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復

1

晚秋，小君嶺立刻變得斑斕起來，橡樹、黃櫨、楓樹緋紅了葉子，把整面山坡都染紅了。日頭也從此柔和許多，隨便照在哪里都褪去了炙熱，變成了懶洋洋的暖意。

退休工人耿水清一覺醒來，發現天光已經大亮，陽光透過窗戶，爬上他的小床，鋪開了一大塊絢麗的“黃緞”。仿佛由于那片陽光的緣故，他的心里猛地爽朗了一下，可很快又顯得陰云密布。他聽到了自己的女人李碧桃在堂屋里嘀嘀咕咕和一個男人說笑的聲音。他即使用耳朵想也曉得那個男人是誰，于是憤怒地呸了一聲，罵了句：“真不要臉!”惡狠狠地摁了摁耷拉在床頭的按鈴。

鈴聲一響，堂屋的說笑聲戛然而止。隨著嗒嗒的腳步聲，從門口遞進來一張核桃皮一樣枯皺的臉。這是一張男人的臉。他叫何不白，和耿水清是隔墻鄰居。現在是耿水清的保姆。

何不白與耿水清同年同月生，只比耿水清小那么幾天。他們倆從小玩到大。可是后來，何不自在耿水清的眼里變得比一堆臭狗屎還面目可憎。這可是他們那入了土的爹娘萬萬沒有想到的。要知道，當年何不白和耿水清出生以后，兩家大人把孩子捂在家里足足一百天才肯抱到一處見面。鄉間有句老話叫“同年不同月，同月把仇結”，百天之內只要孩子互不照臉，就算把這個偈語給破了。遠親比不了近鄰，誰不希望鄰里之間和睦相處呢?

這時，何不白站在床頭輕聲問：“老哥，醒了?咱起床?”見老耿嘟著嘴塌蒙著眼不吭氣，何不白就會意了，就給他穿衣服；見老耿指了指院子，何不白就吃力地把他挪上輪椅，推到院子里曬暖兒。耿水清身量胖大，何不白和他比起來，顯得瘦弱得多。看得出來，他照應耿水清，絕不是一件輕松的差事。

2

秋陽暖暖地照在耿水清身上，曬得他身子骨發熱。他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望著遠處小君嶺半坡絢麗的紅葉出神。就連一只野雞突然“撲棱棱”從一叢灌木中斜飛出來，長長的藍色的翎羽在太陽下熠熠生輝，他也似乎沒有看見。

耿水清沉浸在往事的回憶里了。暖洋洋的日光，復蘇了他身體里蟄伏的記憶。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最大的失敗，不是進工廠當了一輩子小工人，不是到了退休連一個小班長都沒混上，而是娶了李碧桃這么一個女人，交了何不白這樣一個朋友。

當年，李碧桃在小君嶺的方圓十里八村可是個人尖。她杏眼櫻唇，艷若桃李，梳著和銀環一樣又粗又黑的長辮子，有著和銀環一樣高挑的個頭，不但針線活沒得挑，就連田里的活也樣樣拿得起放得下。

李碧桃還非常愛干凈。在田間地頭休息，別人往往是锨把、鋤把往田埂上一擔，就一屁股坐下去了，她則非用一塊干凈毛巾襯上去才肯坐；挑水做飯，她只吃臉前的一桶水，屁股后的一桶永遠只配洗衣喂豬。現在她雖然老了，還是鋼刀利水般利落，仍然和村里的老婆子們不一樣，她的指甲縫里沒有污垢，衣服總是得體，房間收拾得窗明幾凈，被子疊得角是角棱是棱，還一年四季飄散著花露水的氣息。

當初，耿水清是多么得意娶到了李碧桃!給李碧桃提親的媒婆踩折了碧桃家的門檻，碧桃爹獨獨相中了他耿水清，說他憨厚，老實，脾氣好，在城里有個鐵飯碗，閨女跟著他不會受氣挨窮。耿水清捫心自問，后來的許多年，自己也的確對得起李碧桃了，沒讓她生過閑氣，好吃好穿都由著她，掙的錢也如數交給她。

耿水清和李碧桃結婚后，耿水清問過自己不止一次：“你愛不愛碧桃?”他馬上老實地承認：“愛!”李碧桃愛干凈，比有的城里女人還講究衛生。她天天刷牙。天天用香皂洗臉，天天晚上洗腳。她的唇齒是香的，她的身體發膚是香的，她的房間也是香的。這種氣息蠱惑著耿水清，陶醉著耿水清，讓他為娶到李碧桃自豪了好多年。很多女人一結婚，就變成了邋遢的黃臉婆娘，李碧桃卻是個例外，她仍然像年輕姑娘一樣清新。可是，這份愛太沉重，太累人了。自從把李碧桃迎進門，三里五村結婚沒結婚的男人隔三岔五老往他家竄，一坐下就賴著不走。開始時，耿水清還給他們溫水沏茶陪笑臉，后來，干脆河南到河北——兩省了。

