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社會的發育演進,從大的方面來說,大致區分為兩種形態:古典社會和現代社會。關于現代社會,涉及現代性。何為現代性?我在我的《何種政治,誰之現代性?》一書中曾有過專門探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現代性是與現代政治的完成時,或者說,與現代政治的終結關聯甚為密切的一個觀念。所以,用現代性來審視人類歷史曾經發生的、目前仍在進行的、當今全球化時代依然占據主導的現代社會或現代政治時,我們就面臨著一個困境:現代社會與現代政治是否已經到了終結?所謂的后現代是否已經來臨,其面相究竟又是什么?
上述問題對于當前的中國思想來說就更加吊詭。中國進入到現代社會只不過才有一百五十年的時間,這與西方從十六世紀開始所走過的五百年的現代歷程相比,還只能說處在早期階段,現代社會對于我們還遠沒有完成。但是,如果我們把它放到現代性的語境之中來考察的話,似乎我們就面臨著一個不得不終結我們的現代進行時,而去面向一個未可知的所謂后現代的天堂或深淵的問題。這對于絕大多數的現代中國人來說,也許并不情愿。這樣一種處境,難道就必然如此?至少我并不這樣認為。我并不認同用現代性以及所謂的三波現代性潮流來概括現代社會的邏輯演變,并最終指向現代社會的終結這樣一種前提性的、帶有虛無主義的預設。在我看來,現代政治遠未窮盡,尤其對現代中國這樣一個如此規模與能量,稟賦如此厚重傳統的國家而言,它的融入現代社會,會給(西方)現代社會帶來一些復雜的、甚至是不可估量的新的因素和契機。因此,那種以現代性來總括現代社會的敘事邏輯,在我看來是有重大偏頗的,如果我接受這個觀念,那也是有限度的,我反對把現代性推向極端,推向歷史的虛無主義。
我在上述的那本小冊子里曾經談論了現代性的左和右兩個版本,即激進主義的左派版本和極端保守主義的右派版本,其中我有意忽略了自由主義的以哈貝馬斯為代表的“未完成的現代性”方案的敘事版本。為什么呢?因為在我看來,哈貝馬斯的德國自由主義敘事并未得古典正統的英美自由主義之真諦。它屬于一種接受了左右兩派預設前提的有限度的抗拒,但是由于現代性的邏輯前提已經設定,這種抗拒在某種意義上是無奈的和無力的,而這又與哈貝馬斯早年的左派批判理論具有內在的勾連。所以,我在最近一篇反思“五四”啟蒙運動的文章中曾經談到,古典的自由主義,尤其是英美的傳統自由主義,對現代性這個觀念從來是不接受的。他們接受現代政治,但并不接受現代性政治;接受現代社會,但不接受現代性社會以及后現代社會。從這種經驗主義演進論的視角來看,現代政治是一個不同于古典政治的新的政治形態,雖然在從古典社會到現代社會的轉型中曾經發生過無中生有的“利維坦時刻”,但是,這個“利維坦時刻”或“馬基雅維里時刻”已經被洛克和斯密、休謨的政治哲學與政治經濟學予以卓有成效地克服。也就是說,上述兩種政治形態之轉型的非常時刻經過洛克政府論的輝格式反革命敘事和蘇格蘭啟蒙思想的文明演進論敘事給予弭平,從而克服了古典社會與現代社會的斷裂。
