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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中上游的峽谷里,氣候溫和,土壤肥沃,紅紅的丹霞山下,清清的黃河岸邊,旱澇保收,種啥成啥。許許多多數不勝數的村莊就散落在兩岸的平灘或赤崖下。村莊和下游的沒啥兩樣,什么陶家寨、趙家磨、二十里鋪、李家山了的,一聽就是瘋長糧食的好地方。人呢,和下游的也差不多,勤懇實在的莊稼人,行當里的能工巧匠,人堆堆里的好漢美女,應有盡有。
那時候,準確點說,應該是二十四五年前,每到農閑時節、正月前后,一吃罷黑飯,催人的鑼鼓就在社員和孩子們的簇擁中,很是熱烈地敲打起來,也就一頓飯的工夫,一支秧歌隊就從黑沉沉的村口踩著咚咚哐哐的鑼鼓點子,在燈火的映襯下往村外的大場上走,隊伍里有笑容可掬的大頭娃娃,有手搖破扇子的濟公,還有手持金箍棒的孫悟空以及豬八戒、沙和尚和騎著道具馬的唐僧。而那些身穿表演服裝的社火隊員們女的扭著秧歌步,男的踩著高蹺,一路吹吹打打來到河邊的麥場上,繞場表演。這表演可不僅僅是給本村人看,一般情況下十里八鄉的都會來,今兒這村。明兒那莊,所有的村莊都挨過來,一鬧就鬧過了二月二。
在這紅紅火火的日子里,皮影戲是少不了的,無論哪個村里耍社火,都會請來師傅演皮影,而所有的皮影班中,名氣最大的就屬曹家溝的曹家班。
曹家班的班主叫曹國文,祖父曹天奇就是大名鼎鼎的皮影藝人,傳到曹國文手里,已經是第三代。曹氏皮影不僅能演能唱,還能編會做。編是編戲,單是曹家自編自演的戲就有六十多部,加上群眾耳熟能詳的傳統好戲,戲目就多達一百四十多部;做是做皮影,有了新鮮的好戲,就得有新鮮的影人兒,那就得自己動手來做,一來二去的,獨屬于曹家風格的各類戲文、影人兒也就誕生了。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二年正月初十,曹家溝的皮影班早早就被永寧堡的人根據預約的日程接到了村子里,好吃好喝接待后,看看天色已暗,就把演出安排在了隊里的麥場上。很快,一盞汽燈就在場中央的竿子上大放光芒。汽燈一亮,尾音悠長的嗩吶一響,臨時搭起來的皮影戲臺上就熱鬧起來,但見緊繃著的白布亮子(影幕)上,兩個皮影人一個拿棍、一個使劍,你來我往廝殺在一起。戲臺前,老人、婦女、孩子越聚越多,漸漸的,青壯年們,還有那些穿著戲袍畫了妝等著上演社火來助興的社員們,全都聚攏過來,擠得水泄不通。前臺熱鬧,后臺更顯緊張,拉胡琴的吹笛子的彈三弦的徒弟們在吱吱啦啦調音對弦,時不時的,就會有一聲高音尖調吼出來,似乎一場大戲馬上就要開演。但別急,曹家的好戲是不會給你馬上演出的,他們還要把你的胃口往更長里吊。鑼鼓的點子越來越緊,越來越密。突然,亮子上的影人兒又出現了,這次是一個使矛,一個舞刀,鏗鏗鏹鏹,刀來矛往,眼花繚亂中,使矛者一矛將拿刀者挑翻在地。臺前一片歡呼。可大家知道,這還不是正戲,這叫試臺。
臺后,頭發花白的老藝人曹國文身穿光板老羊皮大衣,坐在一只木箱上,手里分別握著三個掌控皮影人的小木棍,對著亮子操試皮影,試得神采飛揚。突然,他從掛在繩子上備用的皮影中拿到了一個沒有裝頭的影人兒。大年期間,亮子上出現沒頭的影人兒,是最大的忌諱,忌諱到了無論怎樣挽回,都沒法兒向觀眾交代的地步。曹國文怒不可遏,他將那個沒頭的皮影人正要朝著兒子摔過去時,卻愣住了。燈光的映襯下,只見兒子曹皮影拿著一個色彩艷麗、造型生動的影人兒,呆呆地看著身后出現的秧歌隊。順著兒子的目光望過去,就在晃動的燈火中,看見一個姑娘在和兒子眉目傳情。曹國文心里立馬打起鼓來,兒子二十六七了,對象談了幾個,可就是不成功,每次都是眼看要定婚了,不知怎么就吹了。曹國文心里著急,倆月前托人給他介紹了一個,是他老朋友的姑娘,上過初中,模樣長得也好,還喜歡唱戲,曹國文滿意得不得了,班子里現在正缺人手,恨不得馬上就把那姑娘娶過來。沒想到給兒子一說,連人都沒見,就被他回了,沒有任何余地,氣得曹國文恨不得給他兩棍子。這兩天,為逼兒子就范相親,倆人的關系非常緊張。鬧了半天,是他心里已經有人了……
鏗鏘的鑼鼓聲中,秧歌隊很快就從后臺繞了過去。曹國文盯著發呆的兒子,把那個沒有裝頭的皮影人,在手里掂了掂,冷不丁朝兒子的屁股上就是一腳。
頭呢?大過年的,成心犯忌啊?!一臉怒氣的曹國文對兒子吼道。
尷尬的曹皮影回過神來,趕緊四處翻找。可他的心思顯然不在尋找影人頭上,一不留神,將父親立在木箱上的板胡打翻在地。和曹皮影歲數差不多的幾個徒弟見此情景,都是一面調弦一面偷偷發笑。曹國文拿起酒瓶子,對著瓶口咕嘟了一大口青稞酒,看著心神不安的兒子,滿臉的焦慮。
大徒弟劉華見狀,趕緊上前說,師父,今晚演啥?曹國文悶聲悶氣道,昨天演的是《群英會》,今天就演《假婿乘龍》吧。劉華說,不是要試演新戲嗎?曹國文黑臉道,胡說!正月里的戲,有在觀眾面前試的嘛!說著,面色陰沉地瞅了一眼兒子,又拎起酒瓶子咕嘟了一大口。劉華說,師父,你能不能少喝點?曹國文厲聲道,不!我這一輩子就是喜歡正月里的酒。說著,出了后臺,看著紅紅火火的秧歌隊,拿起酒瓶子又頂了一大口,回頭沖兒子吼道,今晚的戲你來唱!曹皮影七手八腳收拾好被他打翻的東西,趁著父親不注意,迅速從挎包里掏出一個什么東西裝進口袋,困難地咽了口唾沫,心神不定地說,我嗓子疼,改天再唱行嗎?曹國文嗡聲嗡氣道,曹家的戲,只要是定了的,從來就沒有改過!說完,沖幾個徒弟大手一揮,來啊,給我鬧起來!
幾個徒弟立刻抄起個自的家伙,吹托彈唱紅火起來。
無奈的曹皮影不得不到亮子前,拿起操控皮影的木棍兒,可他只晃動了兩下,一句詞兒都沒唱就扔下手里的活兒,一臉堅毅地對父親說,阿爸,今晚我實在唱不了,你罵也好,咋也好,不行就是不行……曹皮影說著,神態怪異但很堅決地看了看父親,果斷地走出了后臺。
劉華趕緊朝師弟們使了個眼色,鼓樂立刻更加激躍地響了起來。
樂聲里,氣得渾身發抖的曹國文拿起掌控皮影的木棍兒聲嘶力竭地吼道:
正月里來是新春,耍獅舞龍鬧花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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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國文無論如何想不到,兒子曹皮影并不是賭氣離開,而是早就預謀好了,要干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離開戲臺,他就往場外走。他心上的姑娘正在那兒等他,她叫趙青青,是公社文化站站長的女兒。倆人見面,啥話都不說,就閃在了高大的草垛后面,往草里拱拱,立刻緊抱成一團兒。曹皮影狠狠親了她兒口,悄聲說,想死我了,你阿爸還不松口嗎?青青說,現在連我阿媽也不同意了,不但不同意,還給我定下了相親的日子。你呢,告訴你阿爸了嗎?沒,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關鍵是你想好了沒?青青說,想不好,干嗎來見你!那好,咱倆這就過河……婚姻自主,只要你愿意……青青震驚道,你說是跑親?不,不行!曹皮影沖動地說道,我倆已是羊毛搟成的氈氈,要分要舍由不得誰!青青說,那也不行!曹皮影說,你咋就不明白呢,跑親,不就是跑出去待兩天嘛,回來咱倆就是一家人了,再也不要聽人擺布了!說完,牽著青青就往河邊上走。
到了河岸邊,找到事先準備好的羊皮筏子,青青更加緊張,她緊緊拽著曹皮影的胳膊說,影子哥,咱們這一走,真的能回來么?曹皮影說,三天以后就回來!這叫先斬后奏,生米做成熟飯,無論你爸還是我爹,再有想法也沒用了。可萬一他們找不到咱們,急壞咋辦?曹皮影神秘地笑笑,說放心,我師兄劉華全都安排好了,他支持咱們,他說這叫名副其實的小二黑新傳,事成之后,沒準還能寫出個新戲來呢。青青心事重重,說萬一回來之后,他們還不同意咋辦?曹皮影胸有成竹地說,放心,只要咱倆真心誠意,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三天后回來,我親自送你回家,向你爸下跪陪罪,保證百天之內風風光光地娶你!青青撒嬌道,那么容易!曹皮影愣了。青青朝他額頭輕點一指,說傻樣,新房蓋好了嗎?三大件準備齊了嗎?二十六條腿的家具打好了嗎?少一樣可是不行的喲!反應過來的曹皮影高興道,那多兩條腿行不行?說著,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雙手捂著,故意神叨叨地說,猜猜,這是什么?青青嬌嗔道,騙人的把戲,才不稀罕呢!真不稀罕?曹皮影夸張地做出要把東西扔掉的樣子,然后猛地將手掌伸向青青,只見緩緩展開的掌心里,一個厚厚實實極其精巧的皮影人呈現在青青的眼前。天那,這么漂亮的影人兒!青青激動了。曹皮影得意道,是特意為你做的,整整刻制了一百天!你別看它小,用的材料可不一般,是六層不同的驢皮刻制出來后。再用十二色顏料染制粘合打磨而成的。青青小心翼翼拿起皮影人,朦朧的月光下,她的眼睛里閃耀出無限的憧憬和向往。
大片大片的雪花飄飄悠悠落下來。
青青聽著麥場上傳來的高亢的嗩吶聲。看著飄落的雪花,看著燈火搖曳鼓樂喧天的麥場,看著光霧蒙蒙的天空,趴在曹皮影的肩上,傷感地說,下雪啦。曹皮影把她緊緊摟了摟,在她冰冷的鼻子上親了親說,這叫瑞雪打燈,很吉祥的。說著,雙手捂了捂她的臉蛋,扶著她上_r搖搖晃晃的皮筏子。
雪花越來越密,越來越大,曹皮影一邊搖槳,一邊情不自禁地唱道:
月亮翻過山上山,圓月山根的河灣:若要我倆的婚姻散,九道黃河的水干!
