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二○○九年,適逢北大世界經濟專業成立五十周年,同時也是中國的世界經濟學科建立五十周年。是年年末,我們舉行了隆重的“北大世界經濟學科成立五十周年紀念大會及學術論壇”。業內專家、學者和來賓、校友聚集一堂,回顧北大世界經濟學科半個世紀的篳路藍縷,展望經濟全球化時代這一學科的機遇與挑戰,共商學科發展大計。
紀念大會的熱鬧與浮華過后,作為這個活動的主辦者之一,我卻一點也興奮不起來。半個世紀的紀念,對歷史我們或許已有所交代,但對未來該做些什么,如何有所擔當,卻茫然。透過紀念儀式的花團錦簇與學術論壇的高談闊論,分明可以看到這一學科發展中的種種尷尬與危機,一種飄在空中無以立足的輕浮,一種缺乏身份認同的惶恐與不安。
當此經濟全球化時代,應該說,原本沒有哪個學科能比專門研究全球經濟的世界經濟學科更加幸運,風光無限。但行內人自知,這一學科因為內外隔離的打破和全球化一體化,正在失去自己的原有領地,不斷被其他學科蠶食。
回首三十年前,一批前輩學者嘗試創立中國的世界經濟學,構造世界經濟學科體系。自八十年代初始的十年間,出版了一大批以《世界經濟學》、《世界經濟》、《世界經濟概論》為題目的教材和專著。更有一批學者嘗試建立“世界經濟學”的理論體系。影響廣泛者,如錢俊瑞先生的《世界經濟與世界經濟學》、褚葆一先生的《世界經濟學原理》、仇啟華先生的《世界經濟學》、杜厚文先生的《世界經濟學:理論、機制、格局》,以及李琮先生的《世界經濟學新編》等。再加上浦山先生、吳大琨先生、滕維藻先生等等一批老一代和中生代學者,使世界經濟學科群星璀璨,該學科也成為經濟學中影響廣泛、貢獻卓著的學科之一。今天,全球化時代世界經濟現實的發展早已超越了那個時代,當時形成的學科體系也多少顯得過時,但他們所構造的世界經濟學科體系,仍是今天我們發展這一學科的歷史基礎和邏輯起點。
在世界經濟學科發展的歷程當中,不能不提到五十年前成立的北大世界經濟專業。這一最早成立的學科不僅于一九八○年出版了改革開放后最早的一部《世界經濟概論》(與人民大學世界經濟教研室合著),其幾十年的發展,也可以顯現中國世界經濟學科發展全豹之一斑。
中國的世界經濟學科始建于五十年代末,北大世界經濟專業是最早設立兩個世界經濟專業之一(另一為人民大學世界經濟專業),是在當時的最高領導人毛澤東和周恩來親自指示下成立的。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后期,在閉關鎖國的總體格局下,基于當時國內外政治經濟形勢的發展,周總理明確提出要加強國際問題包括世界經濟問題的研究,并指示時任北大校長的陸平在北大率先成立世界經濟專業。陸平則找來燕京大學經濟系畢業、時為北大經濟系年輕講師的洪君彥等人,令其設計世界經濟專業的學科內容和課程體系。年近八旬的洪君彥教授向我講授他們籌備成立專業之初的情況時說,陸平把任務交給我后,我也彷徨無計,沒有任何可資參考的先例。因為西方沒有這樣的系科,即使有我們也不能參考。最后只好找來莫斯科大學世界經濟專業的教學大綱和課程體系,照葫蘆畫瓢地設計出我們的世界經濟專業課程,并于一九五九年招收了第一批本科生。嗣后,國內一些綜合性大學陸續成立世界經濟專業,招收本科生和研究生,創造出具有中國特色的世界經濟學科,并且與當時的政治經濟學專業并列,成為綜合大學經濟系中最主要的兩個學科專業。
然而,僅從北大的情況看,這一專業發展并不十分順利。“文革”前招生時斷時續,“文革”中更是基本廢輟,直到一九七八年秋才招收了“文革”后第一屆本科生。不過,這一學科畢竟在閉關鎖國的情勢下開了一扇小窗,以觀察外部世界。