自此之后,這樣一個包容了古典社會于自身之中的現代社會,一路走來,五百年未有終結,其中當然有重大的變革,但是,人類對未來的審視,古典自由主義是漸進論的、有限理性的,即便是用現代性這樣一個觀念,也肯定不是虛無主義。當然,它也不會像啟蒙思想那樣的單向度的進步一元論。歷史是文明的演進過程,其中,有湍急,有淺灘,但也有航標和燈塔。人只能按照自己的有限理性向未知的領域一步步演進。這樣一種對于現代性的理解,既不是左右激進主義兩個版本的,也不是哈貝馬斯式的。在此,我要強調指出的是,未來的晦暗不明并不等于弱化或者祛除古典自由主義所堅守的核心要義,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人類理性的有限性,因為人類未來前景的不確定性(或風險性,所謂風險社會),對于現代人來說,持守已有的傳統,確立憲政制度和自由經濟以及文明社會的基本規則,恰恰才是人類這個有限的生物所能做的也應該去做的事情,這樣或許才能夠避免覆轍于未來的風暴。這就是我所理解的所謂“審慎”。
前面我初步論述了關于現代性問題的三種基本的理論路徑,下面我將扼要闡述一番早期現代的思想史背景,為什么關注早期現代問題,是基于中國視角的一種對于現代政治的理解。我不像時下的學人那樣,把現代社會的中心放到現代性這個問題上,而是相反,我愿回到西方早期現代的思想史背景之中來考察作為現代政治、現代社會發育的一些前提性問題。在我看來,這樣一個早期現代政治與現代社會的發育、演變與成熟的過程及其機制,與中國現代社會的構建具有歷史邏輯的同構性。這里所說的歷史邏輯不是指自然時間中的邏輯,而是歷史的政治邏輯?!癳arly modern”在中文一般翻譯成“現代早期”,我為了突出現代的早期與中晚期之區別,我在自己的文章中將其翻譯成“早期現代”,從時間上來說,它大致是指西方從十五世紀末十六世紀初葉到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前后大致三百年。在這個歷史階段,西方主要的早期國家(及其新的帝國譜系),西班牙、荷蘭、英國和法國,尤其是英國和法國,從封建制的政治叢林中逐漸構建起來,擔當起現代政治的發動機。說起來,早期現代的內容紛繁復雜,我僅扼要談一個大概,分為如下七個方面的問題:
民族國家的發育與建構
伴隨著漫長的中世紀社會的演進,早在十三、十四世紀,歐洲就進入一個社會巨變的醞釀時期,尤其是經過意大利的文藝復興,一個世俗王國出現在人們面前。就政治層面來看,查理曼帝國解體之后的歐洲,大致發育出三個初步孕育民族國家的地域板塊。第一塊是法國,雨格·卡佩王朝的法蘭西王國,直到大革命才改朝換代;第二塊是所謂的神圣羅馬帝國,其中九曲輪回,這個德意志王國直到十九世紀才由普魯士帝國接續告終;第三塊是相對邊緣的英格蘭王國、蘇格蘭王國,以及荷蘭、丹麥、挪威等,這一塊雖然看似邊緣,但在早期現代卻發揮了頂天立地之功。此外,東方還有小小的俄羅斯,南部還有土耳其等東方帝國。按照法國年鑒學派布羅代爾的說法,以巴黎為圓心,以五百英里為半徑,畫一個圓形,就可以把這個時期的歐洲精華全都囊括其中了。我這里不是談歷史,而是通過歷史來談一個現代政治的關鍵問題,即民族國家的政體制度問題。可以說,早期現代的最核心問題,是民族國家的生成,為此,就需要一些相關的政治與法律理論,如何處理這些逐漸發育起來的國家特性與封建制度的政治、經濟、法律與宗教之間的復雜關系,這是早期現代思想中的一條主線。為此,出現了馬基雅維里、博丹、霍布斯等人的主權學說,出現了共和主義的羅馬思想的復興以及人民主權的激進共和主義,出現了保守的普通法憲政主義等等,這些思想理論的興起與發揚,無不與早期現代的民族國家的發育和構建有關??偟膩碚f,在這個時期,西班牙、荷蘭、英國、法國先后逐漸崛起,尤其是英國和法國,構成了我們理解早期現代思想史的政治基礎。
新教改革中的現代政治
