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回歸人本的言說

寫作在語文考試中占的分量大。于是，寫作被高度重視，透徹研究，每個語文教師都希望學生在考試中拿高分。但實際情況卻如一幕極具反諷意味的悲喜劇:我們著力最多的寫作，往往最令我們失望。

今年廣東高考的一篇考場作文開頭這樣寫道(題目《常識》):“百花都在春暖大地之時競相開放，而野菊花卻選擇了蕭瑟敗零的秋天;萬紫千紅都鋪滿在綿綿油綠的青草地上，而清蓮卻執意挺立在污泥之間;四時花草總有凋謝的時候，但唯有竹子的蒼勁松翠終不變節。”最后說:“選擇了堅持，選擇了自我，拋下一切常識的束縛，做真正的自己。”

這篇文章的代表性在于它反映了相當一部分考生的寫作水準和寫作理念，并且可能正是這種寫作理念導致了該考生在考場上的寫作選擇。

一些教師認為，高中寫作主要是模式化寫作。只要你掌握了一定的模式，按照模式寫，就能應對任何寫作要求，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績。這些模式包括文章的結構思路、語言形式、主題觀點、材料運用，甚至到了極細致的地步:全文要分幾個段落，每個段落要用什么結構，每段要寫幾句，每句要用什么句式及修辭手法，開頭與結尾用什么方式，運用幾個材料。有教師還證明，只要靈活運用，一些經典人物(材料)，如屈原、陶潛、司馬遷、蘇軾等可以運用到任何高考作文中去。只要掌握了那么幾個經典材料，就不怕在考場上沒材料了。

這種觀點有一定道理，在考場這樣的一個特定情境中，依這些模式寫作往往比較穩妥快捷，因而在語文教學以及高考備考中產生了相當的影響。上文《常識》恐怕就是這種思想灌輸之下的產物:排比句開頭，經典材料的使用，華麗的詞藻……一切都好像我們曾無數次見到過的“優秀作文”的模樣。

然而，我們秉承的一些價值觀念與審美趣味讓我們懷疑:這樣的寫作，寫作者的個體生命在哪里呢?我們存身其中的時代生活又在哪里呢?遠離了寫作主體與社會生活的寫作，不就是一場文字游戲嗎?把這些寫作的規范視為寫作的唯一，恐怕會讓一些人想到籠養的雞和圈養的豬，因為這些寫作者眼中只有“norm”(規范)而沒有自我。

模式化寫作的缺陷是顯而易見的。寫作有技法嗎?有。寫作技法需要教嗎?當然也需要。但技法知識只是寫作教學的“末”而不是“本”，如果把寫作當作單純的技法訓練，那就是舍“本”而逐“末”了。高中語文課程標準指出:“寫作是運用語言文字進行書面表達和交流的主要方式，是認識世界、認識自我、進行創造性表述的過程。”“鼓勵學生自由地表達、有個性地表達、有創意地表達，盡可能減少對寫作的束縛，為學生提供廣闊的寫作空間。”這表明，寫作是真實生命的自由言說，是自我實現的方式和過程，而決不是單純的技術行為。

以人為本是新課改的靈魂，是新舊課程的最根本的分別。寫作，一言以蔽之，是人本的言說。從這一點上觀照模式化寫作與人本寫作的區別，那就如塑料假花與真實的植株之間的區別。塑料假花追求一種以假亂真的效果，但它永遠不會懂得一棵活生生的植株的心，永遠只是塑料假花而成不了參天大樹。模式化寫作這束塑料假花外表花哨，實質是應試寫作，純工具寫作，它追求的是分數，重視的是功利，著眼于眼前。作為寫作主體的人應該在寫作中處于何種地位，人應該在寫作中得到什么熏陶和發展，它是不予考慮的。人本的寫作則著眼于人自身，著眼于人長久的發展，如同小樹向往長成大樹。它不僅要讓學生掌握寫作的技能，更要讓學生通過真實性靈的抒發，幫助學生建構豐富、堅實的精神世界。因而，人本的寫作，與模式化寫作閹割人的思想情感、扼殺人的思維創造力有根本不同，主要體現為尊重學生的主體地位，重視每個人的本體價值，視人為具有豐富精神資源的個體，視寫作為自我實現、自我發展的必要方式，以“立人”為最終目標。

人本的寫作，是以生活為本源的寫作。我們每個人都有血有肉，都生活在當下，都有自己的喜樂悲憂。寫作既然是自我實現、自我發展的方式，那么就不能離開了人自身，以及每個人身處其中的社會和自然。高中語文課程標準指出，“教師應鼓勵學生積極參與生活，體驗人生”，并建議“指導學生根據寫作需要搜集素材，可通過走訪、考察、座談、問卷等方式進行社會調查，通過圖書、報刊、文件、網絡、音像等途徑獲得有用信息”。這不就是告訴我們，寫作的源頭就在于鮮活的生活中嗎?學生的文章內容貧乏、思想空洞，究其原因是漠視生活積累，缺乏對生活的體驗和思考，缺乏對自身精神的不斷探索。我認為，一旦將寫作的目光投向生活，寫作就會馬上呈現出千姿百態的光彩。細觀學生平時的練筆，在教師的引導下，常常能匯廣闊的社會生活于筆下:風土民情、個人陋習、醫院改制、市政建設、節日文化、城鄉變遷、外來工生存狀況……既有時代潮流宏大的搏動，又有個人生命真切的體驗。這是一種讓人觸摸得到的寫作，也是一種觸摸得到的生活的延伸。

