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高維生,吉林人,滿族。1962年生于延邊一個偏僻的山區小鎮。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濱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散文集《季節的心事》《俎豆》《東北家譜》等。從1988年開始,在《民族文學》《中華散文》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詩歌,詩歌和散文介紹到韓國、馬來西亞等國家,并被選入多種選本。
燠熱蝗蟲一般地鋪天蓋地,讓人躲無處躲,藏無處藏??照{機瘋狂地運轉,我在人造的清涼中坐下來,讀讀書,降一下心中的煩躁。
蔣藍從成都寄來新一期的《熱道》,這本精美的雜志,印刷漂亮,內容讓我心動,其中有一篇《萌萌:永恒的升騰與墜落》。萌萌的名字,又一次和我相遇。九十年代初期,在濟南的一家小飯館,幾個文友聚集一起。有一位友人,極力地推薦萌萌的作品。他說這個人的文字“毒辣”。這么多年過去了,很少有人談到萌萌。田一坡寫道:“我們不會追問:劉德華是誰?成龍是誰?也不會追問:易中天是誰?于丹是誰?他們是大眾文化打造出來的明星,他們言說的經驗就是大眾日常的經驗,理解他們,不需有特別的準備,因為我們就是大眾的一個。但是,在他們那里,我們作為獨特的‘一個’的面目卻被掩蓋在如潮的大眾的面目之中。需要追問的是:我們作為獨特的‘一個’是如何成為大眾的一個的呢?因此,我們需要追問:萌萌是誰?”《升騰與墜落》是萌萌的一本書的名字,她多次使用“升騰與墜落”這一組詞,它們在她的心中一定很重要。只有經過苦難熬磨的人,對“升騰”“墜落”的理解才能深刻。我在書架上找出《升騰與墜落》,書的封面,像萌萌一生的縮寫,黑白色塊的對比,一枚在空中停留的秋天的落葉,失去生命的綠色,變得枯黃。右下角,有一幅很小的萌萌的照片,憂郁的眼睛,缺少一絲快樂,默默地注視。沉默是最有力的,“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萌萌有多少話要對這世界訴說,有多少追問,等待時間回答。《熱道》中登了萌萌的生活照,水泥柵欄墻為背景,鏤空的空間,隱隱透著雜亂的枝條,一叢綠葉襯映的白色的花,在燦爛地開放?;ㄇ暗拿让龋樕系男θ荩屛伊私饬嗣让仍娦岳寺囊幻妗C让鹊耐晔切腋:涂鞓返?,但這種美好的日子,來不及細細地回味,就紛紜而過。詩人父親曾卓給她不盡的父愛,也給她帶來一生難以彌補的災難。曾卓被劃為“胡風反黨集團”的骨干分子,一場黑暗的風暴,頃刻間打碎了萌萌充滿詩歌芳香和愛的家庭。萌萌在“文革”后期,也被掛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押送到鄂西北山區勞動改造。荒山野嶺,人煙稀少,她稚嫩的腳板,成年累月踏在堅硬的山路上。艱苦的生活折磨肉體,也打磨她的精神。一個女人用瘦弱的肩膀,獨自承載著政治的沉重的罪名。
萌萌在《升騰與墜落》的二版序中說:“我曾說,這一生,我真正視之為財富的是聲音和文字。現在我仍這樣說。但如果沒有坎坷摔打出的厚重經歷,我怎么能擔保我的聲音和文字不飄浮得漫無節制;然而,僅只有經歷,哪怕它厚重,也只是經歷而已,我仍然得在聲音和文字的企盼中翹首表達的機遇?!泵让雀裢庹湎ё约旱穆曇艉臀淖郑诮洑v中的無數個思考,讓她不會輕易地提開閘門,把思想的水流瀉出來。更不會把一些小情感、小得意,用華美的文字編寫,烙上一個時髦的標簽??嚯y不能模仿,精神不能模仿,只有矯情可以大批量地模仿和生產。
1994年6月,萌萌寫下了《為詩而受難的意義》,她不是為了紀念父親寫一篇悼文,而是為中國的知識分子振臂吶喊?!捌咴屡伞钡暮芏嘣娙?,帶著淚水,裹著怨屈離去,萌萌在父親的音容中為父輩們的靈魂寫道:“其實,它是象征著中國的有獨立思想傾向的知識分子長時期沒有擺脫的厄運。在這個意義上,‘七月派’詩人的受難,不僅是為詩而受難,也是為中國知識分子而受難;不僅是一般的意義上為中國知識分子受難,也是為中國知識分子所追求的區別于意識形態的理想主義的、追求著自由、尊嚴的理想而受難?!本赖奈淖郑怯蒙难境鰜淼哪瑢懺诎准埳?,散發死去亡靈的氣息。萌萌帶著思想的筆離去,留下的文字深藏在時間的深處,越來越孤獨。