羊皮筏子終于靠岸了,對岸的燈火愈加模糊,黃河的濤聲越來越大,曹皮影緊緊摟著青青,最后望了一眼對岸,拽著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在這個白雪飄飄、河水滔滔的時刻,他的父親曹國文正掙扎在生死兩界的關口,那樣強烈、那樣絕望地呼喚著他。
事實上,曹國文在倒下之前已有兆頭,他眼看著兒子曹皮影丟下他去找那始娘時,胸口一陣悶痛,可他麻痹大意沒在乎,不但不在乎,還大大地灌了兩口酒。
演出開始了,紅火的樂聲中,曹國文一面老練地擺弄著皮影人,一面嗓音宏亮地唱著,可沒唱兩句,胸口的悶痛就難忍起來。這時,他如果停下來,馬上去醫院,或許還能轉危為安。可他偏偏是個極其講究規矩的人,正月里無論出什么事,都不能半截里斷戲。況且,亮子上的影人兒是那樣生動,臺前密密麻麻的觀眾是那樣入迷,咋能說停就停呢?牙一咬,憋著心勁兒就又唱了起來:
……我心中早已權輕重,豈不知出言能決死與生,萍水相逢恩威夢,半月怎忍負英雄……
唱著唱著,臺前掌聲雷動,胸口的疼勁兒竟像是過了,人便愈加激動,雙肩猛然一抖,將披在身上的光板老羊皮大衣抖落開來,人的整個精神、情態就全都融在了劇情里……
……怎奈是有緣無媒證,認下假婿怎乘龍……
突然,觀眾的大笑聲里,操持皮影的曹國文面部驟然抽搐,呈現出強烈的痛苦和扭曲,手里的動作慢了下來。偏偏觀眾又爆發出更加熱烈的歡呼聲。歡呼聲中,曹國文咬緊牙關,拼命又吼了一嗓子,捂著胸口,癱倒在地。
曹國文躺在掛滿了影人兒的線繩下,看著那些鮮艷奪目、晃動不止的影人兒急促地喘息著、掙扎著。聞訊趕來的“赤腳醫生”趕緊給他的人中穴、合谷穴扎針。幾針下去,曹國文的嘴唇顫動起來,可他的眼睛還是那樣空洞地瞪著雪花飄落的天空,一點反應都沒有。“赤腳醫生”說,糟了,可能是心臟病,快送衛生院吧!眾人七手八腳拆下一塊臺板,馬上就有幾件老羊皮大衣鋪了上去。曹國文被小心翼翼抬到了臺板上,擔架迅速抬了起來,肅穆的人群閃開一條道,就在這時,有人喊,停下!快停下!曹班主不行了……
……曹國文回光返照,睜開眼睛,詢問的目光將周圍的人挨個看了一遍,落在劉華身上,斷斷續續地說,皮……皮影……劉華望了望雪花迷亂的夜空,望了望峽谷里幽幽的黃河,貼近師父的耳朵說,師父,皮影他不在,你有什么話就對我說吧。曹國文瞪大眼睛,暴出青筋,終于有音節勉勉強強破唇而出,劉華仔細聽了聽說,師父……你是不是說皮影戲啊?曹國文眼睛驟然一亮。劉華趕緊湊上去,說皮影戲怎么啦?曹國文直愣愣地盯著他,在越來越急促的喘息中說……傳……傳下去……皮……皮影……不……不能……劉華的淚水奪眶而出,他哽咽著大聲說,知道了師父,我一定轉告影子兄弟,曹家的皮影不能斷!師父……你就放心吧!曹國文的胸膛劇烈起伏,拼盡全力說,親……親親……黃……黃河……劉華抹了把臉上的淚水大聲說,知道了師父,你說的是《親親黃河》!放心吧師父……我們一定把《親親黃河》寫出來,排出來,演到全國去!曹國文張大的嘴巴緩緩閉上,扭曲僵硬的臉膛漸漸松弛,露出欣慰,繼而眼皮慢慢合上,一串晶瑩的淚水盈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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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國文的死在河都縣引起強烈反響,縣委宣傳部、文教局、文化館高度重視,動用縣里所有的宣傳工具,對他幾十年來繼承發揚優秀文化傳統,活躍群眾文化生活的事跡進行了廣泛宣傳。出殯那天,縣里的宣傳、文化部門不說,省報、省電臺、省民間文藝家協會都來了人,簡短的追悼儀式上,領導們異口同聲稱他為不可多得的杰出人才,當之無愧的皮影大師。曹家溝的人更是以他為榮,全村的人都來吊唁,花圈、挽幛多得沒處展亮。
可很快,就有小道消息傳播開來,說曹國文是被兒子曹皮影活活氣死的。說出事那天,曹皮影勾引人家的姑娘被曹國文發現,可曹皮影不但不聽勸戒,反而和父親翻臉,帶著那姑娘跑親去了,氣得曹國文當時就發了心臟病,直接倒在了戲臺上。所有這些,都說得有鼻子有眼,連那姑娘名叫什么家在何處父母何人,都傳得一清二楚。本來嘛,出事時曹皮影就不在場,他是第二天的中午,才由劉華從河對岸接回來的,回來的時候,身邊就帶著那個名叫趙青青的姑娘。還有啥說頭,兒子為女人氣死了老子。這種事,古今中外出得多了,沒啥稀奇的,可恨的是,偏偏干這事的,是人們愛戴無比的曹班主的獨生子。誰都知道,曹國文一死,曹家溝皮影班的班主必定是曹皮影,像他這種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人,大家伙兒能信任嘛!這讓所有知情者的心里都說不出的沉重、別扭和難受。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披麻戴孝心亂如麻痛苦不堪的曹皮影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父親的心臟病由來已久,單是醫院就住過兩三次,醫生絕對禁止他喝酒,可有誰知道,沒酒他就使喚不動影人兒,就唱不出戲,就等于要了他的命……現在說啥都晚了,氣死父親的惡名,他注定要背一輩子了……白天,他不吃不喝,從日頭升起就跪在院門口,給所有的來賓行禮磕頭,一跪就是一天,直到膝蓋腫得站不起來,走不成路;晚上,他不躺不睡,跪在靈位前,一守就是一夜。如此兩天下來,他眼窩塌了,顴骨高了,嘴唇紫了,臉色青了,滿頭的黑發灰如亂草。親戚們、鄉親們這才動了惻隱之心,前來幫忙的師兄弟們也開始關心起他來,勸他養養身體,把“正日子”里的事兒辦理好。可他還是長跪不起,一副舍命祭父的架勢。就在這時,在眾人不得不把焦點轉向曹皮影時,趙青青出人意料地來了,不但來了,還披麻帶孝,她徑直走到曹皮影跟前,撲通一下跪倒,心疼地摸著曹皮影布滿血痂的嘴唇和變青的臉,把他抱在懷里,渾身顫抖,放聲大哭……
曹皮影沒有公開迎娶趙青青。普遍的說法是,兩人在山坡下那座蓋滿花圈的新墳上,燒紙哭墳,哭了整整一天,昏天黑地之后就住到了一塊兒。還有一種說法。說兩人到公社領了結婚證,才住到一塊兒的。無論哪種說法,結果都一樣,那就是曹皮影在父親過世后不到一個月,就和趙青青在沒有舉行任何儀式的情況下結婚了。這在當地,按風俗來說算是大逆不道,說什么的都有。好在兩人早有準備,親戚熟人問起來,發發喜糖,敬敬喜煙了事;沒人問,就裝糊涂拉倒。七七四十九天后,曹皮影把師兄弟們召集起來,告訴大家,立刻恢復皮影班的活動,準備在全縣范圍內巡回演出。巡回演出當然好,整個春季不用干活,工分是最高的,每到一處,酒肉款待,還有酬金,比在家里不知強過多少倍。曹皮影見大家沒有異議,就拍了板。班子里的人誰都知道,曹家溝的皮影班名譽上是曹家溝的,而實際上是曹國文的,因為班子里的全套家當都是曹家幾代人傳下來的,而唱戲、演戲,就更不在話下了,曹氏家族早就在全省大名鼎鼎。至于曹皮影,雖說年輕,但剛會說話,就整天跟在他爺爺的屁股后頭學唱戲了,不到十歲,就已經能唱四十多部經典大戲,現在,裝在肚子里的戲少說也有百二十部,不由人不服。既然服,接任班主便是自然而然。他找到大隊支書說了自己的想法。支書說,你阿爸去世連百天都沒過,你作為獨子不在家里守孝,到處吹拉彈唱不好吧!曹皮影說,阿爸身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曹家溝的皮影戲演到全國去,臨走還念念不忘他要編的新戲《親親黃河》,我們出去巡回演出,正是為了繼承他的遺志,以慰他的在天之靈……放心吧支書,我一定要給咱曹家溝長臉長精神,不僅要把咱曹家溝的皮影戲演好唱好,還要把《親親黃河》寫出來,排出來,演到全國去,曹家溝的皮影戲一定會一代一代傳下去!
那個寒冷的春天,曹皮影帶著他的青青,和師兄弟劉華、大貴、建廣、成民等人,走遍了河都縣的山山水水,把皮影戲送進了千家萬戶。之后,在縣文教局的支持下,整個夏天在省內的各州、縣之間來回穿梭,演出訪問,直到麥收。所到之處都由專人專車接送。所謂專人,最低級別的也是公社主管文化的副書記,至于車,那就復雜了,從大轎子到卡車,從四輪東方紅到手扶拖拉機,從大馬車到洋車(自行車)隊,應有盡有。各個地方,無論條件好壞,對曹家溝皮影班的接待,都是同行當里最高的規格。那個紅火,那個熱情,那個抬舉喲,天天都像是過年。每個縣都想把曹家班在自己的縣境內多留兩天,起碼每個公社演一場。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像這樣排下來,一年時間也輪不完。那就只有抽簽,抽上的歡天喜地,抽不上的垂頭喪氣。有的公社就使手段,早早派人私下里跟曹皮影達成協議,一個地兒剛演完,全班人馬連夜就被人“劫”走了。而且班子里的人個個都是香餑餑。稍不留神就有被人挖走的可能。皮影戲太火爆了!中秋一過,省里舉辦首屆皮影大匯演,十幾個皮影班子齊聚省城,高手云集,好戲連臺。而且不少聰明的年輕人,把一些最新的光影技術、幻燈技術、音響技術、表演豈術運用到了皮影戲上。匯演結束,曹家溝的傳統皮影獲得了一等獎,可一等獎不是他一家,而是三家并列。曹皮影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因為根據形勢發展,傳統的皮影戲顯然已經不能滿足廣大群眾尤其是年輕人的需要,老戲將徵逐漸淘汰,新戲卻編不出來,曹家的皮影戲面臨嚴峻的挑戰和考驗。
這個時候,曹皮影不能不想起父親曹國文來。
想起父親,就不能不想起《親親黃河》。可以說,眼下的局面,早在兩年前,曹國文就已經預見到了。他不僅預見到了皮影戲即將出現的輝煌,還明確提出了創新的想法,這些想法就包括了從技術到戲文的全套改革。而最重要的是編排反映時代的新戲。《親親黃河》就是曹國文反復琢磨后想出來的。想是想出來了,卻沒能把它寫出來,成了瞑目時最后的囑托……
然而,要辦這樣一件大事談何容易,每天早出晚歸演皮影,根本沒有創作時間。有時,還沒從被窩里爬起來,趕早來接戲的人們已經提著青稞酒等在屋門口了,為了確保接走戲班子,連早飯都不讓你吃,就把家當給你搬上了車。那么這一天,就沒了你的自由。尤其農閑之后,接戲的都排起了隊,所到之處無不殺豬審羊,傾情款待,如此日復一日,就連曹國義那樣的大師,都沒能逃脫消損喪志、整滅靠酒提神的命運。曹皮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就在這節骨眼上,青青懷孕了。
自從兩人夜渡黃河,跑親盟誓,眨眼的丁夫就過了兩年。兩年來,為了早日學好從小就為之向往的皮影戲,青青跟著曹皮影爬山涉水,早出晚歸,風里來,雨里去,跟所有的學徒一樣,吊嗓子,練樂器,說唱雜耍,顛簸勞累,嘗盡了成年學藝的艱辛。可她樂意,可她快活!而現在,她懷孕了,從確認懷孕的那一刻起,她突然就對皮影戲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厭倦和排斥,所有的激情和浪漫,剎那間煙消云散。一句話,她趙青青要過安安穩穩的日子,再也不想整日里跟著一群男人游村走寨演皮影了。
大家都很失望,沒了青青,就像是秧歌隊里破了鼓。可也沒人勸她,誰都知道,青青的離開另有原因,懷孕不過是借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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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還得從三個月前說起。
