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化以及普遍和平的觀念同游擊隊之間的關系。
北京時間11月28日凌晨,從莫斯科開往圣彼得堡的俄“涅夫斯基”號特快列車在特維爾州北部的博洛戈耶市遭到北高加索分離主義分子安放的爆炸裝置襲擊,三節車廂當場出軌,造成39人喪生、百余人受傷。
安全問題專家們大約不會注意到,“涅夫斯基”這一名稱本身就帶有強烈的象征意味。在12~14世紀統治分裂的羅斯公國的諸位弗拉基米爾大公中,最有名的兩位乃是亞歷山大·涅夫斯基(AlexanderNevsky)與德米特里·頓斯科伊(DmitryDonskoy)。老一輩的中國人大都讀過丘特切夫的《我站在涅瓦河上》,也曉得“Neva”在芬蘭語里最初的含義是“沼澤”;在那地方,“凍結的河面泛著白色”,水流只是凍土的點綴,大陸味十足。征服了涅瓦河的涅夫斯基象征著中世紀俄國在歐亞大陸的心臟地帶一步步向外蠶食發展的歷程。至于以涅夫斯基來命名列車,就是更明白的意象了——在技術化時代,鐵路無疑是最富陸地性的存在。
卡爾·施米特曾說,文學史上第一個游擊隊員形象是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中塑造的。托翁把那些無知的、目不識丁的農民視作俄羅斯大地自然力量的代表,他們像抖落長袍上的虱子一樣,舉重若輕地把拿破侖一世那支聲名顯赫的大軍從俄國抖落出去。當統一的俄羅斯國家把作為擴張者和征服者的涅夫斯基視為歷史上的英雄人物時,以反擴張和鄉土保衛者形象出現的第一批游擊隊員卻也是誕生在這片大地上。在后來的俄國歷史中,我們在無數個瞬間捕捉到這些游擊隊員的身影:《靜靜的頓河》中來去無影的紅白兩軍騎兵連,1939年之后波羅的海三國的反蘇游擊隊,戰斗在法西斯德國占領區后方的卓婭與舒拉,蘇聯解體前夜的格魯吉亞民兵,直至經歷兩次全面戰爭仍未被消滅的車臣分離主義武裝……他們雖然在意識形態上有差別,但同樣是身著便裝、暗藏武器,不僅襲擊與之對抗的正規軍,而且將矛頭對準敵人的駐地與后方,使更多平民不由自主地被拉入到斗爭中。
從詞源上說,“游擊隊員”一詞(Partisan)源于拉丁文partita,意為“加以劃分之物”,暗含著沖突和對立;倘若進一步注意到其與“黨派”一詞(Party)驚人的相似,則游擊隊現象背后的政治內涵也就逐漸清晰了。普通的土匪不可能成為游擊隊員——草莽英雄是不可能喊出“保家衛國”、“民族自決”、“獨立”這樣充斥著現代政治術語的口號的。而喊著這些口號,同時還以現代化的移動電話和互聯網作為通訊手段、以制作簡陋但不乏技術含量的爆炸裝置作為破壞工具、借助電視新聞等大眾傳媒擴大其影響力的游擊隊員,和他們致力反對的那種現代戰爭方式,其實只是雅努斯的兩副面孔。
人們指責游擊隊員攻擊與軍事運用缺少直接關聯的民用設施,卻忘記了“癱瘓對手戰爭潛力”、借助戰略轟炸和水雷封鎖枯竭對方經濟,為此不顧平民傷亡的戰爭方式卻是由正規的現代戰爭指導者首先提出的;人們指責游擊隊員傷害無辜平民、進行無差別攻擊并且散布恐慌情緒,卻忘記了“終結一切戰爭的戰爭”這種大而不當的目標卻是由衣冠楚楚、聲言愛好和平的政治家們先提出來的。人們將一切具有政治或宗教目的、進行無差別暴力活動的單位統稱作“恐怖分子”,卻選擇性地無視了使大規模恐怖活動成為可能的整個現代化前提——當技術中心主義以及資本競爭對人的異化已經使整個社會存在變作“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的時候,消滅了形式上的“暴力襲擊”當真就能實現永久和平了嗎?或者反過來說,最大的不正當僅僅是形式上的暴力嗎?
睿智的雷蒙·阿隆曾經斷言,游擊隊員只會在窮國出現,言下之意是所有問題都可以被簡化成發達和不發達、富裕和貧窮、教育和缺乏教育的問題,然后說:消滅了貧困,就消滅了游擊隊乃至恐怖主義。這樣的論斷首先就不適用于奧薩馬·本·拉登,更無法徹底撇清一而再再而三地襲擊“涅夫斯基”號(該列車在2007年已經遭到過一次類似的破壞性襲擊)的分離主義武裝與整個現代化問題間的關聯——山的那一邊依然是山,不是曾經被作為許諾和保證講述給億萬人聽過的那永恒之“海”。筆者當然無意在這里替襲擊平民者張目,但我們必須意識到:悲劇的出現絕不是特殊的、個別性的現象,而是與現代以來的世界歷史緊密相連,其根源恰恰隱藏于我們自認為無懈可擊的“現代化”及“普遍和平”理念中。這可以說也是一種辯證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