1995年,萌萌寫下了《誰來救治人生殘缺的美》一文,這是她讀史鐵生《我與地壇》后的尖銳感受。真情和真情撞擊時發出的閃電,不時在文字的天空震耳欲聾,不會因為云層太厚而被淹沒。
萌萌的文字拉扯著我,重新進入史鐵生的地壇??帐幨幍牡貕?,立在那兒四百多年了,萌萌的文字和史鐵生的文字,在歷史的時間中沖撞、裂變,形成了一支交響的思想潮流。那一整天,我什么也沒做,在閱讀和回味中度過。《百年中國經典散文》是一本選集,其中選錄了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也選了丁玲的《風雨憶蕭紅》,我對蕭紅是偏愛的,自己寫了很多蕭紅的文字,也讀了關于她的文學,不久前,讀了林賢治寫的《蕭紅傳》。在書中,林賢治記錄了丁玲和蕭紅在山西的生活經歷,但是我從沒讀過丁玲寫蕭紅。讀過丁玲的文字,想一想萌萌對史鐵生的理解,覺得心靈的地方是一陣痛,丁玲的懷念缺少真情,她無法走進蕭紅的心里,她們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命運不同,人生的看法自然不可能一樣了。
張志揚說:“萌萌作為當代有創見、獨樹一幟的女思想家、哲學家、詩人,只要進入現代思想的積累與居構的研究,萌萌的思想及其思想家的地位便突顯出來,并是無可替代的?!睆堉緭P不是亂表態,亂煽情,只有讀過萌萌的作品,才能深刻地理解這段話。當代的作家,更多的思想是浮在水面上的落葉,順水流走,因為他們的思想沒有結成笨重的冰山,隱在水的下面。他們更多的是玩一些技巧的花樣,一位有些名氣的作家曾在國內的一次演講中說,不要在文學中尋找真情。文學如果沒了真情,哪有思想的結晶。
萌萌肺癌晚期了,她仍然走進課堂,給學生上了最后一堂課。她沒有力氣站著上完一整堂課。這時陽光燦爛的窗外,穿黑大衣的死神,靜靜地站在溫暖的陽光中,等候著,聽著萌萌講完最后一堂課。多少年后,田一坡還是無法忘記特殊時刻的情景,他寫道:“突然,她停頓下來。眼眶里涌出豆大的淚水,一直淌下她的面頰。然后她將頭慢慢仰向椅子的靠背。她說:‘我看不見了。突然的黑暗?!@句話深藏了太多的復雜的東西,那滴晶亮的淚水,投進了黑暗的水面,蕩起的波紋,一圈圈地向外擴去,發出的聲音,有幾人能破譯得了?不久之后,萌萌踏著黑影走了,她的文字卻留下了。很多人死了,就是死了,也有的人死了,猶如活著,萌萌就是這活著的人。
我在網上郵購了《萌萌文集》,不僅是為了方便閱讀,也是為了懷念。
這個夏天,伴著窗外的陣陣蟬鳴,我躲在書房里,讀萌萌的文字,讀有關她的文字。我看到萌萌用光明的眼睛,在尋找黑暗中游動的靈魂。
歷史一層層地在身體里游蕩
我似乎來到了1972年6月4日,布羅茨基在那天離開了故鄉,開始了漂泊的生涯。
這不是很大的箱子,一只手輕扶,布羅茨基坐在上面,里面裝著他的全部財產,從此家就拎在手中。布羅茨基望著遠方,透過窗口注視家鄉的一方情景,他要將它復制在記憶的地圖上。布羅茨基的眼中缺少興奮的光芒,也沒有解脫的快意,卻有一絲迷茫。那一天一定陽光充足,強烈的光線把布羅茨基的身影投映在大廳的地上。布羅茨基的身邊沒有送別的人簇擁,聽不到傷感的哭泣,只有孤獨的影子相伴,就這樣流亡異鄉。在《布羅茨基談話錄》中,我讀到這幅黑白照片,黑色的調子,瘋狂地扯碎我的目光,撒向空中。時間像一件濕淋淋的衣服,把我包裹住,濕氣冷冰冰的,無情地穿越皮膚。八月的平原,已經有了秋天的爽意,蟬鳴一排排地沖來,又一點點地退去。我沿著照片的時間,走向遙遠的日子。
已經立秋了,但是黏稠的熱貼在身上,沒一點涼爽的風。熱還沉在夏日的燥熱中,沒感覺到季節的悄然變化,秋天的大幕已經拉開。