那天,曹家班過河演出,三個皮筏子全都劃過了河心,眼看要靠岸時,曹皮影和青青乘坐的筏子不知怎么晃蕩起來,兩人一緊張,重心偏離,筏子竟然翻了,兩人頓時落入河中。曹皮影水性不錯,可青青是標準的旱鴨子,一落水,撲騰了幾下就被河水往下拽,眨眼的工夫就沖到了大師兄劉華的筏子邊。說時遲,那時快,劉華一個翻身扎入水中,將青青攔腰托起,奮力劃向岸邊。正在靠岸的大貴等人見狀,七手八腳跳下水,將兩人拉上了岸。這一切進行的時候,曹皮影并沒有參加救人,而是一會兒沒入水中沒了蹤影,一會兒冒出頭來,緊接著又鉆入水里。大家開始沒看明白是咋回事,可很快就聽到了他的喊叫聲,快,快過來啊,我找到咱們的影人兒了!原來,筏子翻了之后,放在筏子上的一箱皮影人落人黃河,曹皮影在河里反復入水,就是在尋找沉入河里的箱子。箱子里裝滿了影人兒。這些影人兒大多是曹皮影的爺爺留下來的,有一百多套,演傳統戲全靠它們,是曹家萬金不換的寶貝。劉華、大貴等人噼里啪啦跳入河中,奮力將箱子完好無損地撈了出來。一場災難有驚無險地過去了。可誰也沒想到,青青的心里卻坐下了病。當晚,皮影戲開場的時候,她獨自離開后臺回去睡覺了。大家都以為她是落水驚嚇著了涼,誰也沒往心上放。散場之后,大家喝完犒勞酒,師兄弟們就都上了炕,累了一天,都想早點睡。可就在這時,西屋里爆發出激烈的爭吵。這西屋,是專為青青準備的,自從有了青青,皮影班每到一處,都提前備有女客房,這就使得曹皮影無意之中享受到了班主的特權,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在眾人的羨慕中去睡媳婦。但這一次,他卻被青青堅決地趕了出來。曹皮影不是笨人,晚上青青不參加演出,他就已經心里打鼓了。毫無疑問,青青生氣的原因是筏子側翻時,他沒有首先去救她,而是去撈他的皮影人。事情正是這樣,落水的時候,不懂水性的青青嚇得魂飛魄散,大聲喊叫,以為他會馬上把自己救上來,可生死關頭,把她從黃河里救出來的人,竟然不是她生死與共的丈夫……這樣倒也罷了,無論如何沒想到,關鍵時刻他不在乎她的生死安危,關心的卻是他的皮影人……這讓她在可怕的震撼后,怎么都無法接受……她不知道,當時的情況是她先落水,在她落水之前,曹皮影見情況不妙,想要保住平衡,結果從筏子的另一側跌入水中,當他從水里冒出來,首先想到的就是青青,就在他看見她,并向她游過去的時候,他清清楚楚地看見,離她很近的劉華已經跳入水中,將她托住,而隨后大貴等人也都紛紛跳河相救。他知道沒事了,這兒河水已經不深,很平穩,又在岸邊,劉華、大貴水性都好,肯定萬無一失,這才開始尋找掉入河里的影人箱。
如果僅僅如此,倒也不甚要緊,因為憑著曹皮影的能耐,說服青青,化解危機,應該不是問題。要命的是,一波未平,一浪又起。
大師兄劉華戲唱得好,三弦彈得棒,人也長得帥,到哪哪熱鬧,是個不拘小節,能出風頭,喜歡沾花惹草的人。女人也喜歡讓他黏,無論到哪,都有大姑娘、小媳婦和他情長意短套近乎。一來二去的,大家也都習慣了,都知道他就是那么個人。曹國文在世時,也沒對此干涉過,在他看來,唱戲演皮影的人,到了哪里若是連個相好都沒有,這人就活得可憐。他本人年輕時就風流得很,據他自己酒醉時說,這一輩子能讓他時常扯心的女人至少有一打。一般來講,能做別人相好的女人,大都有些姿色,喜歡拋頭露面,男人真正能服住的不多。而班子里的人走鄉串村演皮影,動不動一離開家就是上百天,又都是些兒女情長多愁善感的人,這樣的人遇在一起,干柴烈火,原本自然,既解了相互的寂寞,又活出了滋潤,許多人眼饞還來不及呢。可無論怎樣,曹家的皮影班從沒因為女人出過事。可自從青青跟著曹皮影進了皮影班,情況就發生了改變。以前,無論大家怎么好女人,都是排練、演出之外的事,正經干活時,眼前、耳邊不會有人撓心。但現在不一樣了,青春亮眼、激情撩人的青青可以說是無處不在,用劉華私下里對師兄弟們的話說,無論白天黑夜,只要風一動,他就聞得到小師妹肉里的氣味兒。大貴就說他,師兄,你說的風動,大概指的是你的心動吧!劉華馬上說,心動有啥用,你的心能聞出啥味兒?!大家立刻爆發出心領神會的大笑來。
一天,曹皮影和青青碰巧不在,劉華請建廣、大貴喝酒。肚子里一熱,劉華說,這幾天你們晚上都聽到啥了?兩人說沒有啊,睡得很香。劉華說,你們那叫香?兩人面面相覷,不知他是啥意思。劉華笑笑,接過大貴敬的煙,神秘兮兮地說,想知道啥叫真香不?兩人說想。劉華說,那就晚上支起耳刮子注意點。見兩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趁著酒興拐彎抹角講起了小師妹叫床的事。原來,一天晚上他起夜,路過西屋,不經意間忽然聽見西屋里傳出嬌不是嬌、叫不是叫的令他肉麻心跳的喘息和聲喚,他不由得停了下來,在確認聲音是從曹皮影和青青住的房間里發出來時,便情不自禁地貼到窗前,將兩人床上的事兒聽了個夠。他感慨、嫉妒地說,娘的,你倆沒聽過,那聲喚嬈(極度過癮)死了,聽得我差點兒馬跑三川。說著就用假嗓子,學著青青的嗓音,將那高潮爆發時不得不壓抑而又無法控制的聲調兒惟妙惟肖地模仿了出來。接著,這劉華不知吃錯了什么藥,又對大貴和建廣說,他摸過青青的奶子。這一下,大貴和建廣的酒就都醒了,兩人張口結舌,像是發現妖怪似的看著劉華。劉華說,瞧你倆那熊樣,不就是摸了一把奶子嘛。接著就將那天翻船時,他跳下黃河救青青,怎么把她抱起來,又怎么趁機摸了她的過程不無夸張地大講特講了一番,說到激動處,手舞足蹈,就像青青還在他懷里似的。
沒有不透風的墻。
幾天后,曹家班被北山鄉接去演戲,上車時,劉華借故坐到了青青的身旁,可沒等他嘻皮笑臉說句話,怒氣沖沖的曹皮影上來,漲紅著臉二話不說,狠狠刁住青青的手腕,一把就將她拉到懷里,摁坐在身邊。青青的臉立刻刷白,劉華也黃了臉。其他人看得冷氣倒抽。劉華大概意識到了什么,主動偃旗息鼓,不吭不哈坐到了車廂的最后面。可他錯就錯在到了地方下車時,又情不自禁地扶了一把青青。這一下,曹皮影不干了,他不吭不哈黑著臉過來,以極快的動作一拳就將毫無防備的劉華擊倒在地,緊接著,趁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時候,一把揪起劉華,對著他的臉面又是狠狠的一拳。打得劉華哼都沒哼出來,就滿臉開花,栽倒在地。
那天,若不是趙青青撲上來,將發瘋的曹皮影死命拉住,打出大事是肯定的。
5
就這個冬天,一場難遇的大雪后,皮影戲突然就不如以前紅火了。
先是許多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好電影新電影放到了鄉下,單是一個《少林寺》,就讓所有看過的人一夜之間迷上了電影,動不動還有摟摟抱抱親嘴睡覺的外國片,這個村演完那個村接,年輕人幾乎天天晚上看電影,那個興奮,那個過癮,那個帶勁喲。接著,就是村西頭的飼養員曹大爺家跑出去多年的兒子,給他抬回來一臺日本進口的彩色小電影(大彩電),弄得全村男女老少都去看,主人家干脆就在院子里放。鄉里鄉親的,不就是看新鮮嘛,那就往夠里看好了。結果整個臘月里,曹家溝的戲班子,有一半的時間閑在了自家的院子里。偶爾來接戲的,所帶禮品、談的酬金已是大不如前。而且,很少來車接送了,外出演戲突然就成了一件困難的事。這使曹皮影終于有了時間坐下來,集中精力創作他早就想搞的《親親黃河》。然而形勢發展太快,新編寫的大綱,按要求已經落伍了。曹皮影不得不從頭開始,他唱戲、演皮影、拉胡琴、刻皮影是一等一的好手,可寫劇本、編唱詞就不行了。《親親黃河》是新戲,照他丈人公社文化站趙站長的說法,不但要把黃河岸邊幾代人對黃河的深厚感情寫出來,還必須得寫出時代的風采和特色。這就不是一般的難,不知熬了多少夜、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才感天動地,有了悟性。這悟性一來,劇本就有了長足的進步,再經過丈人潤色,一出新時代的皮影大戲終于成型,到了可以編排的時候了。
這天,曹皮影盤坐在大炕上,仔細裝訂厚厚的唱本。訂完最后一針,用毛筆一筆一劃寫上“親親黃河”四個大字,然后嘶啞著嗓子喊青青。等了會兒,沒人應聲,就徑直到屋后的豬圈去找,見青青正帶著兒子亮亮在后院里喂豬。他輕手輕腳來到她身后,猛地喊了聲青青,把正想著什么的青青嚇了一大跳。眼見青青要惱,曹皮影趕緊把手里的唱本舉起來,不無炫耀地說,青青你看,這是什么?趙青青眼睛一亮,隨即黯淡下來,脫口而出,你嚇死我了!說著拎起豬食盆,頭也不回地走了。曹皮影看看手里的唱本,看看青青的背影,沒勁地走到土墻前,對著繃在墻上的整張驢皮狠狠一拳,疼得扔了唱本,捂著拳頭蹲在了地上。
日頭火辣辣地照著,曹皮影坐在地上,叭噠叭噠地吸著煙屁股。
這一陣子,他除了忙唱本,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皮影的刻制上。戲是新戲,皮影當然也要新的。戲里人物眾多,還有所需的動物以及必需的道具,刻制的任務極其繁重,光是驢皮已經用了4張,加上昨晚繃在墻上的這張,就是整整五張,還不一定夠,可買驢皮的錢是一分也沒有了。青青之所以不理他,就是因為他買驢皮用光了家里所有的現錢不說,還借了兩百多塊的外債。
昨天中午,他在家里刻皮影,正干得聚精會神,青青過來不客氣地說,叫你吃飯沒聽見啊!他沖她笑笑,又埋頭刻了起來。青青冷言冷語道,真要廢寢忘食啊!他丟下手里的活,懶洋洋盛了碗面,扒拉了兩口,就又回到掛在院子里的皮影人前,用心地瞧著。青青不滿道,家里不是有兩大箱皮影嘛,干嘛還要買驢皮,沒日沒夜地做?他說那些都是演老戲用的,現在咱要演的是新戲!青青嘴一撇說,咋,你還想改革皮影戲啊?他說起碼得創新吧,你瞧,這新刻的影人兒是不是跟以前的大不相同?瞧這頭型、服裝,還有這顏色,從來就沒有過!沒想到青青不無鄙夷地說,真想跟人家電影比啊?
正說著,大門咣當一響,徒弟興國和文俊匆匆進院。
曹皮影黑著臉說,叫你們早點來,咋這會了才來,其他人呢?興國說,大貴叔不干了,他說上了歲數,唱不動也跑不動。曹皮影悶聲悶氣道,不干算了,離了誰地球還停轉了不成!興國愈加沒精打采道,建廣、成民也不干了,建廣說他大伯承包了城關鎮的一個預制廠,叫他倆過去干,每月掙一百多塊呢。曹皮影躁道,不可能!他們昨天親口答應我參加排演的,怎么能說走就走呢?!文俊說,是真的,倆人就要出村了。
曹皮影沉不住氣了,將手里的紙煙使勁往地上一摔,怒氣沖沖出了門。
一到村口,就見一輛手扶拖拉機上坐著成民,建廣正要開車。曹皮影氣乎乎地說,你們這是上哪啊?建廣硬著頭皮說,鎮上。昨天不是說好一三五排戲的嗎?今天就是禮拜一!建廣愈加難為情,說師父,您別生氣……干脆實說了吧,從前排戲能掙工分,可現在……形勢不同了,大伙關心的都是自家的承包地……我阿爸說,上什么山就該打什么柴……曹皮影臉漲得通紅,憤怒地打斷建廣道,支書不是說好給補助的嘛。建廣可憐巴巴地說,那頂啥用,咱走鄉串村一趟下來幾十天上百天,大隊那幾十塊的補助算啥呢,就像討飯的。曹皮影不干了,發顫的手指點著他的額頭道,可當初你們跟師爺學徒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的,你們發過的誓,難道都忘了!尷尬的建廣不再言語。曹皮影轉而對忐忑不安的成民吼道,你呢?成民吞吞吐吐道,我……我定婚了,說好十月一娶人呢……我阿爸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掙錢……曹皮影冷冷一笑,說對象是誰啊?是不是常往咱戲班子里跑的桂花?當我不知道是不?你要是不會唱皮影,桂花能來找你嘛!曹皮影越說越氣,跺著腳喊叫起來。成民慌了,說實在不行,我就不去打工了……只是這幾個月,咱的戲班子一直沒閑過,可酬金也一次沒發過,我阿爸說,廣播里再三講了,現在包產到戶了,準發家誰光榮,誰受窮誰狗熊……曹皮影大手一揮,說好了,你們要走就走吧,我不攔你們。可你們摸摸自己的心窩子,打從你們到我家下跪拜師,少說也有十來年了吧,曹家是少了你們的,還是虧了你們的?說話做事要憑良心!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這次演出是為什么?是為了悼念你們的師爺!他老人家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編出新戲《親親黃河》,他說過,這是一出可以演遍傘國的大戲,是咱皮影戲未來的希望。現在唱本終于編成了,可你們卻要拆臺!咋不想想,你們要拆的僅僅是我曹皮影的臺?!今兒已經是正月初八,離十五的全縣大匯演只有幾天時間了,咋就不能堅持一下?!匯演過后,咱辦完了該辦的事,再曲終人散還不成嗎?!至于酬金,該是多少就多少,我曹皮影向來說話算話!
