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聯(雅稱楹聯,包括律聯、課聯、擬聯、對句、詩鐘等)是人民群眾喜聞樂道的、廣泛應用的、我國特有的民族文學藝術。它是藝術話言的結晶,是各種美的綜合體現。聞一多說:“……詩的實力不獨包括音樂的美(音節),繪畫的美(詞藻),并且還有建筑的美(節的勻稱和旬的均齊)”。此言此理同樣適用于對聯——由駢體文和格律詩衍生的新型文體。許多對聯是文學描寫的范例、益智迪思的好教材,還能使人增進文化修養,提高審美能力。可惜許多出版的對聯論著(包括網載文章)還停留在簡單地注解聯文,或泛泛地評述,不曾明確地、系統地從美學角度去研究介紹。本文據實踐體會試作探討,向師友們請教。
一、對聯的思想美
語言是表達思想的工具,文學作品要求健康的思想與盡可能完美的形式的統一。對聯的思想美(也是“意境美”)是首先應該重視的;因為“美是道德的象征”,“善善則頌美之,惡惡則風刺之。茍不能本此二道,雖甚美,猶土木偶不主于氣血,何所尚哉!”(吳融《禪月集·序》)
舊時掛牌應診的醫生有自署門聯云:
但愿人皆健
何妨我獨貧
上聯表達了以救死扶傷為宗旨的醫生對人們的良好祝愿,且為下聯鋪墊。下聯是全聯主題所在,大家健康無病,醫生雖然門庭冷落,個人“利益”與群眾利益沖突,卻寧愿犧牲個人利益。作者以“但愿”、“何妨”來解決矛盾,突破了“心憂炭賤愿天寒”的心理障礙。這樣就升華到“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崇高思想境界,展示了高尚的醫德。故而此聯長久流傳,譽為典范。
2008年5月15日,四川省楹聯學會先后在《四川楹聯學會》、《天府聯苑》等博客上發表抗震救災對聯,其中有:
骨肉相連,血濃于水
艱難與共,愛大如天
紅色大字書出對聯,以樸實的語言、貼切的比喻表達聯人的心愿,宣傳“為抗震救災努力奉獻”。此聯并經學會顧問、書法家劉奇晉先生幾次書寫,捐獻給四川省文史研究館組織的抗震救災義賣會。網友們評論:淚寫的聯,血涂的字!真情實意,感人至深!
成都有些餐廳、飯館襲用前人集句聯:
勸君更盡一杯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這副集句對聯分別采用王維《渭城曲》和李白《將進酒》的一句。盡管對仗工穩、平仄協調,內容十分貼切,以名詩勸酒,頗有號召力,但仔細想想:飲酒只是消愁嗎?飲者都真有李白借酒宣泄的那種“萬古愁”嗎?聯文除了說“愁”,還有什么更高的境界呢?照搬舊聯,不合時代精神,毫無美育價值,殊不可取。
處于不同社會地位的人,審美態度不同。傳說唐伯虎曾為一家商店寫了這樣的春聯:
生意如春意
財源似水源
上聯從“紅杏墻頭春意鬧”(宋祁《玉樓春》)取意,明喻生意興隆猶如陽春三月蓬勃生機。下聯從“為有源頭活水來”(朱熹《觀書有感》)化裁,明喻財源茂盛恰似三江活水滾滾滔滔。何等聲色,何等氣派!可是市儈哪通文字?竟然強求解元公另寫。于是風流才子故意寫成:
門前生意好似夏夜蚊蟲,隊進隊出
柜里銅錢更像秋天虱子,越捉越多
人們都嫌它俗不可耐,但喜聞銅臭,嗜好金光的商人卻樂不可支地百看不厭,認為這才是十全十美的好聯。不同的審美觀使之然也。試看如今滿街的“皇家”、“霸王”……無不顯示揀詞出語者與市儈同流的美學指導思想。
二、對聯的建筑美