西方社會自古典城邦制解體之后,便與基督教產生了不解之緣,羅馬帝國的衰亡與基督教有關,至于中世紀的封建社會結構以及王權—神權的二元政教關系,乃至現代社會的形成與演變,也都與基督教有關。具體一點說,影響現代政治的一個重要因素,是羅馬天主教與新教改革的張力性關系,如何處理政治與宗教的關系構成了早期現代思想史中的一個中心問題。由于羅馬天主教與新教又都與早期的民族國家有著密切的政治、經濟與法律等諸多方面的密切關系,而其中新教又分成三類:路德新教、加爾文新教、英國國教。所以,這個時期的歐洲現代政治,異常復雜多變,西班牙的天主教及其政教國家(神圣羅馬帝國),與新教的關系,加爾文新教在日內瓦、荷蘭的擴張,法國的天主教政教國家與胡格諾教的關系,英國的國教與天主教、清教的復雜糾紛,路德教與神圣羅馬帝國諸侯國的關系等等,是我們考察早期現代思想史的重要背景。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中世紀原先“愷撒的歸愷撒,上帝的歸上帝”的封建制時代相對平衡的政教關系的二元機制被打破了,新教國家的出現,使得整個基督教世界的格局發生了劇烈的變化,這就為現代社會的凸顯,為未來歐洲的政教分離,尤其是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的獨自擴展提供了一個新的開放領域。
海洋政治與《威斯特伐利亞合約》的隱秘關系
在這個時間段中,歐洲發生了三十年戰爭。雖然它是在神圣羅馬帝國疆域內打的,但無異于早期現代的世界大戰,此后簽訂的《威斯特伐利亞合約》奠定了早期現代的國際政治秩序。其中的吊詭之處在于,英國雖然并沒有積極參與這場戰爭,也沒有派代表簽署合約,但在我看來,這個合約卻為以英國為代表的海洋政治的介入提供了一個通道。因為在這個合約中,西班牙和荷蘭已經深度介入其中了,除了年鑒學派所提出的地中海的因素之外,從一個更為廣闊的世界史的視野來看,西班牙和荷蘭之所以能夠凸顯,并激發了法國和后來德國的民族主義與絕對主義的君主制,是與一個新的世界通道——全球海洋相關聯的。在當時,英國雖然還沒有強大到縱橫捭闔于歐洲大陸腹地的地位,但這個合約所奠定的世界秩序,卻為自由海洋的全面擴展,特別是為英國后來超越西班牙、荷蘭成為海洋霸主提供了強有力的國際法支撐。在此,我們應該感嘆格勞秀斯的深邃洞見,他構建的基于海洋法權的新政治理論,為威斯特伐利亞合約提供了理論的藍圖,鑒于此,我們看到,在這個以大陸三十年戰爭為緣由而構建起來的國際秩序中,隱含著對現代政體意義上的海洋世界的開放。正是沿著這個路徑,荷蘭和英國很快在早期現代的政治格局中上升為歐洲強國,此后的美利堅合眾國,接續這個海洋政治的衣缽進一步擴展,從而塑造出現代政治的英美主導的國內與國際雙重的法律與政治秩序,直到今天,這個格局與大勢依然沒有隱退或敗北。對于這個海洋政治,我們應該給予高度的重視。
現代政治的君主論
現代政治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君主行使對于國家的管轄權、統治權與治理權,因此,君主論以及君主統治的合法性及權威性,在早期現代那里,就一直是一個重要的思想內容,也是聚訟紛紜的理論爭斗之所。這一點是與古典政治和封建政治時代不同的,也與后來的民主政治不同。在古典政治那里,少有君主論,即便有也是哲學王,而到了封建政治那里,君主一方面為基督教的神權所制約,另一方面也被封建法所束縛,與教皇、大主教相比,君主僅僅管轄世俗事務,他不過是貴族中的第一貴族,享有的只是領主的最高特權,并不具有一個國家的排他性的絕對主權意義上的統治權力。到了現代政治的中晚期之后,隨著民主政治(代議制)的成長與濫觴,君主或者消失(為民主共和制所取代),或者成為一個符號(君主立憲制或虛君共和制),所謂的人民主權堂皇登場。