我是一九七九年秋進入北大經濟系世界經濟專業讀書的,畢業后就留在本系任教。讀書加教書,迄今正好剛過三十年。應該說,對于“文革”后三十余年世界經濟學科的發展,我既是見證者,又是參與者,對這一學科的歷史、現狀、前景,成就、問題、困惑,都有切身感受。我以為,世界經濟研究作為經濟學研究的一個領域和課題,如今猶顯重要。但“世界經濟學”作為一門學科的發展,則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和條件,需要重新定位。理順與主流經濟學理論與方法的關系,使其成為理論經濟學的一個研究領域。
從“文革”后我開始在世界經濟專業學習直到八十年代中后期的大約十年間,“世界經濟”基本等同于外國經濟,國別經濟。以北大為例,當時的骨干教師都是從事外國經濟研究和教學的,如搞美國經濟的洪君彥教授、蘇聯經濟的張康琴教授、蔡沐培教授、東歐經濟的張德修教授、印度經濟與發展中國家經濟的巫寧耕教授、日本經濟的田萬倉教授、色文教授、西歐經濟的李榮章教授等等。他們所教授的國別經濟課程,也就是我們的主要專業課。而教授的內容,則主要是各國經濟發展和情況的介紹,或者再加上對其經濟體制與政策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分析等等。
以今天的標準看,這樣的課程和內容很不學術,特別是不符合現代經濟學研究的學術規范。從經濟學的邏輯看,即使是對一國宏觀經濟的分析,也主要應是讓受眾者理解這一經濟體系是如何運行的,如何解決資源有效配置等基本問題,其經濟績效如何,以及用經濟學的理論對其經濟結果做出解釋等等。可惜,這些都付闕如。以情況介紹和政策描述為主的內容,聽者學不到多少思想和方法,最多是記憶一些數字和現象,當把情況忘得差不多的時候,頭腦中便空空如也。
以當時的情況看,從事世界經濟教學研究,首先要外語過硬。那時候,又有多少人外語過硬呢。所以,搞世界經濟的,很大一部分學外語出身,他們語言過關,對經濟學則不甚了了。后來雖又經過學習、充電,包括聽蘇聯專家講授過政治經濟學,但畢竟轉行跳槽,總是隔著一層。即使是經濟專業出身的,以當時一統天下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而言,長于本質分析,疏于運行分析,長于規范分析,疏于實證解析,除了幫助說明資本主義國家經濟的剝削本質、經濟危機和人民貧困化之外,也難于對一國經濟做出深入解析。當時的教學體系中雖然也有國際貿易、國際金融等課程,但從教師到學生都缺乏貿易、金融的實感與訓練。在中國完全沒有現代金融、沒有真正的銀行、甚至沒有市場經濟,沒有交易、市場、商品這些概念的情況下,聽起金融交易和資本市場、貨幣銀行等如聽天書。當然,即使在這個時期,世界經濟學科還是對國家經濟發展和改革開放起到了重要作用。特別是對外國情況的了解、對西方國家具體經濟制度和政策的介紹與借鑒、對蘇聯東歐國家經濟改革的分析、比較等等,都對我國經濟改革和具體經濟制度與政策的制定,起到積極推動作用。
到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特別是中國開始市場經濟改革以后,經濟現實對于世界經濟學科發展提出了新要求、新挑戰。國門頓開,走出去、請進來的人員交往日漸頻繁,國外經濟情況的介紹也不再新鮮。此時,社會需要的是理解和掌握市場經濟運行機理,了解市場經濟制度是如何在不同國家發揮作用的,以及研究如何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這些是傳統的世界經濟教學所不能提供的。在學生角度看,他需要掌握經濟學的分析方法與工具,使他比常人更好地認識和分析經濟現實,更需要掌握具體的經濟分析技術與方法,以適應市場對人才的需要,找到滿意的工作。至于我國的一些經濟情況和特點,大多可以通過查閱參考書得來,不需要花費大量課堂教學時間學習。這些都使世界經濟學科教學體系面臨重大挑戰。