曹皮影的話打動了建廣和成民,倆人面面相覷后,掉轉了手扶的頭。
回到家,曹皮影把發生的事兒說給青青聽,話沒說完她就不干了,說行啊,真有你的,你慷慨,你大方,你說話算話!可我問你,你憑什么給人家付酬金?這真是滿嘴的大話牙不疼!你連自家的鍋頭都燒不熱,吹的是啥牛啊!
6
家里是待不成了,曹皮影把他的工作臺搬到了大隊文化室。
文化室就是曹家溝皮影班的排練室。換句話說,應叫曹家文物陳列室。因為一磚到頂還算寬敞的大房子,是曹皮影的爺爺留下來的,屋里的桌椅板凳、胡琴、三弦、嗩吶、鑼鼓、上百件各式戲袍,以及演皮影的全部家當又都是曹皮影的父親曹國文從家里拿來的,基本上是曹家的家傳。而墻上掛的那些錦旗、獎狀、各類會議留影,也都是曹國文從縣里、省里,以及大大小小的演出賽事上掙回來的。
天寒地凍,曹皮影在屋里生了個小火爐,在工作臺前干得汗流浹背,一張二尺見方的驢皮,已被他磨制得軟硬適度、平整光亮,對著太陽晃晃,皮張微黃透明,質感誘人,猛然一看,像是一塊透光的塑料板。到了這個程度,皮子基本上達到了刻制的要求。
大門一響,叼著煙卷的老支書進來了。
支書說,影子啊,這大過年的,還做皮影啊?曹皮影一邊干活一邊說,這次縣里匯演,咱要上演的是新戲,影人兒不用新的不行。支書說,嘿,這驢皮到了你手上,昨就整成這樣了呢?明晃晃地照人呢!曹皮影繼續用他的工具磨制著皮張,頭也不抬地說,這算啥,你還沒見過我爺爺制的灰皮呢,那才是真正的絕活兒,燈底下一晃,蠟汪汪的,個個看上去都像是玉!這驢皮能像是玉?曹皮影把手里的皮子抖了抖,鋪在桌上說,聽阿爸講,當初找我爺爺學制灰皮的人,近到甘陜,遠到江南,連一把胡子的老師傅都有,可爺爺就是不外傳,頂多給人送個樣子,就是天大的人情了。說這叫一招鮮吃遍天。結果爺爺一死,會制灰皮的人也就沒了。支書說,那你阿爸也不會嗎?曹皮影說,沒來得及傳,爺爺是被同行冤家害死的。總不至于失傳吧?曹皮影悶聲悶氣道,咋能不失傳,爺爺死后,阿爸琢磨灰皮好多年,也就搗鼓出了用石灰脫毛、走油、去肉的方法,其他就都不知道了。真是太可惜了!老支書說著,拍了一下腦門,說瞧我這記性,公社文化站帶話來,說縣里年后要開三干會,要咱曹家溝拿出一份大力開展群眾文化建設的先進材料。咱曹家溝的文化建設,不就是唱遍川水的皮影戲嘛!所以這先進材料嘛,還是由你來寫最合適!還有,這次到縣上參加匯演的劇目叫你趕緊報上去。叫什么來著?曹皮影說《親親黃河》。老支書說,干嗎不演《鍘美案》,或者《諸葛亮吊孝》,老曲熟詞的,多帶勁兒!曹皮影說,帶勁是帶勁,只是太熟了。老支書提高嗓門道,熟不好嘛,是人都會,可無論是唱是演,都沒人敢和你比,大獎穩拿……排新戲,花錢費勁不討好,圖了個啥呀!曹皮影愣愣地看著老支書,好一會兒才回過點味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支書,您可是答應過給補助的……支書吭咯兩聲,丟了煙屁股搖頭擺手道,現在形勢變化這么快,你就看不見?這集體的地是說分就分,牲口樹木也都是個人的了,我說過的話還算個屁!曹皮影急了,說支書,我們排戲可是縣里點著名要求的啊!支書表情復雜道,你咋就不明白呢,現在能跟過去一樣嗎?遠的不說,就說前年,公社還給咱文化室撥了三百塊的專項經費呢,說咱的皮影是文藝戰線上的一面旗。可去年就只給了一百,到了今年就一分也沒了,大隊的家底你又不是不知道,叫我拿什么給你們發補助?曹皮影聽得冷氣倒吸,說照這么說,除了解散戲班子,沒別的辦法了?支書說,有辦法的話,我能看著你犯難不管嗎?曹皮影扔了手里的活兒,懇求道,支書,這次匯演能有二三百塊錢也就夠了,給建廣他們付酬金。支書吃了一驚,說咋恁高的酬金?曹皮影可憐巴巴地說,大貴不干了,建廣和成民要到城關鎮的預制廠去賺錢,一個月一百多呢。我已經答應他們了……求你了支書,只要兩百塊……兩百塊錢我就能把《親親黃河》給推出去,叫全省、全國人民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新皮影!……實在不行,你就借給我兩百塊錢吧,我保證給你抱回個大獎狀,叫咱曹家溝再風光風光還不行嘛!支書避開他的眼光搖了搖頭道,你看你……這又何必呢?要我說,上面給錢咱就演,不給就拉倒!曹皮影愈加可憐巴巴,說支書,你不明白,我只問你,能不能借給我二百,就二百,算我個人的……半年之內一定還!支書又吭咯了一氣,盯著曹皮影,堅決地搖了搖頭。曹皮影渾身發抖,說我叫你叔……叫你爺……管你叫恩人,給你下跪……還不行嗎?支書更加堅決地搖了搖頭,說你借的錢可不是一筆了……說著,手一背朝院外走去。
曹皮影不知道,就在他和老支書說話的時候,建廣和成民騎著一輛自行車過來,到了文化室的大門口,建廣跳下車,聽見里屋有人說話,便輕手輕腳溜進院子,小心翼翼地從偏房里提出一個四喇叭的錄音機來。出了院子,建廣往自行車后座上一騎,成民蹬車就走,巷道里立刻就有響亮的臺灣校園歌曲飛揚起來: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到了河邊,幾個年輕人簇擁著文俊一陣感慨,建廣把錄音機還給文俊。文俊嘴里咬著一根隨手掐斷的干草,不無傷感地說,這機子我不要了,你把它交給師父,算是我的一片心意……就說,就說我沒臉向他告別,可我非走不可,請他原諒……成民見狀,趕緊上前打岔說,到了深圳,別忘了寫信來,要是真能掙錢,過完年我就去找你。文俊說,放心吧,到了那邊不管好壞,我都會寫信來的。說著,見一紅衣女孩順著河沿走過來,趕緊撇下朋友迎上去,倆人一前一后,像商量好了似的朝著河邊沒人的林子里走去。
建廣看著文俊他們的背影,看著河沿邊的羊皮閥子,看著東流的河水和蒼茫的天空,用力將錄音機上的放音鍵按了下去,一陣劇烈的搖滾,頓時在黃河的波濤上躍動起來。
7
曹皮影從文化室出來,恍然間,覺著心灰意冷,腰酸了,腿軟了,眼花了,支撐著他的那股兒心勁頓時就成了碎裂的氣泡,散失得無影無蹤。看來老支書說得不錯,上面給錢咱就演,不給就拉倒……干嗎非得一條死道往黑里跑?可話是這個話,難道真就這么罷手不成?不,《親親黃河》絕不僅僅是他六年的心血,還是曹家幾代人心血的結晶和期待,他無論如何不能心甘!不能罷休!可不甘心不罷休又怎么辦呢?
腦子里電光一閃,他就想起了大師兄劉華。
現在村里最有錢的人,就是大師兄劉華了,自從幾年前因為青青和曹皮影鬧翻,他今兒販皮子,明兒跑新疆,一直沒有安分過。可打從去年以來,他在自家的承包地里,率先用塑料大棚種植反季節蔬菜,賺錢不說,還得到了縣、鄉兩級政府部門的支持和表揚,被樹立為發家致富的典型。現在廣播里、報紙上的,不是正提倡向前看嘛,那么為了《親親黃河》,他也必須向前看,去求劉華,當年的事,無論誰對誰錯,一筆勾銷就是了,沒準一笑泯恩仇,還會成為好搭檔呢……
曹皮影找到劉華時,他剛給青菜上完化肥,一看是曹皮影就愣住了。曹皮影尷尬地笑笑,說是我,你的影子兄弟……反應過來的劉華趕緊順水推舟,說真是影子老弟啊,你怎么到這來了?曹皮影再次尷尬地笑笑,說來看看你啊!
