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辦事需要,我拿著一堆證明資料去復印。走進店,店主漢子看了我好一會兒,嘴角似有一絲微笑。他沒問啥就忙乎起來,我說復一張的,他給印倆,我說復倆的,他給印仨。我心里嘀咕著,該不會詐我吧?他多印了會收多少?只是他的眼神和嘴角的那絲微笑又似曾相識。
完了我問多少錢,他卻抬頭咧嘴打起哈哈。
咋講錢呢?二十年前您印那么多資料試卷給我們,我可沒交過錢呵。
你,你是?
您不認得我啦?二十年前牛爬嶺的一個弟仔呀。
我呵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天真的少年跟中年漢子很難劃等號。我需要確認一下。問啥呢?對,就問那特產(chǎn)吧。
那你吃過泡飯?
泡飯?……呵,就那糙米泡開水壺的飯吧?吃過。那山坡現(xiàn)在已是樓房座座,鄰近工廠一片片,誰還記得那苦澀的泡飯?您也知道……也還記得?他反問的聲音有些嗚咽。
我從他嗚咽的聲音得到確認。那早該從生活中消失的苦澀的耐嚼的泡飯,是他們的特殊的生活經(jīng)歷,更沉淀著堅韌和耐勞,沉淀著因此而為改變?nèi)松膴^發(fā)激情。我無法忘卻,他們更不能忘卻。
我握住他的手又習慣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凝視著他的臉龐。凝視中仿佛那不是成熟漢子的臉而是一張純真帶稚氣的黝黑的少年臉龐。
星期六下午放學時,天空開始下起了小雨。縣人事組織部門要從農(nóng)村村干部中招考一批合同干部,鎮(zhèn)教委辦委托我們學校利用星期天給兩個鄉(xiāng)鎮(zhèn)幾十名考生做考前補習輔導,明早該我的課啦。就不回家了,省得趕時間來回跑,找校工要把米,早晚用電爐熬碗粥,就蘿卜干對付了吧。再說了還有三塊錢補課補助呢,備課要緊。
師生陸續(xù)都回家了,山坡開始靜了下來,只有坡下蜿蜒的縣級泥土公路偶爾傳來一聲汽車的喇叭聲。這個山坡有個響亮的名字——牛爬嶺,只是很少見到牛。從坡下的公路往上望,左邊是一片夾著亂墳崗的雜草叢生的菠蘿地,右邊是一片稀疏的栗子林,山頂上的松樹林更是稀疏。坡中間分兩邊修了四層六小排平房,也沒圍墻,乍一看,你必然斷定,那是一個林場。錯了,這是一所學校,是唯一一所擔負相鄰兩個鄉(xiāng)鎮(zhèn)三百多個學生教育工作的初級中學。恢復高考制度以后,卻已有不少學生從這山坡走進了高中走進了中專走進了大學校門。大學畢業(yè)的我已在這山坡上爬了好幾個春夏秋冬輪回的嶺。
我不停地寫著,門外的雨也毫不吝嗇地下著,光線越來越暗。下雨天,天黑得就是快呀。開燈吧,站起來扭開開關(guān),燈光有些昏暗,電壓本來就不穩(wěn)定,更別說這雷雨天了。一站起來,才知肚子餓了。淘米熬粥吧。正要忙乎起來,空中連續(xù)閃了幾道亮亮的青光,接著是幾聲貫耳的雷聲響徹了天邊,嘿,又停電了。
摸索著點了根煙,望著窗外,閃電過后的漆黑可真是黑得怕人。滂沱的雨聲中,仿佛有千軍萬馬在廝殺著,荒野山坡上的我,不禁有些哆嗦。唱首歌吧,據(jù)說黑暗中唱歌能壯膽。
清了清嗓子,吼了一句,我的故鄉(xiāng)并不美。胸中有點熱,只是歌聲確實有些沙啞。吼了好大會兒,口可真干,更勾起了餓意。點著打火機,照了照,水桶也是空的,才想起放學時忘了“剝削”學生替我抬桶水上來。咋辦?水井和學校廚房都在坡下,總不能干呆到天亮吧。望著窗外小了點的雨,趁著吼過后胸口的余熱,下坡打水吧。
頭扣著洗臉盆當斗笠,一手提著桶,一手捏著打火機往坡下走。打火機是點著就澆滅,只好走幾步敲一下,走幾步敲一下。就這樣深一步淺一步,好不容易折騰到了第三層。
正拐彎,忽然內(nèi)宿生宿舍里有火光閃了一下。說宿舍,其實就是一間教室隔兩半,給離家老遠從深山溝里來的學生住。不對呀,內(nèi)宿生們每周末總得回趟家?guī)紫滩颂}卜干什么的,來對付一周的肚子,而學校周末也不開飯的,這時咋有火光?有賊?火光又閃了一下。不能沉默了,喊一聲吧。
誰?