耿水清在縣城的化工廠上班，離家五六十里，一個星期才回家一趟。一回到家，就想和碧桃多親熱，這親熱有外人在場怎么進行?更有那死乞白賴的光棍漢，趁老耿不在家，涎著老臉登門找活兒干，擔水劈柴薅草放羊，心里不定打的什么鬼主意。耿水清像一個隨時準備出征的戰士，不得不時時處處提高警惕，為他的愛情保衛戰沖鋒陷陣。他甚至半開玩笑地叮囑鄰居何不白：“沒事的話多上俺家瞅瞅，幫你嫂子趕趕那群騷羊呵!”

偶爾，耿水清也會反問自己：“李碧桃愛你不愛?”這時，老耿就變得說不清楚，把握沒有那么足了。碧桃對他有時像火，有時像冰，有時又那么心不在焉，她的心事總讓你捉摸不透，常常莫名其妙的不高興。耿水清曾經想打破沙鍋問到底：“你病了?誰惹你了嗎?要是誰招惹了你，我跟他拼命去!”說著，就去廊檐下抄家伙。李碧桃卻把臉一放：“有勁兒去把豬圈里的糞出出去!”

別看耿水清在外面做事，家里卻是李碧桃說了算。耿水清心里不愛擱事，是個甩手掌柜。結婚以后，一發工資他就拿回家，如數交給李碧桃放著，花的時候再問李碧桃要。李碧桃給，他就花；不給，他就不花，兩個人從不因為錢上紅臉。家里的大事小情，他也全放心地交給李碧桃張羅。村里的男人們湊在一起，有人說：“耿水清，你有氣管炎!”他一拍胸脯：“扯淡!我連聲咳嗽都不會!”男人們就不懷好意地笑，他一下子明白過來，很張狂地說：“靠!我這叫對老婆好!老婆是自家人，不對她好對外人好啊?打老婆算本事?”有那經常打老婆的男人臉上就訕訕的，說話就刻薄了：“小心啊!都說丑妻家中寶，沒聽說……”話不說完，耿水清也知道下面放的啥屁，他毫不客氣地還嘴：“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不是?哎呀!有些女人倒貼給我，恐怕我得先把眼珠子蒙上……”氣氛就立刻有點劍拔弩張，刀光劍影了。

耿水清白有他的道理：“妻管嚴?我耿水清是妻管嚴嗎?切!不是說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嗎?把錢、把家交給老婆不還等于由我親自管理嗎?兩口子是要過一輩子的，背背藏藏算啥事?你把家交給她，她不就把心也交給你了嗎?城里人，兩口子恩恩愛愛的多了去了!”所以，他對李碧桃一如既往地好。李碧桃呢?雖然看不出來她對耿水清的感情究竟有多深，但無事無非地為耿家生養了兩個兒女，一心一意照應著家里的方方面面，把家收拾得妥妥當當，有條有理，也算是盡心竭力了。這越發印證了耿水清的想法：“你對她好，她就會對你好。”耿水清也越發對李碧桃好了。如果不是后來發生了一件事，耿水清還會一如既往地對李碧桃好下去。

3

那是一個春夜，微風蕩漾，空氣里暖烘烘的。耿水清下了小夜班，看看月亮明晃晃地掛在天上，把周遭的景物照得朦朦朧朧詩情畫意起來。他的興頭起了，決定乘著月色回家。

一路上，肉體的欲望鼓蕩著他，碧桃嬌美的身體老在眼前晃動。媽的，都四十多歲的人了，她咋還像姑娘時一樣順眼耐看呢!他恨不得立刻、馬上就回到家里。

兩個小時后，耿水清回到了小君嶺。夜半的小君嶺在沉睡，耿水清仿佛聽到了她起伏的鼾聲。自行車從村子穿過，誰家的狗吠了幾聲就不吠了。他遠遠地看見自家的院子了，看見了熟悉的屋頂和那高出院墻的香枳樹。那香枳樹，還是因為李碧桃喜歡，他耿水清特意從親戚家移過來的。這時，耳朵邊仿佛啪地一響，他瞅見自家臥房的燈突然亮了，然后，一個熟悉的男人的身影從大門閃了出來，折進了何不白家里。要知道，那可是在半夜三更呀!他像是被巫師施了定身法，腦子里一片空白，好半天一直僵在了那里。

丟人哪!耿水清回過神來的時候，真恨不得自己的眼睛瞎掉，不想看到的東西不去看!他忽然想到何不白老婆的早死。何不白的老婆得的是肝癌，去世前，她遇見過耿水清一回，似有話說，又沒有說出來。現在想想，一定是她知道點什么。肝癌村里人都叫“盅癥”，都說是生氣生的。如果何不白的老婆沒有生氣，咋會得那種病呢?