倆人面對面坐在劉華家的大炕上,吸著喜梅牌的煙卷兒,喝著香噴噴的熱窩兒茶,敘舊,感慨,動情時,劉華的媳婦已經給他們炒好了兩個下酒的菜,幾杯燙得熱乎乎的青稞大曲往肚里一落,不免又是一陣唏噓。可曹皮影心里有事,他是來借錢的,不是來敘舊的。眼看就是新年了,如果這兩天不能將兩個徒弟的酬金落實下來,不能借到參加文藝匯演必需的吃住錢,那么有關《親親黃河》的所有計劃就都會落空。想到這,他抓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將皮影班的現狀以及要上縣里參加匯演沒有錢的事,一五一十來了個竹筒倒豆子,末了,直截了當要借三百塊錢。劉華不動聲色聽完后,說你今兒來,主要是借錢的?曹皮影說對。劉華給他滿上酒,說這錢呢,若是缺個十塊八塊的,你拿去花就是了,可三百塊真是沒有,馬上就過年了,隨便哪里一動都要錢……曹皮影心里一涼,說我知道,可這是為《親親黃河》,阿爸臨死時,你親口答應過他,要把這戲推出去的……劉華說,沒錯,可此一時彼一時,你不瞅瞅現在誰還看皮影戲?曹皮影頭里轟的一聲,熱血就沸騰了,他現在最受不了的就是看不起皮影戲。劉華見狀,說對不起,說句掏心窩的話,跟著師父的那些年,我劉華為咱皮影班,功勞大小不說,出的力還少嗎?醉意翻上來,曹皮影努力克制道,師兄,如果不是為《親親黃河》,我是不會來麻煩你的……實話說吧,阿爸七周年的祭日就要到了……所以,我必須要參加這次匯演……這很可能是最后的機會,如果抓不住,這些年的努力白費了不說,九泉之下,我真的無顏去見阿爸……請你看在師兄弟的份上,就幫我一次,百天之內,我一定還!劉華說,這不是借不借錢的事,是你太看不清形勢,連縣里、公社、大隊都不管了的事,你干嗎非要自不量力自討苦吃呢?實話說吧,這錢別說沒有,就是有也不能借,我不能眼睜睜地看你拿錢打水漂!說完,赤腳跳下炕,啪的一聲打開了他剛買的黑白電視機。曹皮影吃驚地看著劉華,看著眼花繚亂的電視屏幕,劇烈的心跳中,天旋地轉,咚的一聲,額頭就磕在了菜盤里。
曹皮影從大醉中醒來,正躺在自家的大炕上。趙青青聽他聲喚,拉開燈端了杯熱茶給他喝。他一口氣將茶喝完,心里舒服了點。青青不滿地說,你不是找支書要錢去了嘛,怎么醉成這樣?曹皮影哼哼唧唧欠起身說,誰說我醉了?……我是看透了!沒有土,打……打不起墻,可我……我就不信油碗里點……點不亮燈!青青說,是不是說好的錢又不給了?曹皮影一挺身子坐起來,他不給咋了?……不給就把我難倒了?青青沖動起來,說能不難嗎?你在外面一跑就是幾十天,一分錢賺不回來不說,還把一年的收入全貼光,就說這次做皮影,單是五張驢皮錢,兩年都還不完,家里的事你不問,地里的活兒你不管,你……你還想過日子嘛!曹皮影吃驚地看著青青,酒又醒了不少。可她的火氣更大,說你是不是去向劉華借錢了?他眨巴著眼睛說,沒有啊,誰說我借他的錢了?青青目光炯炯,說你們不是早就不來往了嘛,若不是借錢,你咋會去找他,而他又咋會把你灌醉了送回來?你說,你說啊!看來真是不想再過了!到了這會兒,曹皮影的酒徹底醒了,說誰不想過日子啦!青青毫不相讓,說你!就是你!曹皮影愈加吃驚,說我怎么啦,咱借錢不就是為了演戲嗎?青青怒不可遏道,演戲能演回來糧食還是能演回來錢?你看看隊里,誰家不在想方設法過好日子!曹皮影說,我車走車道,馬走馬路……青青突然冷冷一笑,說你少來這套!當我不知道啊,騎驢挑擔子,你想讓誰給你撐?曹皮影跳下炕,光著腳沖向青青,卻見青青眼都不眨地盯著他,他抬起的手舉了舉,身子頹然一軟,仰天倒在地上。
第二天一早,曹皮影頭疼腦脹地醒來,青青已經帶著兒子亮亮趕集去了。屈指一算,離匯演的日子只有五天了,錢還沒落實……頭又疼起來,他來到院子里,打了一桶冰冷刺骨的水,洗了把臉,不經意間就聽到了屋后的豬叫聲,三步并做兩步躥到屋后的豬圈,看著青青喂得圓滾滾的兩頭豬,心里一陣撲騰。實實在在講,青青自從嫁給他,不是成年累月跟他走鄉串寨演皮影,就是帶孩子忙家務,真的沒過什么好日子……這兩頭豬,是她千辛萬苦打豬草、熬豬食喂起來的,為的是給家里買臺縫紉機或是自行車……可這個奇異的早晨,當曹皮影神差鬼使來到他很少過問的豬圈時,一陣極不安分的狂躁后,所有的念想就都集中到了兩頭豬上。這樣的兩頭豬,賣上三百塊錢應該沒任何問題,那么,他上縣匯演的燃眉之急就能迎刃而解……
曹皮影帶著兩個豬販子,把自家的兩頭肥豬抬上手扶拖拉機時,青青帶著亮亮趕集還沒回來。他把錢往懷里一揣,就直奔黃河而去。太陽偏西,河面上波光粼粼萬星閃爍時,曹皮影終于想好了對付青青的辦法。到了家里,青青和亮亮都不在,小黑狗一個勁地沖他叫,院里院外找了一遍,發現青青的隨身物品都沒了,身上一陣輕松。看樣子,青青帶著兒子回娘家了,這預示著夫妻間可怕的也許是災難性的戰爭,已宣告結束。慚愧涌上來,他感到實在對不起青青,就覺著匯演無論如何要成功,而且要轟動,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把花出去的錢賺回來,錢賺回來了,對青青也就可以有所交代了。
他不知道,當青青回來發現豬沒了,馬上就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氣瘋了的青青,咬牙切齒,怒不可遏,她要和他拼命。可當她在河邊望見他耷拉著腦袋直不起腰的窩囊相時,滿腔的怒火突然像是被河水給淹了,淚水奪眶而出,很疼很疼的心房里,一陣扯動,人就癱了。待到緩過來,再也沒了一滴淚水,她跑回家迅速收拾好自己和兒子的東西,倆人徒步行走回了娘家。
8
正月十三,曹皮影帶著他的皮影班來到了車水馬龍的縣城。主會場設在體育場內,四周商販云集,張燈結彩,紅火熱鬧。由于事先文化館有所安排,指揮部給鄉鎮來的文藝團體都留出了設臺演出的位置。曹皮影指揮著建廣、成民和興國三個徒弟,很快就搭起了臺子,繃起了亮子,并在戲臺正中扯了一幅紅布大橫幅,上書“著名皮影大師曹國文精品遺作《親親黃河》,由曹家溝皮影班為您表演”。建廣還在臺上樹起一個穿戲裝的不倫不類的木偶丑角,到了這時候,進城最最要緊的一件事算是安頓了下來。
就在這時,當曹皮影和他的徒弟們正想美美吸上兩口煙喘口氣時,兩男一女三個工商干部走過來。領頭的說,誰是掌柜的,繳納管理費。曹皮影趕緊掏出紙煙,點頭哈腰雙手敬上。干部沒看見似的掏出自己的中華煙,叼上一支,打著了火兒深深地吸著。另外那一男一女,啥話也不說,拿著卷尺開始量他們的占地。曹皮影不安地說,我們是曹家溝的皮影班。干部說,不管哪里的,占地繳費,這是規定。曹皮影惶惶道,是縣文化館邀請我們來的。干部看也不看他,朝同伴說,算好了嗎?女的說,好了,總占地面積32個平方,每平方收費5元,共計160元整。曹皮影猶如晴天霹靂,說你們要收160塊錢?干部耐心道,又不是收你一家。曹皮影急了,說我們跟人家不一樣啊,他們占地是為了賺錢,我們是表演、交流,文化館的黃館長說得很清楚,請我們來是為了弘揚我縣的優秀文化。干部瞥了瞥他說,我看你這人得換換腦子,現在講究的是什么?是更新觀念!讓你們來,一方面是活躍文化生活,另一方面,就是讓你們靠自身的優勢和能力,解決經費的不足和發展的問題嘛!這么好的地皮,你們完全可以拉場子收費嘛!只要觀眾喜歡你們的戲,160塊錢算什么,就是1千6、1萬6,不也由著你們來賺嘛!曹皮影吭巴道,我們是唱皮影戲的啊……干部說,你曹家溝的皮影戲不是名揚四方嘛!曹皮影嘿嘿兩聲,說那是在農村。干部說,那你干嗎不到農村去演去唱?現在演藝界都興走穴,一個個都成了腰纏萬貫的大款,你們完全可以在農村發家致富嘛!可既然到了城里,就得按城里的規矩辦,快掏錢吧!曹皮影瞪著大眼就是不掏。干部不耐煩了,說你這人怎么回事,讓你交管理費,沒聽明白還是咋的?曹皮影使勁咽了口唾沫說,我們是文化館叫來演皮影戲的,這么多錢實在拿不出來。年紀小點的干部說,看來你們是不想交嘍?不交就拆臺!一直站在曹皮影身后的建廣不干了,說你敢!興國、成民趁勢圍上來。那頭兒見狀說,好了好了,吵什么!這么著吧,既然你們是縣文化館邀請來的,咱一米地皮只收你一半的管理費總可以了吧?旁里的女干部立刻心領神會拿出票據迅速開好,撕下來交給曹皮影。無可奈何的曹皮影只得極不情愿地從懷里掏錢,他很是困難地蘸著口水點出八張大團結,喉頭上上下下滾了幾滾,鼻子一酸,趕緊背過身去。
第二天一早,曹皮影匆匆趕到縣文化館,在那個古香古色的平房大院里,找到了館長的辦公室。黃館長見是曹皮影,急忙起身,熱情地伸出雙手,將他迎進屋,對屋里的男男女女說,來來來,介紹一下,這就是咱們縣大名鼎鼎的皮影大師曹皮影。他的父親曹國文,被稱為皮影王,祖父曹貴真是名揚四海的一代大師。屋里的人紛紛和曹皮影握手。黃館長招呼大家坐下,說曹老師啊,你們的戲臺都搭好了吧?曹皮影不安道,搭好了……黃館長,你別再叫我老師好不好?黃館長說,那叫你什么,叫皮影子?曹皮影說行啊!黃館長見有人對他的話表情異樣,說你們笑什么?他的名字就叫皮影子,這里還有段掌故呢,六十年代,他的爺爺曹貴真和他父親曹國文改編的皮影戲《小二黑結婚》、《劉巧兒》大獲成功,在全省巡演,當時的戲班子里最小的演員就是他,好像只有五六歲,戲唱得有板又眼,整天影子似的跟在爺爺的屁股后,徒弟們就叫他屁影子,叫里叫里的就成了曹屁影,后來上學時,他爺爺干脆拍板把他的大號改成了曹皮影,對不對?曹皮影尷尬。人們哄堂大笑。有人問,你是怎么知道的?黃館長說,我知道的多了,連他曹皮影當年相過幾回親,又怎么勾走了有名的美人兒趙青青,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說,青青是不是被你勾走的?你把人家用皮筏子帶到河對岸,藏將起來,逼得她阿爸不得不默認,是不是真的?曹皮影面紅耳赤,不知所措。黃館長見說漏了嘴,趕緊轉移話題說,真是這樣,曹老先生在世時,我們對他進行過專訪,據他說,曹皮影不到三歲就學戲了,對不對?曹皮影為難地說,我也不知是幾歲,反正記事就跟爺爺唱,一直跟到他過世。眾人情不自禁露出敬意。黃館長說,聽說你們排了場新戲?曹皮影立刻精神道,是的,是我阿爸去世前親自編寫的提綱,我花了整整六年的時間,填了詞兒,寫了曲子……黃館長說,叫什么名字啊?曹皮影說,《親親黃河》。黃館長激動道,《親親黃河》!好啊,這名字好,太好了!現在的民間文藝,缺的就是這種現實題材的好作品,演好了,把它在全縣、甚至全省推廣開來,太有意義了!曹皮影臉色變了幾變說,可現在城里人愛看的是小電影(電視)……黃館長說,對對對,現在的人主要是看電視,但這么優秀的傳統文藝,觀眾多少也是應該有的吧?曹皮影痛苦地搖了搖頭——
