制的更替為他提供了強化個人權威的歷史契機,這一階段國家權威在基層權力運作和監督上的短暫失語將農村政治生活的話語權拱手讓于“新鄉紳”,因此在市場經濟初期秩序失范的狀態下,呼天成創造出一個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封建王國”。
新時期小說對“新鄉紳”形象的塑造體現出作家對農村體制改革的焦慮。社會轉型期的鄉土文化和權力體制在農村現代化進程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正因為如此,鄉土中國不得不背負著沉重的歷史包袱蹣跚前行。從趙炳到郭存先,從農村改革之初直至三十年后的今天,文學作品里仍然不缺少“新鄉紳”式的人物,對于這場正在改變中國的偉大變革來說,這無疑是一種尷尬和警醒:它使我們認識到,改革的道路依然漫長而艱辛。■
【注釋】
① 楊國勇、朱海倫:《“新鄉紳”主政與農村民主政治建設》,載《社會科學戰線》2006年第6期。
② 王先明:《鄉紳權勢消退的歷史軌跡》,載《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
③ 葉本乾:《村莊精英:村莊權力結構的中介地位》,載《中國農村觀察》2005年第1期。
④ 倪偉:《農村社會變革的隱痛》,載《文學評論》2005年第3期。
(劉暢,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08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