耿水清最直接的想法就是沖回家里，把李碧桃從被窩里揪出來猛揍一頓，好好地羞辱一番，再找到那龜孫子何不白，把他大卸八塊!可是，又能怎么樣呢?他和李碧桃有離婚的可能嗎?

這十多年來，他耿水清已經習慣了由李碧桃照應打理家中的一切。他反倒成了家中的一件器物，跟大衣柜、縫紉機差不多。大衣柜、縫紉機的功能是盛裝衣被，縫紉，而他，只不過會掙錢罷了。這個家如果少了李碧桃，將變得不可想象!李碧桃是全村姑娘媳婦們的偶像。李碧桃穿上身的衣服款式花色，第二天就會出現在村里其他女人的身上。有李碧桃在的家，也是村里姑娘媳婦們的聚會之所。這是耿水清的驕傲呀!這等于是村里的老老少少頒發給他耿水清的無字獎狀，這獎狀是李碧桃掙來的，而非耿水清。如果少了李碧桃，家里還會是現在的樣子嗎?再說，兒女們都小，這種事情一旦張揚出去，讓他們還怎么在村里立腳，將來怎么尋下好親戚?再想想看，這種事情一旦鬧得滿城風雨，李碧桃會離了婚再與何不白結婚嗎?不可能，不可能!那樣李碧桃在村子里可就一下子名聲掃地了——她可是個極要臉面的女人呢。耿水清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

誰也不清楚那個晚上耿水清是怎么打發掉的。天亮的時候，耿水清踉踉蹌蹌地返回到了工廠宿舍。

從此，耿水清的家伙不治了，蔫了，對李碧桃的那份心思淡了，遠了，冷冰冰，陰不陰，陽不陽的。不光對李碧桃，對所有的女人，他都提不起勁兒。車間的一個離了婚的女同事，對他似乎有點那個，有意無意地往他身上挨，他卻一點異樣的反應都沒有。他每月難得回家一趟，工資發下來，不是喝酒就是打牌。如果李碧桃沒有緊著催趕著要，他一分錢也不會往家里擱。

李碧桃說：“你過去可不是這樣，外面一定有了相好的!”他耿水清就看著李碧桃似笑非笑：“誰都有可能，就我沒可能。”李碧桃就搭了公共汽車進了城，查耿水清的腳后跟，結果耿水清就像小蔥拌豆腐一樣，一清二白。李碧桃只好連出了五服的親戚都搬出來，試圖說服耿水清回到從前，做一個顧家男人。耿水清卻吃了秤砣鐵了心，八頭牛拉不回。李碧桃恨恨地說：“這日子沒法過了。”耿水清不陰不陽：“外面有人了?”李碧桃突然啞口，用異樣的目光看他。后來，時間長了，李碧桃也不鬧了，索性由著他隨便，兩個人之間的溫情近似于零點。

4

日子在不咸不淡中，耿水清熬到了退休，兒女們先后成了家。退休的耿水清回到了小君嶺，天天和李碧桃面對面廝守，一個鍋里吃飯，一張床上睡覺，心里要多別扭有多別扭。他還是想到了離婚，似乎唯有離婚才能夠泄去這么多年心底的憤怒!正猶豫間，一場中風讓他的半邊身子失去了知覺。

癱瘓的耿水清不想離婚了。他感到了一種稱心快意。他覺得這是老天有眼，是對李碧桃的報應：“活該!整天伺候著一個癱子，看你還有力氣浪不!”耿水清惡毒地想。

這時，何不白主動登門要給耿水清當保姆。耿水清的兩個孩子，一個在外地，一個在縣城，得上班，忙，且各有一家，長期請假照顧老子根本不是長法。又，耿水清的身量大，李碧桃是個柔弱女人，畢竟力氣單薄，給他擦屎刮尿翻身看病啥的，都需要找人幫忙。何不白對耿水清的孩子們理直氣壯地說：“你們何叔反正也是一個人過，要是你們信得過咱，就讓咱過來給我那老伙計當拐棍吧!”耿水清聽見了，呸地在地上吐了口痰，翻白眼，心說：“黃鼠狼給雞拜年不是?想看我的丑?沒門!我非得好好地活下去不可，報復報復你們這對狗男女!”他早就把這兩個人都恨到骨髓里了。