對聯的建筑美(也稱“結構美”)來自對聯固有的對偶修辭手法。正如建筑物的各部分必須在構圖上取得一種均衡感、安定感,要在中軸線左右完全對稱,對聯運用單音節漢字構造詞組和句子,亦當保持上下聯字數相等,結構相應,詞語對仗,形成整齊、對稱的美。
過去的課聯(教學中的“屬對”)有種增字對,逐次添字,始終保持對聯藝術形式的完美,最能體現結構對應的特點。例如張志公《傳統語文教育初探》所舉實例:
虎——龍
猛虎——神龍
降猛虎——豢神龍
威降猛虎——術豢神龍
奇成降猛虎——異術秦神龍
過去許多人家常摘錄王維的詩句為廳堂書齋對聯:
明月松間照
=== | |—
清泉石上流
=== [ ]—
詞性相當,結構相應,句式都是“主一狀一謂”,兩句對仗,銖兩悉敵。但電視劇《家·春·秋》里書房掛聯卻誤寫“松間”為“松澗”,不僅以仄易平,有悖聲律;而且“松澗”是兩個名詞,不是方位結構,不能和“石上”對仗。如此信手竄改,顯然破壞了對聯建筑的結構美。
明代新都楊廷和七歲時答客人出句一聯:
一夜五更,半夜二更半
三秋九月,中秋八月中
出句的“夜、更、半、夜、更、半”依次出現,對句也依次出現“秋、月、中、秋、月、中”。字字相對,絲絲入扣。正像建筑物的“門、柱、窗”依次排列,自有其節奏和韻律;如果破壞了這種藝術美,那就不成其為佳對了。
萬瓦千磚,百匠造成十佛寺
一舟二櫓,四人搖過八仙橋
這副擬聯(或稱“排聯”,是有意安排的巧對)數字排列極其巧妙和諧。“萬,千,百,十”依次等比遞減。“一,二,四,八”依次成倍遞增。一方由大到小,一方從小到大,兩兩綰合。可以說此聯猶如出現在廟宇、道袍、韓國國旗上的“太極圖”:那作為一個整體組合的黑白“兩儀”,正可以比方上下聯文。其外形與內涵蘊含著變化,構成之美,耐人尋味。
建筑物的柱頭、柱腳和部件交接處(結構上的“節骨眼”)都可以裝飾一下。對聯常用鑲嵌手法以突出重要詞語,正為講究建筑美。筆者曾以數月功夫為成都“不醉無歸小酒家”制作雙鉤鑲嵌聯,將“不、醉,無、歸”四字依次安排在上下聯相應位置,即取法建筑裝飾之美,俾細心讀者尋味。聯曰:
客不酕醄,深得醉翁之意
座無饕餮,漫吟歸去來辭
從字形結構觀察分析,“酕醄”與“饕餮”都分別具有相同的偏旁“酉”和“食”;就聲韻探索,前者疊韻(eo),后者雙聲(t)。筆者曾經使用“酩酊”一詞,雖然偏旁相同,雙聲疊韻,但都是仄聲(mǐ n q dǐ n q,上聲,迥韻),與“客不”接連仄聲,犯不曾遞換之病,始易以平聲字“酕醄”。又,聯中之“來”非動詞,與“之”俱為助詞。
為了適應時代潮流,不致破壞現代建筑給人的美感,必要時可以將習慣的豎寫對聯適當改為橫排,如筆者為藍天公園撰聯:
藍天為幕,綠草為茵,流連沉璧耀金,
此日寬余清俗念
春色動心,秋香撲鼻,陶醉荷姿梅影,
吾人愉悅愛公園
上下聯分兩行橫書于公園巨型門楣之上,“藍天”、“公園”因各分居文字兩頭,均用大字,這樣藝術處理后,遠看四字是公園名稱,近看全聯介紹園中四時晝夜景物和游園樂趣,引人入勝。其既作額匾又充門聯,改用新形式,一聯兩用,且與西式門面建筑適應協調。此舉尚待實踐檢驗,或能獲得社會認可。
三、對聯的繪畫美
繪畫,描繪物體,通過物體暗示的方式去描繪運動。它通過創造性地再現現實,對人施加思想的、審美的情感的影響。一副好的對聯,千百年來之所以能吸引千千萬萬讀者,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所具有的繪畫美(也可稱為“畫面美”)。