老師,我,弟仔。
聲音沒錯,是他,我班一個深山溝里來的成績不錯的學生。由于年齡相差不大,我告訴他們,我不是孔夫子,你們也不是弟子,只能算弟仔。在我面前,他們也習慣自稱弟仔。
走進屋里,弟仔正拿根火柴拼命在火柴盒上劃著,就是點不著,大概就剩這一根了。看著我把桌子上一小節(jié)蠟燭給點上了,他舒了口氣,咧了咧嘴,燭光下露出了一臉羞澀,那劃火柴的姿態(tài)保留了好一會兒。
你咋沒回家?不用回去帶口糧干菜什么的?也不回家跟父母商量中考志愿?我一臉困惑地問。
我爹外出打工,中午順路給帶來啦,在這呢。中考快到了,他讓我加把勁,別來回跑,誤了功夫。呵,老師,剛才聽你唱歌,好聽啊。
這小子,竟然也拍起老師馬屁來。這回輪到我耳根熱起來,幸好燭光也是昏紅的。口中訥訥,趕緊轉(zhuǎn)話題。
學校沒開飯,你,晚飯咋辦?我知道學生宿舍不允許也沒有電爐之類的家什。
聽了我的問話,弟仔低了頭,一臉的臊色。
我上面還有一碗剩菜,咱們將就一下吧,至于飯嘛,想吃只能泡雨水啰。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師,我早泡好了,用開水泡的,正準備吃呢。
弟仔真的擺弄起來。擺上一個搪瓷飯盆,又擺上一個開水瓶,打開蓋子,再從地下提起一個開水瓶,打開蓋子后往前一個瓶子倒開水。他一手提著瓶子的把手,一手托著,輕輕地慢慢地倒,好像怕倒快了把什么東西倒出來。燭光下,只見那開水有些渾白,像淘米水。大概倒了一半多,他把瓶子豎起來用力搖了兩下,猛地往飯盆一倒,呯,滿滿的一盆像稀飯的東西,有幾顆濺到桌子上,只見他趕緊撮起來往嘴里放。
老師,好啦,可以吃了。弟仔一邊嚼著一邊唔唔地說著,一臉的無邪。
我驚訝于我的學生的聰明,在這風雨交加的夜晚,在這山坡野嶺之地,在這孤單一人之時,這也許就是他度過這個難挨的夜晚的最佳發(fā)明吧。我一邊想一邊拿湯匙攪了一下,上面的水不夠稠,有點清,飯粒還沒熟爛,但還是有稀飯的樣子。我心想該給它起個名字吧,叫泡飯,對,就叫泡飯.
這能吃嗎?我還是心存疑問。
能吃!老師,我們常吃呢。
啊!常吃?我睜大眼睛張大了口,連同正伸向飯盆的湯匙一起定格。敢情這泡飯不是他在這風雨夜的偶然創(chuàng)新,而是經(jīng)過長期實驗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我需要追問細節(jié)。
沒辦法。老師,家里糧食不夠,我們只能這樣對付。弟仔低著頭有點不好意思,但少年老成的語調(diào)開始把我的心揪了起來,這泡飯的發(fā)明還源于糧食的缺乏!