百日床前無孝子!這句老話真沒錯講。兩個孩子正巴不得有人這么自覺主動。他們揣著明白裝糊涂，說：“好好好，辛苦何叔您了。”何不白順理成章地搬到了耿家。

耿水清說，上街。何不白就推著他到街上轉悠；耿水清說，按按，何不白就把他的腿伸平，一下，兩下，三下，四下地按摩。有時何不白想跟他嘮些閑話，看看他板著臉不吭聲，何不白就閉上了嘴巴。

天突然變冷了，水缸里的水結上了冰。耿水清有一天連著溺臟了七條棉褲，沒有換的。李碧桃不依，氣得破口大罵：“耿水清，日你祖宗八代!你咋不死哩?你真會作擺!”耿水清就像沒聽見，跟不是罵他似的連句粗口都不還。

不知是因為何不白伺候得周到，還是因為藥的療效甚好，耿水清康復得很快，大約一年半載，他的下肢漸漸有了知覺，能夠扶著人軟軟地站起來了。比如現在，耿水清就感到了兩腿間強烈的尿意，不像以前那樣屎尿也不自知。耿水清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李碧桃吃罷飯出門去了，何不白應聲從屋子里出來，看看他的神色，就知道該干什么了。

耿水清決定站著撒尿，他覺得不站著撒尿就不算男人。他的病既然好轉，既然能夠勉勉強強地站起來了，就一定要站著撒尿。何不白扶著他慢慢地站成大字，把他的褲子解了，褪到大腿上，他的那家伙就裸露在日光下。它先是馴服的鳥一樣溫順靜默，不久雄赳赳氣昂昂的一股黃色的尿液噴薄而出!忽然方向一轉，澆了俯身躬腰的何不白一臉，一肩。何不白空出一只手，抹掉臉上的尿液，揚臉看老耿。眼神說不出的酸楚。老耿塌蒙著眼并不看他，嘴角抿不住報復的快感。

這時，耿水清猛地感到被人從后面推了，一把，一下子摔了個狗吃屎。只見李碧桃在身后叉著腰罵：“你還嫌沒折騰夠是不是?當年要是你不找人提親，插了那么一杠子，俺倆該是親親熱熱一家人哪!俺倆都愿意，就因為他家窮，老頭子死活不答應啊!眼下，村里的年輕人都走光了，就剩下了咱們幾個老家伙了。他一個人冷鍋涼灶的，過來和咱們說說話，做做伴，不中么?都七老八十的人了，還會做些啥?即使以前辦過對不起你的事，這一兩年衣不解帶地伺候你，也早該贖罪了吧?法院量刑，總該有個期限不是?”李碧桃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變成了啜泣。

后半晌，耿水清始終默默地坐在院子里想心事。起風了，一枚紅葉飄到他的懷里，他拈了起來。紅葉的筋脈硬朗滄桑，上面有個蟲蛀的針尖小孔，邊緣微微地發枯發焦。他輕輕嘆息了一下：“紅葉多么好看，而哪一片紅葉不是如同眼前的這一枚?經歷了歲月的風刀霜劍，還如何苛求它的生命純潔得沒有瑕疵呢?”

吃罷晚飯，耿水清低聲對李碧桃說，我想刮胡子了。李碧桃嘟噥了句：

“天黑了，刮什么刮?”還是把電動剃須刀遞過去。他又說，想用刀片刮呢。李碧桃白了他兩眼，還是從抽屜里翻出了老式刮胡刀架，裝上刀片，又用肥皂水幫他把下巴洗凈，刮。末了，他對李碧桃笑笑說，睡吧。先把床頭的燈熄了。

一整個晚上，耿水清房間的燈亮了幾回，人卻出奇地安靜。沒有像以往那樣一晚上按好幾回鈴，何不白得起來好幾回。五更頭上，李碧桃夢見有人拎著刀追殺自己，逃無可逃，驚醒了。一股咸腥的氣息撲鼻而米，她鞋都沒顧上穿，就跑進了老耿的屋子。

李碧桃驚得連汗毛孔都豎了起來!電燈打開，只見老耿的床成了血的汪洋，床盛不下了，順著床沿往下滴答，水泥地上汪了一大灘。耿水清的臉色如一張煞白的紙，身體冰冰涼涼。他竟然用刮胡刀片割破了自己的臂動脈!

“老天爺啊!”天還不亮，就從老耿家的院子里傳出李碧桃的嚎啕，還有何不白的嗚咽。何不白說：“老伙計，你讓我這一輩子心里咋安生啊?”半空中，耿水清說：“我想成全你們啊!不信，我在抽屜里給孩子們留了信呢!”他的靈魂還沒有走遠，他說的話，可惜李碧桃聽不見，何不白也聽不見。

耿水清在信里是這么寫的：

“我的孩子：

爹不想拖累你們了。爹走后，請一定善待你們的娘與何叔，讓他們結婚吧。”

孩子們翻看那封信的時候，一片紅葉掉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