——昨晚上夜幕降臨時,他見會場內燈火輝煌、人頭攢動,場面相當熱鬧,就決定先試演一場,幾個人吹拉彈唱忙活了一個多小時,曹皮影的嗓子都唱啞了,結果臺前來來往往的人流,都是好奇地瞅幾眼就走,基本上沒有佇足觀望的。建廣沒勁地說,皮影已經過時了,會場上的人都在看露天電視呢。他說是啥電視,能比咱的皮影還好看,你帶我看看去。倆人來到主席臺前,只見臺上擺著一個正在播放的大彩電,臺下是黑壓壓的人群。建廣說,放的是電視連續劇《上海灘》,全國人民都在看呢。正說著,一集完了,強烈的主題歌中,見觀眾們依然是鴉雀無聲地看著聽著,曹皮影也就情不自禁地努力地聽,想聽明白唱的是啥,可一句粵語也聽不懂,便焦躁起來,拽著建廣就走,說這城里人怪了,哪有這樣不明事理的,放著好好的皮影戲不看不聽,非要受這樣的洋罪,簡直神經病嘛!……回到他的戲臺子,曹皮影叫大家伙重新抄起各自的家伙,嗩吶、鑼鼓齊上陣,他親自拿出最拿手的皮影打斗,就不信會沒人看……但邪就是邪,整個晚上黑沉沉的夜空星光燦爛,空蕩蕩的戲臺前怎么都留不住人,只有一聲聲嗩吶在寒風中嘶鳴,讓人說不出的難受和壓抑……后來建廣說,算了吧師父,就咱這幾下子,哪是人家周潤發的對手。他說周潤發是誰?建廣嘟囔道,剛才你不是看過了嘛。他說那不是《上海灘》么,怎么成了周潤發?建廣又用更低的聲音說了句什么,好像是再給你說也不明白之類的話,氣得他火冒三丈,可他沒有再發火,今天是正月十三,七年前的這個晚上,也就是這個時候,他為了自己的幸福生活,帶著心上的姑娘渡過了黃河,而父親曹國文卻永遠地倒在了自己深愛著的皮影戲的亮子前……正想著,建廣到后臺把《何日君再來》放得震耳欲聾,還用腳打著拍子,情不自禁地跟著哼,曹皮影終于忍無可忍地爆發了,他大聲吼道,混帳!是誰讓你放這靡靡之音了?!建廣瞪了師父一眼,不服地哼了一聲,換了一盒磁帶,用力按下鍵鈕,錄音機里立刻轟鳴出《我的中國心》。沒想到曹皮影更是怒火沖天。建廣不服,說滿世界都唱,聽聽咋了……成民趕緊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說,算了,沒見師父正窩火嘛。建廣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他火,我還火呢,沒見過這么霸道的人,也不看看是啥時候了……
黃館長見曹皮影神態有異,十分痛苦的樣子,關切地問,你沒事吧曹老師?他說沒事,咱的匯演是明天嗎?黃館長說,明天主要是秦腔和平弦。曹皮影一愣,說那皮影戲呢?黃館長不無尷尬地說,全縣通知了六個皮影班,可除了你們一家,其他的班子全垮了,所以嘛,文教局考慮再三,皮影戲今年就算了……曹皮影如雷轟頂,說算了,怎么能算呢?!黃館長勉強擠出笑臉,說我知道,你們能來,肯定也不容易,可現實情況就是這樣……希望你們能理解……至于困難嘛,還是克服克服吧,畢竟我們的目的是宣傳和交流嘛,對不對?好好練練兵,“五一”代表咱河都縣到省上去參加全省曲藝大調演。
出了館長室,一臉茫然的曹皮影喉頭干癢得厲害,怎么咳都不行,整得鼻子眼淚都下來了,不知怎么就伸手入懷,掏出那張80元的管理費收據,擦起鼻子來。
從文化館到主會場,三四百米路曹皮影走得千山萬水,所見之處,到處都是招攬生意的臨時店鋪和商販,晚上放錄像的主席臺上,在演唱流行歌曲,一個穿喇叭褲的小青年,手持麥克風,扭肩晃臀,正聲嘶力竭唱他怎么都聽不懂的《上海灘》。而另外一側的戲臺上在唱秦腔。畫了妝的演員身著戲袍唱得激情澎湃,拉胡琴吹笛子的在情不自禁地搖頭晃腦,臺下爆發出熱烈的叫好聲。這讓他的心里更是酸楚,好不容易挨到了他的戲臺子,卻見三個徒弟都沒了蹤影,這一下吃驚不小,他圍著戲臺找了一圈,還是一個都看不見,難道都跑了不成?曹皮影心口一陣攪痛,仰天躺倒在后臺上……
不知過了多久,曹皮影聽到有人喊他,睜眼一看,見興國和成民惴惴不安地站在跟前,他說你們干嗎去了?倆人說,建廣請他們看香港的功夫片去了,語氣間掩飾不住強烈的興奮和激動。他問建廣呢,倆人面面相覷,說建廣給他倆買了票,讓他倆先看,看完來換他,他去了哪里實在不知道。曹皮影見成民表情有異,說你知道?成民支吾,說真不知道,可看這情形,有可能是走了……他說過,文俊從深圳來信讓他走的,說……都什么年代了,還扯著白布照燈影,你們不嫌丟人,我還要臉呢!還說……現在瞧的是大彩電,看的是功夫片!再過幾年,就是咱鄉里,也沒人再看皮影了!曹皮影聽得渾身發抖,說你咋沒走?你們也可以走!都走好了,走啊!……興國、成民愕然。曹皮影則語氣一軟,說愣著干嘛,收拾東西啊,咱們回家……接著凄然一笑,仰天長嘆道,走吧,回咱的曹家溝吧……成民大著膽子問,咱不演了?曹皮影說,不演了!瞧瞧,這哪是唱皮影戲的地方,城里人要的不是這……
9
正月十六,雪花飄飄,曹皮影天不亮就往丈人家跑,三十多里路他一鼓作氣就走到了。不巧的是,青青一早就陪著母親看舅舅去了,由于天冷,留下亮亮在家里陪姥爺。面對丈人,曹皮影的心里酸甜苦辣百般滋味翻騰不已。好在丈人看他胡子拉碴,神情恍惚,滿面倦容的樣子,什么都沒說。沒說是沒說,曹皮影哪里有臉多待,匆匆忙忙就要走。丈人也沒留他,因為青青她們回來,至少也要到吃晚飯,這么長的時間里他和這樣的女婿實在難處。臨走前,曹皮影生著法兒帶上了亮亮,他知道,帶走了兒子,青青即便再有氣,也在娘家待不住。可他錯了,一連過了五天,青青硬是不回來。他不得不再到丈人家去接,糟糕的是青青還是不在。在飽受了丈母娘的數落和教訓后,他心里惦念著兒子,不得不往回跑。第二天再去接,還是見不上人。這回他知道了,青青是真不愿意再見他了,一時間,萬念俱灰,覺著這輩子,從沒像現在這樣想過一個女人,從沒像現在這樣孤獨和無助過。紛紛揚揚的落雪中,滾滾東流的黃河邊,曹皮影心上的骨頭已經碎了,要不是兒子亮亮,他會踩著河水一直走到那個可以安慰他的永恒的神秘里去……
這一天,老支書派村主任來叫曹皮影,說有事要找他商量。到了支書家見會計也在,知道真的有事。支書說,影子啊,咱們大隊,哦,不不不,應該叫村委了,咱們村委商量了一下,決定把文化室承包給你,你看行不?曹皮影吃了一驚。支書接著說,文化室是你阿爸一手操辦起來的,幾十年了,墻上掛的,屁股底下坐的,都是你爺爺和你阿爸置辦和掙來的,現在子承父業,物歸原主,理所當然啊。曹皮影問怎么個承包法?會計說,經研究決定,文化室現有的財產,墻上的錦旗、獎狀,只要是有你們家人名字的,還歸你們個人所有;獎給大隊的,歸村委所有;那些老舊的戲袍大概有百十件,都是國文爺爺在世時收藏的,屬于家傳,現在還歸你們;吹吹打打的家什,也都是國文爺爺拿來的;至于那幾張桌子板凳,都是國文爺爺親手做的……支書不耐煩道,瞧你啰嗦的,不就兩句話的事情嘛,集體的東西留下,個人的東西拿走!影子啊,咱直話直說,你要是愿意,就和村委簽個三年的合同,文化室原模原樣由你用,開展文化活動,排演皮影戲,把咱曹家溝的優良文化傳統保持下去,要不愿意呢,就把自己的東西拿回家。村主任補充說,村委商量了,你要是承包的話,將來靠著戲班子賺錢發家,咱村委全力支持,不要你一分錢的分成,只要每年給村委交一百塊的承包費就可以了。曹皮影啥話不說,只是點了煙蹲在長條凳上狠狠地吸。支書急了,說影子啊,到底承包不承包,表個態吧。曹皮影還是一聲不吭。支書說,實在不行,頭一年交五十元也可以嘛。曹皮影苦笑一聲,從凳子上下來,拍拍屁股說,算了,誰愿承包誰承包,我這人沒有發財的命。支書說,那你們家的那些東西……曹皮影說,就留著吧,反正早早晚晚都得扔。說完,背著手邁著沉重的步子出了門。
灰心喪氣到了極點的曹皮影,搖搖晃晃進了自家院里,突然聽到了清脆的三弦聲,尋聲而去,見西屋門開著,兒子亮亮戰戰兢兢站在小板凳上,正一手扶著墻一手在撥三弦。吃了一驚的曹皮影正要上去抱扶兒子,卻見亮亮更加專心地撥弄起琴弦來,他一根一根地撥著,反反復復,對那單調的聲音毫無倦意。曹皮影感動起來,他小心翼翼走到亮亮身后,想抱他從凳子上下來,忽聽亮亮說,阿爸,我知道是你!曹皮影嚇了一跳,說你咋知道的?亮亮說,我在墻上看見了阿爸的影子。曹皮影鼻子一酸,動情地抱起亮亮,在他的臉蛋上親了一口,說好乖乖,你看,琴要這樣彈。說著,一手抱起亮亮,一手在三弦上用力撥了一下。亮亮高興地說,好聽好聽,阿爸教我!阿爸快教我!曹皮影從墻上摘下三弦,撥弄出幾個音節,敏感地觀察著亮亮的反應。只見亮亮好奇地睜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手指,然后像模像樣地學起來。淚水頓時模糊了曹皮影的雙眼,他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扔下亮亮,幾個大步就沖出了屋。
曹皮影家的西屋里,墻上掛滿了樂器,地上堆著演皮影的家當,院內晾滿了形形色色的戲袍,燦爛的陽光下,亮亮在五顏六色的戲袍問撒歡,突然,一件新郎穿的紅袍被他拽了下來,罩住了腦袋,他轉著圈使勁想把戲袍拽掉,無奈力氣太小,方法不對,越拽越緊,腳下一拌,摔倒在地。曹皮影吸著旱煙,樂呵呵地看著,只見亮亮擺脫罩在頭上的戲袍,爬起來,把又寬又大的紅袍穿在身上,舉起小手將袖子抖落下來,吃力地揪住袍子的胸襟,得意地走了個來回,一不留神,踩著了堆在腳下的袍子,踉蹌了一下,又翻倒在地,可他沒哭,爬起來卻稚聲稚氣地唱了句八仙敬酒的戲詞兒:
身背上葫蘆生三財呀,三元兒報喜者來呀喲!
曹皮影聽得心里一陣哆嗦,熱乎乎的淚水就淌了出來,他大步過去,把亮亮緊緊抱在懷里,用胡子拉碴的大嘴一個勁地親著。亮亮用力推開他,說阿爸,你怎么哭了?曹皮影抹著眼淚說,好兒子,阿爸不是哭,阿爸是高興啊!亮亮眨巴著明亮的大眼睛,奇怪地盯著父親,說你騙人!阿爸流眼淚了,阿爸哭了,阿爸就是哭了!曹皮影再也控制不住,止不住的淚水滾滾而下,可他卻哈哈大笑,瘋狂地叫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10
曹皮影開始給孩子們教戲了。
這天,他家西屋里,六七個孩子坐在板凳上,跟他學唱秦腔。他拉足了架勢,一會兒唱生,一會兒唱旦,教得有腔有調,孩子們學得有板有眼。
大門咣當一響,一個名叫大寶的八九歲的男孩氣喘噓噓跑進院子,進屋就喊,尕虎他爸不讓他來了,石娃跟他媽到鎮上走親戚去了,強強也不想來了……曹皮影說,好了好了,不來就不來吧……你怎么啦?大寶說,我……我要回去了,我阿爸說,以后不讓我再來學皮影戲了,說學了沒用……說完,到墻根拿起他的小板凳掉頭就跑。
曹皮影緊趕兩步,跟在男孩的后面,穿過一個巷道,來到街面上的一個鋪子里。鋪子里機器轟鳴,塵灰彌漫。大寶的阿爸正在機器旁粉碎草料,見曹皮影沖他招手,拍拍身上的灰,笑嘻嘻地從鋪子里鉆出來說,喲,是影子哥,打料啊?曹皮影說,我家的豬都賣了,打什么料,我是為大寶的事來的,說是你不讓他學戲啦?不學啦!再過年就是十歲的人了,該學著做點兒正經事了。你說學戲不是正經事?那倒不是。那你啥意思?嘿嘿,我是說,唱戲演皮影哪是我們這些人干的……曹皮影沖動道,錯!大寶是我見過的最有出息的孩子,從唱、白、做、打到生、凈、丑、旦,都是一學就會,胡琴拉得已經很像樣子了。大寶阿爸又嘿嘿兩聲說,那不就是耍嘛,有啥用!曹皮影不滿道,咋能沒用呢?大寶阿爸說,有用你的徒弟們咋都走了?咋連媳婦都不回來了?說完,掉頭就進了鋪子。曹皮影被沖得天旋地轉,可他已經顧不得生氣了,大寶是他最看中的孩子,絕對不能就這樣給廢了!他幾個大步追上去,將大寶阿爸拉出來說,你不叫大寶學戲,叫他干啥?與其叫娃娃閑逛,不如學學皮影唱唱戲對不?你說,你說到底對不對?大寶阿爸說,對倒是對,司是……曹皮影不客氣地打斷他說,對不就得了!你看這樣行不,開學前這七八天,干脆叫大寶他們幾個住我那算了,你放心,保證有吃有喝睡得香,又不收你一分錢!早早晚晚我抓緊時間把功夫給他們傳傳。大寶阿爸不自在道,那你不麻煩啊?不不不,娃娃們在一起熱鬧,熱鬧好,我喜歡熱鬧!