但是,早期現代的君主制卻是一個重要的制度,而且是一種屬于創新的革命性制度,并且有過一段輝煌的絕對主義君主專制時期,以法國路易十四為最高典范。早期現代的思想史為什么要隆顯君主論呢?這個問題值得我們深思,我們能否把君主論及政治國家的君主權威這個階段性的政治邏輯輕易繞過,似乎一夜之間就從古典政治直接跳入現代民主政治的平臺?實際上,除了荷蘭聯省共和國(從更為廣闊的意義上,荷蘭很難說是一個真正的大國),幾乎所有歷史上的歐洲大國,基本上都經歷了一個真正的卓有成效的君主專制的時代,而這個時代對于民族國家的構建,對于封建的諸多特權的破除,對于構建代議制的人民主權,都具有著重要的階段性的意義。在這個時間段中,真正的歐洲現代社會中的政治與法律的斗爭,是在君主與貴族之間進行的,無論是英國、法國還是其他一些國家,君主都是代表新興的、先進的、革命的勢力,而貴族則是傳統的、落后的、反革命的勢力。與此相關,自由也是舊的傳統的東西,而專制則是新的革命的東西。這里不是為君主制辯護,而是分析一個客觀事實。我們看到,在早期現代那里,政治領域的諸多事務是復雜的,對于它們的理解,有必要打破我們目前理論研究中的陳詞濫調與想當然的無知。
早期現代的憲政論
憲政論是與舊傳統相聯系的,說起來也是一個舊東西,是與絕對主義的君主論相抗衡的一種反革命的政治技藝。所以,憲政論在西方源遠流長,從某種意義上,這個古典憲政論又與共和政體(羅馬的)和普通法(英國的)相關聯,但這個舊傳統在早期現代,又被專制君主論重新激活了。以英國為例,普通法中的司法專屬權,按照老輝格黨人的敘述,早在諾曼征服之前就古已有之,屬于英國人祖傳的法寶。此外,英國還是一個隱匿的共和國,它后來不就是演變為君主立憲制了嗎?不過,對于普通法的泥古陋習,我們沒有必要給予過頭的贊譽,而對于共和主義,我們也應該警惕其激進主義的一面(劍橋學派顯然走過頭了),在早期現代的英國和法國,共和主義往往是革命的、激進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既是反王權的,同時也是反憲政的。后來的共和主義在歐洲大陸,大多又與無產階級革命、與社會主義運動合流,這是必然的結果。當然,美國的共和主義,則是中庸之道,把握到君主論、憲政論與共和論三論之精華,并冶于一爐,這是美國政治的幸運,也是審慎的大智慧。至于法國,在早期現代那里,其憲政論偏于左道,主要體現在封建貴族的特權政治方面,而這又極大地制約了法蘭西作為一個民族國家的成長??傊c早期現代君主論相對應的是憲政論,后者又有法治主義和共和主義兩個路徑,它們都是為了限制君主權力的絕對性。正是因為這種對峙性的政治張力,致使歐洲最絕對的專制主義也是法治下的專制主義。所以,我們對路易十四的理解,不能置于東方的語境,而應該在于早期現代的政治論中來理解。從上述兩層角度來看英國和法國的革命,它們的差異就較為清晰了,如何處理舊制度與革命及其復辟的關系,這是早期現代思想史的畫眼,英國的光榮革命是成功的復辟,屬于真正的反革命。而法國革命則沒有達成這個結果,因此是失敗的。但即便如此,如托克維爾在總結法國大革命時,還是給予了首肯。
早期現代的戰爭與和平法