另一方面,隨著經濟自由化、全球化潮流,隨著國與國之間貿易、投資、資本流動、跨國經營等的飛速發展,隨著國際經濟聯系加強帶來的各國之間經濟相互影響與一體化的深入,對國際經濟關系包括貿易關系、投資關系、國際生產、跨國經營、要素流動等等進行研究的需要日漸強烈,世界經濟越來越不是孤立地研究單一國家的個體,而是研究個體之間的關系。這形成了對世界經濟學科教學與研究的又一個挑戰。
正是為了回應這些挑戰,各大學的世界經濟學科開始較多地開設國際經濟方面的課程,世界經濟研究也越來越多地轉移到國際經濟問題。于是我們看到,八十年代后期以后出版的世界經濟著作中增加了許多對國際經濟問題的研究,以取代對單個國家的研究。與此同時,許多大學也都將世界經濟專業/系更名為國際經濟專業/系。
這一變化出現在北大更早一些。一九八五年,隨著北大經濟系升格為經濟學院,世界經濟專業也相應更名升格為國際經濟系。增加了一些從事國際貿易、國際金融、國際投資等領域的教師,開設了不少相關課程。這在一定程度上適應了市場需要,讓學生學到更多應用性知識,畢業生也更容易找到滿意的工作。至于外國經濟的教學研究,雖然依舊保留,但逐漸從中心退居邊緣,從必修課變成選修課,課時壓縮,學分減少,不復往日榮光了。
從九十年代中后期直到現在,這一趨勢越演越烈。按照教育部的統一規劃,各綜合大學的相關系科大都更名為國際經濟與貿易系,對于當代國際經濟,包括國際貿易、國際投資、國際金融、跨國公司、全球一體化與國際經濟協調等等的教學研究大大加強。這些課程內容更具實用性,更貼近現實,學生對這些內容更感興趣,也更有利于增強他們在就業市場的競爭力從而找到好工作。至于外國經濟,各主要大學都還保留著相關的教學和研究體系,但無論如何,以外國經濟為對象的教學和研究不僅大大邊緣化,甚至退居一角了。這方面的課程越來越少,多是任意選修課,對學生的吸引力也越來越差。教授這些課程的教師不得不轉行搞起了也許并不擅長的國際投資、國際貿易、國際金融、國際營銷、跨國公司等應用性課程,但半路出家,多少有些尷尬。
在更高的研究生教育層次上,雖然依然保留著“世界經濟專業”的名稱,不過也多是有其名而無其實,與原來的世界經濟差之甚遠。該專業的研究生大多都不愿研究世界經濟理論問題或者外國經濟,而是以實用性強的貿易、投資、跨國公司等為研究對象。在大學生和研究生的招生上,國際經濟或世界經濟已經不是最熱門專業。商學/管理學固然難望其項背,在經濟學范圍內,金融、保險、貿易、投資等都比世界經濟學科有更大的吸引力。
這一切都說明了世界經濟學科發展中的問題,其中的原因固然復雜,但最重要的原因是這一學科基礎和定位存在的問題。全球化時代,任何經濟研究都需要一種國際視野,而世界經濟學科培養的就是這種國際視野。但人為地把全球經濟分為中國經濟和世界經濟,可以僅就外國說外國的觀念,已經過時。就像我們不能把經濟學分為中國的經濟學和外國的經濟學一樣,我們也不能再僵死地、教條地把投資學分為國內投資學和國際投資學,把貿易分為國內貿易和國際貿易,把市場營銷分為國內營銷和國際營銷。世界經濟學科,作為一種國際視野和思維,已經融入到全部經濟學理論研究、政策分析和應用工具之中。不妨說,每個中國經濟問題的研究者,同時都是世界經濟研究者;而每個(中國的)世界經濟研究者,其問題來源都離不開中國。
其次,解決世界經濟學科發展的問題,需要從根本上改變經濟學學科體系的結構,特別是本科教學的學科設置。在我看來,經濟學本科教學中過繁、過細的學科專業設置不僅無益,反而有害。在如今大學教育已經成為大眾教育的時代,大學本科主要不是培養某個狹小領域的專家,而在于通識教育,在于基本素養和基本訓練,在于人的養成。學科劃分固然是必須的,但不宜過細、過繁、過專。更加專業的專才培養和學科細分至少應放到研究生階段。從這個角度看,就經濟學科而言,區分為理論經濟學與應用經濟學足矣(無獨有偶,德國的大學經濟學教育中只區分為國民經濟學和企業經濟學,大概相當于宏觀經濟和微觀經濟)。