清人顧復初能畫善書,又是楹聯大家。他為成都望江樓崇麗閣撰寫的那副楹聯,簡直是兩幅圖畫:
引袖拂寒星,古意蒼茫,
看四壁云山,春來劍外
停琴佇涼月,予懷浩渺,
送一篙春水,綠到江南
上聯是登高樓,望遠方,四周浮云繚繞,青山蒼茫,踴躍著從劍門關外奔來眼底。下聯是賞朗月,撫瑤琴,俯瞰錦江浩渺,水漲船航,悠悠東去,將兩岸春綠帶往江南。作者憑借想象插翅飛翔,用詩句凝聚丹青,以深沉的筆觸表露蒼涼心情,遼闊的空間、無盡的時間蘊藉著宇宙人生的深邃哲理。
成都丙寅迎春征聯出句之一為筆者所擬(連年未得佳對,仍保留原擬對句):
沙千里,楊萬里,戈壁舟行黃沙綠浪
海剛峰,陳蓮峰,關山月伴碧海丹心
首先撇開聯文嵌用古今名人(沙千里、楊萬里、戈壁舟、海瑞、陳化成、關山月)和電影片名(黃沙綠浪、碧海丹心)和對應重字(沙、海)入聯的高難技巧,單就聯文描繪的景象來看:上聯展現戈壁沙漠廣延千里,似乎浩瀚無垠,可是再看綠楊遍布萬里,綠洲無際,生機盎然;于是被稱為“戈壁舟”的駱駝隊伍穿行于黃沙綠浪之中,清風陣陣,駝鈴聲聲,顯示了植樹造林、保護生態環境的美好未來,真是一幅色彩鮮明的油畫。下聯寫了海瑞和陳化成,他們是同具丹心的賢臣烈士,其愛國愛民的忠貞精神如同巍峨高峰、浩瀚大海,千秋萬代,光照人寰;關山、明月,碧海、丹心,永遠相伴,令人感覺如同觀看一幅格調高雅的水墨丹青。
煙鎖池塘柳
燈鑲港埠樓
出句是明朝流傳的“鰥對”(又稱絕對,見于馮夢龍所輯《古今譚概》),因為它既含“五行字”(偏旁分別為“火、金、水、土、木”),更重要的是整句描繪了晚煙縈樹的寧靜村景。過去雖有“炮鎮海城樓”之句,但平仄不協調,且并未構成好的畫面。被譽為四川對聯大師的鐘耘紡祖芬先生思考再三,根據重慶失火事實對出“油燒鐵板街”,卻也沒能描繪出美好的畫面,反而使人為之心驚肉跳,不得安寧。成都青白江王繼宏先生的對句(如上)不僅對仗工穩,平仄協調,更是用重筆描繪出改革開放以來港埠之夜,萬家燈火;華廈高樓,光明崇麗,極富時代特色的美景。
當然也有糟糕的律聯,比如宋人王祈最為得意的《竹詩》律聯:
葉垂千口劍
千聳萬條槍
粗看一下,似乎是一幅連枝帶葉的墨竹圖,字面對仗工整,聲調平仄協調;但反復吟詠,仔細觀察,確如蘇東坡所說:“好則極好,則是十條竹竿,一個葉兒也!”如此脫離實際,胡亂造像,何美之有?
四、北寸聯的音樂美
對聯與詩詞曲密切相關,都講求聲律,以之表現語言的音樂美。聲,指漢字的聲調,按傳統聲律分為“平”(陰平、陽平),“仄”(上、去、入)兩大類;律,指平仄排列方式。制聯者必須有意識地調劑平仄,使每句之中平仄音節遞換(交替出現);上下聯之間相應位置的音節平仄相對。這樣一來,平和延長的平聲與短促抑郁的仄聲搭配得當,聯句的音節組合便能高低長短,錯綜變化,抑揚頓挫,“擲地可作金石聲”。
我們試以“一”表平,以“v”表仄,可以作出對聯的聲象圖。按慣例,五言句中之首字和七言句中的第一、第三字可平可仄,偶數字和末尾字必須平仄固定。比如:
錦江春色來天地
V— —V— —V
石室文風鑠古今
VV— —VV—
從圖像看,句中偶數字和尾字平仄固定,全聯平仄協調,合乎旋律體現的音樂美的要求。
至今仍有人推崇蘇軾以“四詩風雅頌”對遼使出句“三光日月星”,說什么“對仗工穩,音韻協調”。其實那只是抓住半截故事妄加評論,胡亂解說。按圖索驥,試作聲像圖如下:
三光日月星
— —V V— —
四詩風雅頌
V— —V V
第二字都是平聲,第四字都是仄聲。上下聯聲律失對,怎談得上音樂美?