太陽落山了,曹皮影開始挨家挨戶到他的幾個小弟子家,去求家長們支持孩子把戲學下去,他從學戲的種種好處開始,給人家煞費苦心地講為什么要從小學戲的道理,講如何開發孩子們各自不同的天賦的方法,再三強調他教戲絕對分文不取的原則,發誓要把這幾個孩子教出來,教成一流的唱戲演皮影的高手,并且保證要叫他們到省城參加調演拿大獎。惟一的要求是,開學以后,家長一定要保證一、三、五的晚上叫孩子們到他家學上兩個小時的戲。
當天晚上,夜很深很深了的時候,曹家溝好多人都聽到了憂傷的二胡聲,聲音是從河邊的墳灘上傳來的,一直持續到三星上來,月亮掉到了黃河里才算拉倒。
第二天上午,過路的班車在村口停下,趙青青提著個包從車上下來,對賣票的小伙子指著車頂說了句什么,小伙子爬上去,遞下來一個沉重的藤筐。藤筐里是兩只胖乎乎的小豬仔。
青青背著藤筐提著包來到自家院門前,聽見院里傳出悅耳的兒歌聲,她愣了愣,再聽,兒歌聲愈加響亮。
古今兒古令兒當當,貓兒跳著缸上。缸扒倒,水倒掉,地上的干草水泡掉。
(曹皮影)草來?(童聲)羊吃了!
(曹皮影)羊來?(童聲)上山了!
(曹皮影)山來?
(童聲)雪蓋了!
青青進了院子,聽見兒歌是從西屋傳出來的,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鼻子一酸,止不住的淚水滾滾而下。他吃力地將藤筐背到后院,將兩只豬仔放進圈里。推開堂屋,屋里亂七八糟。走進廚房,冰鍋冷灶,到處堆滿了臟碗……而生動的混聲朗誦正響亮地傳來:
……(曹皮影)雪來?
(童聲)消水了
!
(曹皮影)水來?(童聲)調泥了!
(曹皮影)泥來?
(童聲)抹墻了!
西屋內,曹皮影盤腿坐在炕上,興致勃勃地指揮幾個孩子唱兒歌。兒歌結束,他讓孩子們圍成圈,開始吊嗓子。吊完嗓子,叫柱子把《親親黃河》里尕梅拒母的戲唱一遍。這柱子站起來,先是做了個亮相,而后拿足架式唱道:二月春風柳色新,綠樹排芽遍地青……剛唱兩句,曹皮影就大聲叫停,說柱子啊,你咋就記不住?尕梅的戲是花旦,她是新華沒過門的媳婦,可是她媽媽要把她嫁給城里的王大頭,你說她氣不氣?柱子說氣。那你該咋唱?柱子想了想,捏聲捏氣來唱,引得其他孩子一陣轟笑。曹皮影說,笑什么笑!我看柱子唱得很好嘛,花旦就要這樣唱!來,重來一遍……
突然,他話說半截停住了,透過不大的窗格,他看見院子里多了張桌子,桌子上熱氣騰騰地擺著幾盤炒好的菜。
驚訝不已的曹皮影幾大步躥到院里,粗著嗓子喊了聲青青。他沖進廚房,收拾利索了的廚房空無一人。他喊著青青又沖進堂屋,收拾利索了的堂屋仍然沒人。他四處張望,不知所措。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屋后的動靜,轉身就朝屋后跑,只見他朝思暮想的青青頭上包著一塊花頭巾,手持一把大方鍬正在清理圈外的陳舊垃圾。曹皮影呆呆地難以置信地看了她一會,突然朝她猛吼了一嗓子。青青停下手里的活,用復雜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的汗,什么也沒說,轉身繼續干她手里的活。曹皮影再也控制不住,他喊著青青三步并做兩步朝她跑過去,一把抓住青青的肩頭將她扳轉過來,使勁往懷里摟,可青青扭著身子就是不讓他摟。他又是一聲猛吼,將她攔腰抱起。就在這時,他看見了豬圈里正在吃食的兩只胖乎乎的小豬仔,他太驚訝了,松了抱著青青的手,做夢似的看著她,繼而瘋了似的把她緊緊抱住,用力去親她,但沒親著,他看見淚水正從青青的眼睛里洶涌而出,她咬著嘴唇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但沒能忍住,哭得渾身顫動。曹皮影心里一疼,頓時淚流滿面。
屋角處,幾個聞聲跑來的孩子眨巴著滴溜溜的大眼睛,好奇而又緊張地看著他們的師父和師娘,突然有人發聲喊,幾個人轟地一聲掉頭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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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前,眼看全省曲藝調演的事沒有任何動靜,曹皮影忍不住到縣上去找黃館長,碰巧黃館長出差了,館里的干事告訴他,調演的事因故已經推到了國慶節。這使他興奮不已,因為這一推,就又給了他四個月的時間,四個月,他完全有把握把他的幾個小弟子一一訓練出來,成就全省第一個兒童皮影班,而且演的是新戲《親親黃河》。
光陰似箭,幾場大雨一下,黃河水瘋漲了幾次,地里的麥子就都抽到了半人高,緊接著毒辣辣的太陽烤了幾天,溝溝洼洼灘灘峁峁就都彌漫開了青糧特有的澀味兒和花草的香味兒。這期間,曹皮影一面煞費苦心千方百計調教他的“童子軍”,一面全神貫注打磨他的新戲《親親黃河》。他信心倍增地對青青說,只要聽完了看完了這出戲的人,再看見黃河,沒有不想親一親的。青青說,我知道這是一出催人淚下的好戲,可好戲并不等于好日子,萬一再出意外,錢沒人給,戲沒人看,你說咋辦?曹皮影努力挺直腰桿說,只要是真正的好戲,就一定能成功,你放心,憑我的感覺,這戲就是真正的好戲!
一年一度的秋收到了,一向對農事不管不問的曹皮影,白天割麥、打碾、挖洋芋、翻地,晚上,教孩子們拉琴、唱戲。這天,他掙死掙活挖了兩壟洋芋,面朝太陽躺下來,暈乎乎地在暖融融的陽光里,呼吸著新鮮泥土的氣味,看著收割過了的山頂和天上白茫茫的云流,聽著黃河永無休止的流淌聲,沉入了似醒非醒的夢鄉。恍恍惚惚中,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被太陽刺黑了的眼,見身上多了件衣服,坐起來使勁揉揉,看清衣服是青青的,再回頭一看,發現青青在他躺倒了的時候,竟然又挖了兩壟地,鮮亮的洋芋在斜陽的照耀下,像是從地里鉆出來的洋娃娃。他心里一熱,一個翻身爬起來,趕緊從暖瓶里倒了杯茶,給青青端過去。可青青像是既沒聽見他喊,也沒看見他人似的,只是用力揮動鐵锨繼續干活。曹皮影看不下去了,他貼近她的耳朵,使勁吼了兩聲青青,逼得她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兒。他心疼地用手抹了一把她額頭的汗,把她拉到地頭,盯著她一口氣喝下了半缸子茶,這才嗔怪道,你就不能歇會兒,干嗎這么拼命。青青神態復雜地說,你看看,這已經快十月份了,除了咱家,誰家的洋芋還在地里?曹皮影嘻皮笑臉道,就咱家的又咋了,不就這點活嘛。說著從包里摸出一個蘋果遞給青青,她不要,曹皮影就大大咬了一口,把咬過的蘋果遞到她嘴邊,看著她同樣大大地咬了一口。
田野里異常寧靜,曹皮影忍不住又替她抹了把汗,神情異樣地看著她用“花兒”唱道:
上去高山有高山,盼的是天上的月圓。哥哥是孔雀半天里旋,離不了心上的牡丹。
嘴里唱著,手臂伸出來,將青青的腰使勁兒攬了,緊緊貼在懷里,放倒在剛剛挖出來的鮮潤惹眼輝光閃閃的洋芋旁。沒想到,就在他想要解她的胸衣時,她突然發力,將他從身上掀將下去,繼而冷靜地說,開學都十幾天了,娃娃們也要安心上學了,你到底咋個打算?曹皮影眨巴了幾下眼睛,仰面躺倒,說國慶節說到就到,該去問問全省民間文藝調演的事。青青說,要我說還是算了吧!村委、鄉上都不管,文化站、文化館也都分文不給,就憑你帶著幾個娃娃,要啥沒啥,怎么去參加匯演,是不是又想賣我的豬?曹皮影說,咋又提那事?青青變臉道,不提成嘛,你一條道往黑里走,日子還咋過?曹皮影說,有了吃飯的肚子,就不能沒有想事的心。青青氣乎乎地說,這不是想不想的事,而是人到黃河心不死,見了棺材還不落淚!前些年,你成年累月演皮影,我啥時候說過你?再苦再累不都挺下來了嘛!可現在,演來演去,地里的活兒撂了荒,家里的事兒顧不上,到頭來,吃苦受累不說,連嘴里的糧食都沒有,你說你干的是啥?曹皮影擰直脖頸說,曹家的皮影戲,總不能就這樣斷在我手上吧?青青冷冷地說,這可不一定,沒聽廣播里說嘛,再過幾年,家家戶戶都有電視,到那時,人人坐在家里看電影,誰還去看你的皮影戲!曹皮影急了,說咱們不正改革嘛!編新詞,唱新戲,多演咱農村喜聞樂見的人和事……趙青青不客氣地打斷他說,那就更不行了……曹皮影說,咋不行,縣里的黃館長說了,讓大膽創新,可以走村串戶收費演出,搞好了的話,就算發不了家,總不至于讓曹家的皮影失傳吧?青青愈加冷靜地說,日頭墜西山,誰能擋得住黑天!也不瞅瞅,現在的年輕人有誰看皮影!曹皮影不服道,沒見亮亮、柱子他們都是戲迷嘛!青青悲涼地一笑,說那叫戲迷?說完,起身要走,被曹皮影一把抓住,說青青,我求你一件事。青青堅決地說,要是叫我演皮影,趁早別說!曹皮影哀求道,青青啊,事到如今,我不求你求誰?求你再幫我一次,最后一次,咱參加完這次調演行不?青青鐵板著臉,毫無余地地說,除非你不要這個家!曹皮影撲通一聲跪在青青面前,淚光閃閃道,幫幫我吧青青,咱這兩天集中精力把地里的活兒干完,好好突擊突擊,把《親親黃河》真正練熟,到了省里只要叫咱亮亮相,我這輩子再也無牽無掛了……咱回來后,你說干啥就干啥,踏踏實實過日子還不行嗎?青青說,你真能保證是最后一次?曹皮影說,能保證!調演結束,就是八抬大轎請,我也絕不再碰皮影了……話到此處,愈加心酸,索I生哭出聲來。青青慌了,說好好好,我答應,我答應你還不行嘛,咱一家三口全上陣行不行啊?!曹皮影把青青抱在懷里,說對不起青青,我知道不該這樣,可不這樣我就是死了也閉不上眼啊!說得倆人抱頭痛哭。
當晚,村主任來找曹皮影,說是鄉文化站帶話來,讓他到縣文教局去一趟。曹皮影的心撲通一下就跳到了嗓子眼里,忙問是不是全省文藝調演的事?主任說不知道,只說是縣里帶話來,讓你去找文教局的馬局長。
第二天上午,曹皮影和青青趕到了縣城,在縣政府大樓的大門前倆人被門衛攔住了。門衛問他們找誰?曹皮影說,找局長。哪個局的?文教局。現在哪有文教局?那就是文化局,對,就是那個馬局長。門衛滿臉狐疑,從頭到腳看了看他倆說,哪個馬局長?曹皮影說,就是管皮影戲,管社火的馬局長。門衛臉一黑,說馬上離開!這樓里沒有信訪辦!青青不干了,說我們的確是縣文化局的馬局長叫來的,你若不信,可以進去問問,我們在這兒等著。門衛放軟口氣說,馬局長是男還是女?曹皮影和青青面面相覷。門衛道。你連要找的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這不是胡鬧嘛,走走走!再不走,我可要打電話叫公安了!憤憤不平的青青狠狠瞪了門衛一眼,說走就走!可我告訴你,不是我們想來,是鄉上通知我們來找馬局長的!說著,一把拽住曹皮影的胳膊,大聲叫道,不叫你來非要來,見了吧,這就叫鐵匠戴銬——自作自受!