自然、社會、人生是客觀存在的，它紛繁粗礪，以各種不同的具象出現，并不一定就是我們的寫作素材。很明顯，只有和我們的心靈發生聯系的生活，只有真實地觸動了我們的心靈，讓我們產生真實的感受的生活，才是我們想要的寫作源頭。王小波說:只遵從一種共同的規范，那不叫“生活”。“生活”應有屬于個人的特別的意義和價值。這話說得很好。生活是模式化的嗎?對大多數的人來說不是。生活有許多未知的空間，有無盡的人和事，有變幻的光影氣味和色彩，有無盡深邃的內心世界……以生活為本源，就是以我們體驗到的生活為本源。寫作就是以我們的精神世界去感應生活，以生活去豐富我們的內心。

有了豐富生活，有了情感體驗，還有了表達的欲望，那就寫吧，把這種感受思考表達出來——這種寫作，處處有“我”，以“我”來觀照生活、思考人生，這是一種真實的寫作。人本寫作必然是真實的寫作。真實的對立面是虛假，模式化寫作是虛假的，人本寫作最大的原則是真實。真實有多重要?曾有調查說西方人認為人最重要的品質是誠實，我們中國人是不是這樣?有沒有人作調查?我不知道。但作為人，總有一些普遍的倫理價值觀吧?不然怎會有《誠信》這樣的高考作文?當今社會冠以“假”字的各種人、事、物又怎會困擾著每個人甚至整個社會?可見我們這個社會跟任何社會一樣，應該還是求真求實的。就如同我們強調誠實為人一樣，為文也要誠實。誠實為文就是誠實為人，“人”“文”是統一的。很難相信，滿紙假話的寫作教育會有一個誠實的人群社會產生。我們相信，只有真實的表達，才有真實的思想，真實的情感，真實的價值取向，真實的人格。人本的寫作以自己的心靈感受過的生活為本源，有感而發。生活是真實的，感受也是真實的，不受拘束的表達也是真實的。課程標準“引導學生表達真情實感，不說假話、空話、套話，避免為文造情”的有關建議強調的就是真實的表達，針對的就是虛假的寫作。

以今年的高考作文為例。有不少作文，它們語言不一定很華麗，結構不一定很嚴密，觀點也不一定很超卓，甚至未必很中肯，但都有著一個特點，那就是經過了作者真正的思考，有著作者真實的思想情感在里面。我們認為，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寫作。正是由于能用自己的思想去聯想、思考、挖掘，一些批判性、創造性的思想就這樣萌發。譬如有一篇《瀕于滅亡的常識》，就這樣道人所未道，發人所不發:一些常識瀕于滅亡，是因為權威的震懾，如指鹿為馬、皇帝新裝;有些則因為良知的泯滅，如三鹿奶粉及一些傳統道德的消亡等;有的則因為人性的多疑，如1+1=?多數人不正常回答，不喜平凡的常識卻熱衷于異論的喧嘩。最后歸納出要遵循人倫物理常識的結論。這篇文章沒有現成的四平八穩的觀點，沒有那些假模假式的語言和結構，沒有所謂的經典材料。它未必合所有人的胃口，但關注了現實，很真實地表達了自己的思想，并有相當的思想深度。而《常識》一類的模式化寫作或會有可以迷惑人的外在軀殼，卻永遠不會具有承載真實思想情感的內核。

從語言表達的角度看，人本寫作的語言表達必定是個性的。每個學生的語言特點都不同，個性化語言是真實寫作的必然選擇，好文章的語言總是散發著作者獨特的原本的生命氣息。只有這樣，才能讓學生體會到言說的快樂。與此相反，模式化寫作忽視人的主體地位，束縛人的個性發展，語言表達模式化，寫作就成了一個讓人痛苦扭曲的過程。就如前面《常識》一文:開頭為什么要寫三個排比句?這幾個排比句跟全文是毫無關系的，在我們的眼里那是堆砌賣弄。可在一些人眼中，那些模式就是這樣的呀!排比句開頭叫做生動亮麗有文采!其他部分呢，語言似乎很好吧?然而我們了解一下近年來的一些所謂“優秀作文”，就會發現這種虛夸的表達是多么的泛濫，就會發現這位考生語言的來由。沒錯，這位考生是在模仿那些語言和片段，他在重復著別人的一些話以及說話的模式而已。其危害，就如一位教師所說，語言的虛幻化、模式化以及背后的思維，會“內化進我們下一代的血液中”。如果深究下去，我們還會發現模式化語言的危害之大之烈，甚至直接影響著當前社會的整個話語環境。

拒絕模式化寫作，走向人本寫作，教育評價機制起著重要作用。模式化寫作是應試寫作，以在高考中取得高分為最高目標，功利性非常明顯。一旦這種模式化作文在高考中不獲肯定，這種應試寫作就失去了市場，失去了生命力。否定模式化寫作的同時要積極倡導根植于生活的真實的人本寫作，這樣才能讓寫作回歸正確的軌道。

責任編輯黃日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