宋人岳珂《程史》講了個完整的故事(清代楹聯大師梁章鉅都未曾認真讀過此則故事),說蘇東坡自己還對了個妙句(借口避宋帝名諱,省略“貞”字):
三光日月星
— —V V— —
四德元亨利……
V V— —V
偶數字與末尾字與上聯“三光日月星”平仄相對。這樣有變化,不單調,才真正作到平仄協調,從
蕉葉聯
般般制作皆奇
豈止文章驚海內
處處逢迎不絕非徒車馬駐江干(選自清·李漁:《閑情偶寄·居室部·聯匾》)而體現了對聯固有的音樂美。
由于不知道或不重視聲律,不少對聯專著將朱德總司令題瀘定橋聯抄錯了。原聯是:
萬里長征,猶記瀘關險
三軍遠戍,嚴防帝國侵
一本錯作“遠戎”,一本錯作“元戎”(注釋亦錯),“戎”是平聲。“長征”是平平,下聯只能用“遠戍”(仄仄)相對,才能體現平仄相對。即此也可判定“戎”為“戍”的誤植。
不少評聯文章常從“意境”、“對仗”方面著眼落墨,這固然是必要的;卻忽略“聲律”,間或言及,也以空談套話帶過,語焉不詳。今天如果繼續忽視“語音和修辭”的關系,勢必拋棄對聯的音樂美這一重要因素,使得鑒賞偏廢,殊為大憾!制作對聯,如果不講究聲律,也必然不可能撰寫出具有音樂美的佳聯。
五、對聯的運動美
明代音樂家朱載堉說過:“樂舞之妙,在乎進退屈伸離合變態”。進退、屈伸、離合、變態即為“運動”。對聯的變化創新猶如舞蹈和運動,經過變化,倍增美感。比如,筆者自撰題望叢祠水亭回文楹聯:
魚分綠藻客聚平湖
改變對聯的傳統豎排書寫習慣,在木板或石板上橫排連書。讀者可以從左到右或從右到左讀去,均可成聯(“魚分綠藻,客聚平湖”或“湖平聚客,藻綠分魚”),于是一副對聯變作兩副使用。因為“綠”與“平”是形容詞,在“綠藻”和“平湖”中作定語;在“藻綠”與“湖平”中,作謂語。表達意思,能夠貫通。漢字一詞多用的特點,使對聯具有再創造的活力。
集句也是對聯的重新創作,極富變化美。
白發催年老
青云羨鳥飛
原來孟浩然《歲暮歸南山》頸聯“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和岑參《寄左省杜拾遺》頸聯“白發悲花落,青云羨鳥飛”表現憂慮、消沉的心情,不能給人以積極樂觀、鼓舞上進的美感。如今各取一句重新組合成聯,可以表現“白首不墜青云之志”,也表達老一輩對年輕人的鼓勵,算得上變化巧妙,推陳出新。
杭州“西湖天下景”亭聯,脫胎于蘇軾《飲湖上初晴后雨》的“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其取出“水晴好,山雨奇”加“處、時”二字表示空間和時間,疊字成聯:
水水山山,處處明明秀秀
晴晴雨雨,時時好好奇奇(斷句之一)
上聯從空間落墨,畫出西湖常景,山明水秀,無處不美。下聯從時間下筆,評西湖變化,晴好雨奇,無時不佳。形容詞、名詞疊用,使形象性倍增,可見連珠妙聯結締運動變化之精美。這已經不簡單了。
可還有人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研究,再從斷句、簡化、調配、倒讀等方面去作變化嘗試,繼而又發現有幾種新的讀法:
水水山山處處明。明秀秀
晴晴雨雨時時好,好奇奇(斷句之二)
水水山山,明明秀秀
晴晴雨雨,好好奇奇(跳讀之一)
水山處處明秀
晴雨時時好奇(跳讀之二)
水處明,山處秀,水明山秀
晴時好,雨時奇,晴好雨奇(調配之一)
水明山秀,水山處處明秀
晴好雨奇,晴雨時時好奇
(調配之二)
秀秀明明,處處山山水水
奇奇好好,時時雨雨晴晴(倒讀)
以上略陳數端,已見佳聯運動變位之美。也許上述新的變化未必是原聯作者始料所及;但是我們可以說原聯具有可加變化的基質,而再創造的變化之美是人們感興趣的根本原因。
“若非變態,則舞不神”。若無運動,則對聯不能創新,難以產生新的美感。
對聯美學的探討,尚未在聯界廣泛開展,但從群眾文化和對聯學(格律文學)、語文教學的角度來看,是大有必要的。本文見解僅是片鱗半爪,用語也不盡恰當,論述更是淺嘗輒止。至于如何使對聯達到美學的要求,如何進行美育,實現“按照美的規律來塑造物體”,本文未作進一步討論。筆者僅以一管之見,試為語言學、文學、對聯學(格律文學)、群眾文化學的研究和教學提供一些參考資料而已。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