我們平時在家都三頓稀飯,要是像在學校每天兩頓干蒸飯,糧食根本不夠吃的。聽到這,我被揪起的心好像被擰著絞著。
我們內(nèi)宿的同學,從家里帶來的糧食,一天也就六七兩大米,還有更少的。每天早上交一兩米給廚房,早飯統(tǒng)一給煮稀飯。中晚飯是各自拿飯盆淘米放蒸籠一起蒸的。我們就中飯蒸三兩,吃個飽,晚飯蒸二兩,留一小把米,打開水時放開水瓶里,用開水泡熟留夜修后吃。這樣,傍晚二兩干飯對付個半飽,夜修完又有一小碗稀飯當點心,就不會餓著了。
我不知道弟仔的數(shù)學課有沒有優(yōu)選法,我也不知道我的教數(shù)學的同事有沒有教,更不知道弟仔們發(fā)明泡飯能不能納入華羅庚老先生的優(yōu)選法的范疇。我只知道,弟仔平淡的三餐,平淡的敘述,緊緊地擰住了我的心,就像濕被單被兩個人拉住兩頭使勁擰絞一樣,血不斷地滴著、滴著。胸膛里卻有一股氣在翻騰著,翻騰著,那是《我熱戀的故鄉(xiāng)》的旋律在澎湃著,一遍又一遍,幾乎洶涌而出。我順手撈上一勺飯放到嘴里咀嚼,略帶苦澀的飯粒因沒有熟透而帶著韌勁,那韌勁不亞于山民自己腌制的咸蘿卜干,越嚼越感覺其韌性。我終于明白我的鄉(xiāng)親的堅韌從何而來了。我咀嚼的不是泡飯?zhí)}卜干,而是他們的堅韌耐勞。
情緒有些平靜后,我斷然對弟仔說,下周一填志愿,你報中師吧,報山區(qū)定招吧。
老師,你不是讓我們盡量不報中師,免得將來也要習慣于平淡嗎?
這小鬼頭!還較真呢。我確實要求報中師的同學一定要想清楚,免得將來后悔一輩子,成績好的同學盡量報市縣重點高中,不要吊死在一棵樹上。然而,當我現(xiàn)在咀嚼著泡飯和蘿卜干,咀嚼著苦澀和堅韌的時候,我必須面對現(xiàn)實。這個現(xiàn)實在于,如果說知識改變命運,吃著泡飯的弟仔需要改變,而生他養(yǎng)他的山溝溝更需要他去改變!
你考上了中師,戶口就轉(zhuǎn)為城鎮(zhèn)戶口,有口糧供應(yīng)還有助學金。我的話也許過于現(xiàn)實,但我不得不說。而我又帶著命令的口氣加了一句,再說了,山村有孩子,就得有學校,有學校,就得有教書的!弟仔似乎聽懂了我的話,微弱的燭光下,露出了天真的笑容,和充滿憧憬的目光。
轉(zhuǎn)眼已是仲夏,夏收時節(jié),剛好是中考放榜的時間。學校開了個總結(jié)會,剛上任不久的校長,喜形于色地總結(jié),我們喜獲豐收,63.8%的入圍率,前所未有。那枯燥的數(shù)字沒有帶來多大激動,倒是學生的笑聲讓我動容。盡管我無法確定他們的生活將發(fā)生怎樣的巨大變化,但看著他們來領(lǐng)畢業(yè)證書和錄取通知書,看著那一張張黝黑的臉龐綻放出的燦爛笑容,心里還是泛起絲絲的甜味。
由于家離得遠,午后一場陣雨后,弟仔才趕到學校。領(lǐng)了錄取通知書和畢業(yè)證書后,纏著我給他在畢業(yè)證書上寫句留言。我原本覺得人生苦短,平淡刨食,又何必纏纏綿綿,可是望著雨后天邊那一橋彩虹,看著他充滿依戀和憧憬的神色,我思慮良久,還是寫下了——讓泡飯從生活中消逝,在心靈中永存。
(作者單位:潮安縣沙溪鎮(zhèn)中心學校)
本欄責任編輯魏文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