倆人來到大街上,秋風掠過,黃葉紛紛,曹皮影的腦子突然就活了,說青青,咱來都來了,不如去找找文化館的黃館長,叫他給馬局長打個電話,就說咱到了。青青想想也對,剛才那口氣實在咽不下,真想叫馬局長把那個守門的死老頭子好好收拾一頓,狗眼看人低,太不像話!倆人掉頭向文化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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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后,曹皮影夫婦在黃館長的帶領下,局促不安地坐在了馬局長辦公室里的沙發上。倆人誰也沒想到,局長竟然是個長相漂亮的年輕女人,她親自給他們沏上綠茵茵的香茶,用好聽的普通話說,一大早過來累了吧,先喝口茶。說得曹皮影渾身上下熱乎乎的不知如何是好。馬局長又說,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沒想到,你就是咱們縣上大名鼎鼎的曹皮影。要是你們不來,沒準我們明天就上曹家溝去找你們呢。曹皮影局促地說,我們是昨天晚上接到的口信。馬局長說,聽老黃講,你編排了一出新的皮影戲,叫什么來著?曹皮影誠惶誠恐,說是《親親黃河》。對對對,就是這個名字,非常的熟悉和親切。什么內容啊?黃館長接過話說,是祖孫三代在黃河邊封沙造林,創造當代農民的新生活,很有現實意義。馬局長說,好啊,完成了嗎?曹皮影激動道,完成了,演出沒有任何問題。馬局長說,那就好。我們叫你來是這么回事,聽說你們家祖傳數代的不僅演皮影,還唱戲,光是各類戲服傳下來的就有一百多套,家里面吹、拉、彈、唱的家什有七八十件,可以武裝幾個響器班,其中的不少東西都是自清朝時傳下來的,這是真的嗎?曹皮影精神抖擻道,當然是真的啦!傳到我頭上是第四代,再往下就是第五代了。馬局長說,是嘛,那可太好了!黃館長,像這樣的事跡你們應該和廣播站還有省報社積極聯系一下,派人下去好好采訪采訪,宣傳宣傳,很有現實意義嘛!黃館長說,好的,回頭我安排一下。曹老師的先進事跡多了。
到了這會,曹皮影和趙青青才算是輕松下來,相互很有內容地看了一眼。
馬局長接著說,今兒請你們來,是這么回事,咱們縣是省上的文物大縣,現在要創建博物館,而你們家收藏的戲袍、樂器,還有各類皮影,年代久遠,系列完整,具有一定的館藏價值。為了使這些文物得到更好的收藏,最大限度地發揮它們的文物價值,我們想跟您商量一下,如果您沒有意見,我們把您的收藏根據國家有關規定估價收購,作為咱們縣上的珍貴文物收藏在館內,給全縣的子孫后代留下一份寶貴的文化遺產,您看……曹皮影緊張起來。黃館長馬上說,曹老師啊,馬局長說的您聽明白了嗎?國家收購文物都是有明文規定的,我把條例和咱們縣上的有關文件都給你,你拿回去琢磨琢磨,想好了給文化站的小劉說一聲,叫他給我們打電話,價錢嘛咱們可以慢慢商量,你說行不?曹皮影滿臉的失落,像是什么也沒明白似的說,你們叫我來,就為這事?馬局長看了黃館長一眼,黃館長沖他點了點頭。曹皮影眼睛朦朧起來,自言自語似的說,我還以為是國慶調演的事呢,弄了半天,是要我的家當啊!馬局長略帶驚訝地說,怎么,你還不知道啊,報上登了,今年的文藝調演已經取消了。曹皮影驚大了眼睛。馬局長柔和地說,沒辦法,時代不同了,隨著影視的普及,不要說皮影戲,就是被稱為國粹的京劇,也很難擁有觀眾了。所以嘛,我剛才講,你們家的收藏已經或正在成為文物,就是這個道理。曹皮影面色蒼白,冷汗淋淋,說那……那我的《親親黃河》怎么辦?黃館長說,回頭你把寫好的唱本拿來,咱們找兩個專家,叫他們改編成秦腔劇本,抓緊點,爭取元旦前期把它搬上戲臺。曹皮影渾身顫抖道……這戲……為的是皮影戲的改革和創新,我阿爸臨死時……念念不忘的……就是《親親黃河》……說著,他突然用力捂著心口,痛苦地彎下了腰。馬局長和黃館長驚叫起來。曹皮影沖他們擺擺手,戰戰兢兢地說,我沒事……就是心疼,老毛病了……過會兒就好……我們走!
曹皮影掙扎著站起來,在青青的攙扶下,一步一步慢慢走出辦公室。
馬局長、黃館長面面相覷。
突然,曹皮影在青青的攙扶下,又回過頭,佝僂著身子說,馬……馬局長,黃館長,謝謝你們能想著我……我的那些家當,你們就別收購了,我……全部捐獻!要是你們不嫌棄,那些個家傳的皮影道具……也都拿來……
曹皮影說完趕緊轉過身,張開五指,在淚水橫流的臉上抹拉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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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皮影家的院子里,又掛滿了形形色色的古裝戲袍,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箱子。青青一面幫著收拾,一面說,你就不能明天再拾掇啊!曹皮影灰頭土臉道,眼不見,心不煩,早弄完了,拉走了事!
就在這時,吃完晚飯的大寶和柱子追逐著沖進院來。緊接著,尕虎、阿秀也來了,一個個稀奇地看著滿院子的響器和戲袍。青青瞅了一眼男人,說該讓孩子們回去了。曹皮影心酸道,是該回去了,以后再也不必來學戲了,就讓他們玩一晚上吧。說著,大聲對孩子們喊道,以后不練功了,你們玩吧,想咋玩咋玩!孩子們發聲喊,立刻在院子里鬧騰起來。看著無憂無慮盡情玩耍的孩子們,曹皮影眼含淚水,自言自語道,曹家傳了五代的皮影戲,就這樣敗在了我的手里……青青極溫柔地將他拉進堂屋說,想開些,沒了皮影戲,咱可以干別的呀!曹皮影一頭栽到炕上說,話是這么說,可我這心里就是堵得慌……其實,打從正月里從縣上回來,我就看明白了,知道皮影戲肯定是窮途末路沒救了。我學戲那會兒,多少人想學學不了,寧肯挨板子下跪,都要拜師父。可現在,哪里還找得到學戲的人啊……青青說,那你干嘛還這么固執?曹皮影抹著淚水說,不演皮影戲,你說我還能干啥?天大地大,我就不信,離了皮影戲還活不成人了!曹皮影瞪著房梁說,不就是不甘心嘛……阿爸咽氣時,我不在跟前,想起他的囑托,我就身不由己……說啥呢,到底沒能把《親親黃洞》演出來……青青趕緊說,黃館長不是說,要把它改編成秦腔嗎?曹皮影苦笑道,不管改成啥,永遠都不會是皮影戲了。
倆人說話時,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們看見了繃在屋檐下的白布亮子,尕虎和亮亮不知怎么就帶頭玩起了照皮影的游戲。他們翻出了照皮影的油燈,找到了油瓶,拿來了火柴,添油劃火點燈。燈是點著了,卻不知怎么燎著了亮子,亮子又引著了戲袍。孩子們慌了,有人抄起一把掃帚,本能地想把火撲滅,卻打翻了油瓶。就在這時,一降怪風從天而降,將燃燒的戲袍吹落在了油漬上,一條火蛇剎那間,就在孩子們的驚叫和跑動中纏向那些飄飄欲舞的戲袍。待到曹皮影沖出來,兇猛的火勢,已將整個院子籠罩在火光之中。
14
幾年時間飛也似的過去了,曹皮影成了一個踏踏實實的莊稼人,他覺得有他的青青和亮亮,生活已經相當美好和幸福。當然,他也常常想起過去,想起那些為皮影戲而瘋狂、心疼和傷感的日日夜夜。
一天中午,他在村頭碰上一個背著包的外地人,這人徑直朝他走過來,十分客氣地問他曹皮影家住在哪里?他就有些愣,說你找誰?那人說,曹家溝的曹皮影啦。他上上下下打量那人說,你是誰?我叫黃柯,專門來找曹皮影的啦。找他干嗎?黃柯說,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家?曹皮影疑惑地笑笑,說我就是。黃柯一愣,隨之激動道,哎呀,曹先生啦,這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我可把你找到了!曹皮影說,我又不認識你,找我干嗎?黃柯說,可以到你家里去談嗎?
曹皮影把黃柯帶到自家堂屋里。落座上茶后,黃柯從包里掏出一個一尺見方的鏡框,交給曹皮影。曹皮影接過來一看,臉就變了,只見精美的鏡框里鑲的是一個造型生動色彩艷麗似曾相識的皮影人。他左看右看目光閃動道,這是哪來的?黃柯說,市場上買的啊,花了50塊錢呢!曹皮影吼道,不可能!黃柯說,真是買來的!您瞧,多么講究的材料,多么精美的工藝,這刀法、這色彩、這情調,全都美得無以倫比,絕對是精品里的精品!裝飾好了,掛在房間里,是很有品位的藝術啦!曹皮影拿著鏡框渾身發抖,說廢話!你知不知道,這皮影是用灰皮刻成的,灰皮多稀罕啊,是你50塊錢買得來的嗎?你就是5000塊買買試試?黃柯說,是不好買,這樣的材料制成的皮影,以前從沒見過,所以才來找您啊!曹皮影不客氣了,說你想干嗎?黃柯嘿嘿兩聲,說您沖動啥呀,我來找您,就是為了收購您收藏的皮影,價格嘛,咱們可以商量的啦。曹皮影說,是進博物館嗎?黃柯說,進什么博物館啊,我說的是市場!說著,將鏡框拿起來,躊躇滿志道,我知道您不僅是皮影收藏家,還會制作皮影,因此對你實話實說,像這樣集東方思維特點和藝術智慧為一體的珍品,市場前景相當大,歐洲人非常喜歡的啦。也就是說,你可以用它來賺很多很多錢的啦。我不遠千里來到這,就是來和你商量這事的,我們可以合作辦廠,把這種古老的藝術品銷售到世界各地去!至于你本人呢,我保證每個月的工資比你們的縣長還要高,怎么樣?曹皮影聽得云山霧罩,待到明白了話意,就越加驚異,說是誰讓你來找我的?黃柯說,一個名叫趙建廣的年輕人……曹皮影頓時雷擊般的呆住了,繼而怒不可遏,惡狠狠罵了聲混帳!三步并做兩步沖進西屋,跳上炕,用掛在墻上的鑰匙打開了他家最古老的一口皮影箱,箱子里露出的竟然是衣物,將衣物往外一拿,立刻抖出了沉甸甸的幾塊磚。曹皮影眼前一黑,一個個影人兒變成的小丑和魔鬼立刻向他張牙舞爪撲過來……
曹皮影醒來,已經躺在了縣醫院的病床上,他的胳膊上掛著吊針,頭上蓋著降溫的濕毛巾,青青和亮亮圍在跟前。曹皮影的第一句話是,那個叫黃柯的呢?青青說,剛走,和前來看你的黃館長一塊走的。曹皮影掙扎著欠起身,啞啞地嚎了兩聲說,那箱子里是曹家幾代人攢下的兩百多個影人兒啊,都是灰皮的……
站在床前的亮亮突然說,沒事阿爸,等你好了,教我來刻就是了。曹皮影沒聽明白似的問,你想學刻皮影?亮亮說,早就想學了,我覺著可以用皮影的造型做動漫。曹皮影說,啥叫動漫?亮亮說,就是把你的皮影戲搬到電視上去演。曹皮影傻了,愣著愣著像是明白了什么,淚水往外一涌,泣不成聲道,青青……青青你聽到了吧?老天真的有眼啊,曹家的皮影沒有絕……曹家的皮影絕不了!青青鼻子一酸,淚水涌出來,可她啥也沒說,只是從兜里掏出個什么東西,雙手扣著伸到曹皮影的跟前,慢慢亮開手掌,原來臥在掌心里的。是他十六年前送給她的那個異常精巧的特制的影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