旋轉的吊扇下,在葉片瘋狂的轉動中,我在聽布羅茨基說,某些人是“知識分子流氓”,這句話像長長的、堅硬的鐘槌,撞擊我的心鐘,發出青銅的回聲,一層層地在身體里游蕩,尋找突破口。“知識分子流氓”是最可怕的,一些人士口吐蓮花,手中的筆在意淫文字?;ハ啻蹬酰ハ喙?,把文字當成發泄物,射到對方的臉上。這些人的鬧騰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的意識,滲進社會的角角落落,侵蝕人的心靈。布羅茨基憂郁的眼睛,在多年前就看到了。
“清算”這個動詞,蘊含了太多的意義。在我的記憶深處,它是一顆重磅的炸彈,瞬間摧毀一切。小時候看電影《紅色娘子軍》,有一場斗爭惡霸地主南霸天的戲,“清算”表現得淋漓盡致,它在我身體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如今,布羅茨基也用了這個殘酷無情的詞,他說:“這就是一個人對自己、對自己的良心嚴厲地清算?!薄扒逅恪北荒塘?,它沒有什么華麗的夸張,讀到這個詞,熱氣一點點地退去,顫栗的情感結上了霜花。作為一代大師,布羅茨基對每一句話、每一個詞都要求苛刻,要用斗爭的手段,清掃體內的精神渣滓。文學是一座圣潔的雪山,高高地聳立,不斷清理周圍的衛生,保護良好的背景,這樣才能維持文學的晶瑩、高貴和真實。
當代的寫作是皮毛寫作,所以膚淺。看到秋天一枚落葉,在茶樓守過一盞燭燈,聽過一句流行的歌詞就被觸動。坐在電腦前,移植過來一套文章的版樣,轉換一下場景,加一點小情感,提一下味,敲出一篇小文章。這樣的文字,是集體媚俗的寫作,幾天后就消失了,難以存在下去。沒經過生命的釀造,精神的熬煉,很難成大作品,很難去感染另一個生命。
在真實的基礎上發揮作家的想象力,在想象中復活記憶中的生活。這時情感的光束,滲透到文字里,涂上了一層釉色。這些文字在作家的筆下,自然地流露出來,清亮、透明、真實,毫無虛飾的造作。
在我和蔣藍的一次對話中,他說:“我們身邊不是沒有好書,而是人們沒有深讀的耐心,他們至多需要來一點‘心靈雞湯’。一個人要像鐵錨一樣慢下來讀書,‘比緩慢更緩慢’,似乎就有被時代之船拋棄的危險?!蔽蚁矚g這句話,樸實無贅語,形象非常扎眼。他說出了一種道理,讀書要有選擇,選擇一本書,一個作家的作品,不但影響創作,還會影響人的一生。讀什么書,這是極苛刻的,讀書嚴謹的人,在寫作上也會有自己獨特的東西,不可能和別人一樣。讀書不是時裝秀,跟風似的追求時代的潮流。讀書需要心靜,在一處僻靜的地方,讓情感緩慢,靜下來。流成一條溪水,洇進文字中去,像蔣藍的鐵錨,抓住精神的土地。閱讀的目光,跋涉在古典的恬靜中,尋找歷史的真實和痕跡。浮躁和虛假被拋進記憶的垃圾箱中,運送到處理廠。我們不要隨便丟失自己的精神和情感,讓它們白白地耗費掉。讀書是一場戰斗,絕不能有一點寬容。
《布羅茨基談話錄》的譯者劉文飛說,布羅茨基是喜愛抽煙的,煙霧在眼前繚繞。布羅茨基像故鄉的冰雪一樣,冷靜而單純,沒一絲雜質。很多人的眼睛,經歷了太多的人與事,到了后來,變得渾濁不清,布羅茨基卻不同,在他的眼睛中,一下子就能捉到清純和溫暖。就是這雙眼睛,在紛雜的社會中看到:“我們生活在一個瘋狂的社會中,這個社會將文化當成了商品。”當下的寫作,拖泥帶水,注滿了水腫的情感。寫作者拒絕真實,沉在虛假的世界里,在懸空的想象中,編織一個個故事。寫作是一場漫長的馬拉松比賽,需要耐性,需要厚重的積淀,不是任何人都能到達終點的。
燥熱是一把剪子,殘酷無情,鉸斷了人的很多行動和思想。我等待秋天,送來清爽的風,送來收獲的季節。
這時候,我慢慢地恢復夏日里毒辣的熱灼傷的身體,思緒快樂而自由。我喜歡秋天的調子,自然中漫出憂郁。一枚落葉,一陣風兒,一聲鳥兒叫,像一封封書信寄往遠方,撕扯人的情感?;貞浀拈T被推開,前塵往事,挾著時間的霉味,急匆匆地走來。我在一段段地審視、截取片段,在紙的編輯機上,把它們組合成一部氣勢宏大的影片。
清晨,我坐在窗口的藤椅上,雙手搭在扶手上,聽遠處黃河大堤傳來鳥兒鳴叫聲,耳朵在尋找秋天隱隱飄來的腳步聲。
我是在黏稠的悶熱的天氣里,讀完《布羅茨基談話錄》的。在長長的閱讀中,我們一起走進了秋天。我想扯下一片云絮,疊成一只小船,讓它載著書,駛向布羅茨基的故鄉——圣彼得堡。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