早期現代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是戰爭與和平問題,這個時期的歐洲,各種內戰、宗教戰爭、國家間戰爭,此起彼伏,頻仍不絕,致使民生凋零,生靈涂炭。在早期現代,戰爭是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諸多民族國家的構建、各國此消彼長的興衰、宗教信仰的新舊之爭、土地與商業利益的爭奪、個人野心和貪欲的膨脹等等,它們都與殘酷的戰爭密不可分。不過,早期現代的戰爭與古典時代的乃至封建制時代的戰爭,開始發育出一個新的法理依據,那就是聲稱是(民族)國家(之間)的戰爭或人民(國家)之間的戰爭。古典戰爭是貴族城邦國的戰爭(奴隸制下的奴隸是會說話的工具),封建時代是領主的(封建)戰爭,或者是與異教徒的(宗教)戰爭,在早期現代,戰爭性質變了,蠻族入侵式的封建戰爭,或討伐異教徒的宗教戰爭,逐漸褪色了,君主權威之所以凸顯出來,是因為君主不僅作為最大的領主,而且作為國家主權的擔綱者,行使戰爭與和平的權力,承擔其合法性。但我們也應看到,這個人民與國家的戰爭性質的轉變,需要一個過程,早期現代便處于這個轉型的變革時代,純粹的民族國家的人民戰爭是沒有的,而是與宗教戰爭、帝國戰爭糾纏在一起。例如,菲利普二世的十字軍東征,當然,更為慘烈的,是新教與天主教之間的戰爭,這種戰爭不單純是國際戰爭,又與內戰交織在一起,如英國、法國、神圣羅馬帝國中連綿不斷的戰爭,這些都與三個新教的改革之后所產生的整個歐洲格局的變化及其中所滲透的世俗的政治利益、土地與商業利益扭結在一起,信仰、商業、特權、軍事等等,這是一個天下大亂的時代,和平短暫而美好,戰爭總是連綿而殘酷。在早期現代,大思想家都面臨著戰爭的困擾,都企圖構建克服戰爭的和平圖景。因此,自然法、憲政制度、均勢原則、國際條約等成為構建現代社會的一系列新的國內與國際的法權準則。其中最典型的,有馬基雅維里的《君主論》、格勞修斯的《戰爭與和平法》、霍布斯的《利維坦》、洛克的《政府論》,可以說都是國際法的經典著作。當時這些大思想家們都具有世界的眼光。沒有一個穩定的國內秩序,如何塑造國際秩序?而且,當時的民族國家還處在發育的初期,又與現代的帝國形態糾纏在一起,圍繞著一個核心的民族國家,其周邊又有其勢力范圍,形成了不同的帝國譜系。在早期現代那里,這樣一個現代政治雖然具有民族國家的主權特性,但操縱國際秩序的,又都是舊的貴族政治的禮儀準則,外交條約的締結、國王婚姻的締結與變遷等等,就可以改變國家構建的過程與邊界。所以,這種戰爭與和平貫穿下的現代政治與被封建制束縛下的人民大眾是沒有關聯的,是在它們之上的政治游戲規則。人民對此并不關注。人民關心的不過是其所從屬的領主以及其封建權利的變革。所謂現代國家公民的普遍權利和責任等等,則是在法國大革命之后才逐漸產生的。在十九世紀之前,人民在國家、國際政治的格局中是沒有任何地位的,也沒有這方面的訴求。所以,早期現代的政治基本上是在宗教、貴族、君主三者之間進行的一種力量與利益的角逐。
現代商業資本主義
前面我分析了三股主要的政治力量,教會(天主教、新教)、國王(現代意義上的君主)、貴族(舊制度的特權享有者)。除此之外,在早期現代那里,還有一個新的因素在逐漸的萌生出來,即商人或商業資本家(因為地主大多是形形色色的貴族,他們屬于土地財富的所有者)。資本家(產業資本家、企業家)和工人階級,在早期現代那里都還沒有發育完成。在早期現代,兩種主要的財富,土地與商業,滋生出兩類政治力量,前者主要是大貴族,在英國和法國等國家,一些小土地所有者上升為上等人,而較大的財富群體主要是商人,其中也有一些貴族從商,此時等級身份是松動的,可以買賣貴族稱號。商人包括地主、銀行家、運輸商等,還有包稅商、股票經紀人、股票持有者等等。這個時代,重商主義流行,新大陸的發現,戰爭成本的劇增,銀行、信托機制的發明,具有殖民性質的專屬經營權(東印度公司)的設立,海洋貿易的擴展,貨幣流通的加快等等,各類投資商、證券商、貿易商和谷物商、軍備供貸商、公債經紀人等,在早期現代那里逐漸開始占據歷史的舞臺。這些人有些也是大的貴族和教士,但多數還是擁有巨額財富的市民,這就為當時的政治格局注入了新的活力。我們看到,一個現代的商業資本主義的雛形初步形成,這就為后來的產業資本主義和金融資本主義開辟了道路。