從這樣的角度看問題,也許可以為世界經濟學科的發展找到出路。至少在綜合性大學(不同于財經專科學院),理論經濟學學科應當涵蓋目前世界經濟學科所講授的絕大部分課程,包括外國經濟方面的課程,作為用經濟學原理解析現實經濟的選修課,面向所有經濟學科的學生,由學生自由選擇。選擇這類課程的學生可能不很多,但課程的高度開放性使得總有對此有興趣或有志于此的學生選擇。世界經濟學科的其他課程,也都可以在理論經濟學學科中開放性設置,包括國際貿易理論與政策、國際金融、國際投資學、國際經濟一體化等理論性課程,也包括跨國公司、國際營銷、國際貿易實務、國際結算、國際財務管理、WTO與國際經濟組織等應用性課程。
總之,學科設置應充分體現經濟全球化、世界一體化的現實,無論美國經濟、歐洲經濟,還是中國經濟、日本經濟,都是世界經濟整體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等同的、相通的。以當前情況看,就我的了解,我們的大學生不僅是對外國經濟(世界經濟)現實不了解,對中國經濟現實同樣不了解。因此,作為經濟學原理和方法的應用,從經濟學的角度理解現實經濟,以經濟學的方法解析現實經濟問題,不僅要開設外國經濟的課程,而且要開設中國經濟的課程,包括總體經濟,也包括不同經濟專題(如,既可以開設中國的企業制度與公司治理,也可以開設美國資本市場這些課程)。這樣,無論世界經濟(外國經濟)還是中國經濟,都是國別經濟課程的一部分,都是學生了解現實經濟和理解真實世界的標本。而國際經濟領域的應用性、工具性課程,更應與國內部分的學科融為一體。如營銷學就應既包括一般原理也包括國際營銷;企業管理既包括一般原理也包括國際企業管理;公司財務,既包括一般原理也包括跨國公司財務等等。在這樣一個結構下,世界經濟/國際經濟學科的發展就融入到整個經濟學科發展之中了。
或許有人會說,這樣不是取消了大學經濟學科中的世界經濟專業么?在我看來,這不是取消,而是再生。如果說取消,那么取消的不僅是世界經濟專業,也包括政治經濟學專業、金融學專業、保險學專業、貿易專業、財政學專業、投資學專業、環境與發展專業等等。這些所謂的本科專業,實際上都是經濟學研究的不同問題和不同領域而已,完全不必畫地為牢、作繭自縛地分成一個個專業。如果能有這樣的轉變,世界經濟學科將成為以當代全人類所面臨的現實經濟問題,包括全球性綜合性問題、構成世界經濟總體的不同國家和地區經濟問題,以及各國家、地區之間經濟關系為對象的理論—應用性經濟學科。
從全球化視野和中外一體化角度看待世界經濟,這樣的變化實際上已經發生了。這里只舉幾個小例。其一,許多大學成立了以中國和世界為對象的中國經濟與世界經濟一體化研究機構,如清華大學的“中國與世界經濟研究中心”,北大國際關系學院的“中國與世界研究中心”。而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好幾年前就發行了《世界經濟與中國》期刊。這些都表明,學者們,至少在研究層面上,早已打破界限將中國經濟研究與世界經濟研究統一起來了。其二,更重要的是,如今經濟學界研究中國經濟問題與研究世界經濟問題的學者早已相互交融,難分彼此。由于中國經濟與世界經濟聯系日緊,不從世界角度根本說不清中國經濟問題,一些原本研究中國經濟的學者、專家都把視野擴展到世界。特別是一些在國外學習的海歸學者,對曾經長期學習的國家的語言和政治經濟了解都不成問題,他們雖然并不以專門研究對象國為業,但也常常涉足相關國家經濟問題的研究。而原本專門研究外國經濟的一些學者,無論從分析問題需要角度,還是從擴大自己的專業影響與市場角度,也都開始涉足中國問題。其三,一些經濟學專業期刊也打破了內外有別、分工明確的格局。以國內影響較大的《經濟研究》和《世界經濟》為例,本來前者專門刊登理論文章和分析中國經濟的論文,現在則有越來越多研究國際問題、中外一體化問題的論文見諸刊物。《世界經濟》更是如此。多年來它只刊登國際經濟和外國經濟的文章,如今,打開期刊一看,有半數以上都是關于中國經濟或者中外一體化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