上述我粗略從七個方面勾勒了早期現代思想的大致節點和要津,我認為這是我們理解現代社會尤其是現代政治的一些基礎性的思想要點。在這個時期,所謂自由主義、保守主義、民主主義、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等各種主義,作為系統性的思想意識形態,都還沒有產生,它們的粉墨登場還是十九世紀以后的事情,但是,它們的思想理論基礎早在這個早期現代就孕育出來了,所以,不理解早期現代,就根本無法理解現代政治與現代思想,可以說它們為十九世紀以來的種種意識形態提供了重要的、不可或缺的思想背景和理論前提。
最后,談一下早期現代與中國的相關性問題。我認為中國一百五十年的社會轉型,屬于從古典社會到現代社會的轉變,這個轉變到今天還遠未完成,或者說我們到今天還遠沒有完成現代社會尤其是現代政治的建構,但我們又面對著全球化時代的新的因素的沖擊。所以對中國問題來說,我一直強調要用這樣一個政治邏輯及其歷史的同構性來參照對應我們解讀西方現代政治思想和法律思想。在我看來,中國政治社會一百五十年的時間大致處在西方十六世紀初開始孕育的早期現代的歷史階段,中國現代思想與西方早期現代的思想具有邏輯的同構性,而與西方的現代性問題關涉并不十分重大。當然,西方早期現代的問題有一些是已經初步解決,并塑造出了一些成熟的政治形態,有一些是在十九、二十世紀才得到真正的解決,而且所謂的解決也并不是絕對完善的,所以西方的現代政治問題一直綿延不斷,據此才有了現代性的三波浪潮之說,有了現代政治的終結和歷史的終結之說。中國如果按照這樣一個邏輯,把自己納入現代政治終結的虛無主義的場域之中,認為我們遇到的問題似乎可以繞過西方早期現代的上述諸多主要問題域,而一步從鴉片戰爭之禍跨入到后現代社會,我覺得這樣一個中西歷史的敘事是有失偏頗的。
在我看來,現代早期的發育過程是極為重要的,沒有這個發育過程,很難想象中國從一個幼兒可以搖身一變為全球化時代的巨人,這從發生學上很難解釋通。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我認為中國要完全克隆西方早期現代的過程,亦步亦趨,機械補課。例如,早期現代的宗教之爭問題顯然在中國就不會有重大的影響,君主論問題也沒有必要沉渣泛起。但是,即便是這兩個問題,就其實質,其實我們也還是繞不開的,假如君主論并不是要搞一個絕對專制的君主,而是涉及如何塑造出一個國家主權的擬態形態,如何把人民主權肉身化賦形的問題,我們就依然擺脫不掉。同樣,關于宗教紛爭問題,當然,我們不會有天主教與新教之爭的重大問題,但如果涉及一個現代政治的神學基礎問題,尤其是文明價值論問題,以及文明背后是否需要一個神意(或先驗)的依據,人民公意的背后是否有傳統賡續問題,則中國的現代政治的價值之爭依然存在。至于其他的關于民族國家的構建,關于戰爭與和平等,關于世界秩序,關于憲政主義等等,都是我們繞不開的問題。也許現代戰爭的形式有了變化,和平的法權基礎不同了,全球化時代的貿易與貨幣金融體系變了,以及全球資源的占有與分配出現了國際正義的訴求等等,這些問題其實都與早期現代構建的現代形態相關聯,簡單地套用現代性,用虛無主義和理想主義加以處理都是空泛的。我們只能進入歷史的場景之中面對這些問題,一個一個地審慎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