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田永元,山東蓬萊人。國家一級作家,全國著名鐵路作家。1968年畢業于錦州鐵路司機學校。歷任大虎山機務段司爐、司機,錦州鐵路局總工程師室科員。著有詩集《我的路蜿蜒曲折》《我呼喚天真》等5部,報告文學《神仙王國里的酸甜苦辣》《海路》等7部,另有中短篇小說集1部。先后獲得省部級以上文學創作獎幾十次。現任鴨綠江雜志社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新詩學會常務副會長,遼寧省作家協會理事。
那時候,他也很年輕,也許是剛剛從走“五七”的沉悶環境里掙脫出來,他在我們這些初出茅廬的文學青年的印象里還是挺有朝氣的。一九七五年的夏天,作為《鴨綠江》(那時叫《遼寧文藝》)的一名作者,我有幸隨同他一起去昭盟,那意味著可以到草原上轉轉了。
那時候內蒙的昭盟,屬遼寧管轄的范圍。他到了赤峰,就去看金河、王棟,看武春河,看王蘭,看賈云鵬,這些人當時在遼寧都是挺活躍的文學人物,一路上他興致勃勃,談小說的創作,談著談著用當時時髦的話說“又跑綱跑線了”,然后從來不曾忘記將話題拉回來。
那時候當編輯真不容易,要講藝術,更要講“三突出”,講那些違心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一類的話,可是,范程都把握得很好,那些作者仿佛剛剛從一方封閉的天地里看到了許多西洋美景,都顯得異常興奮。也正是那個時候,讓我這個寫了幾首火車頭詩歌的作者敞開了胸懷,感受到了大草原的神秘遼闊和貧窮,而范程私下里總是告訴我們,眼下的作品不要輕易去寫,要看準了再寫,千萬不要著急。后來我體會到范程的心境:其實他并不贊成我們去跟著那時的政治風氣去寫作,他看重的是寫真實的生活,那時真實的生活又是怎樣的啊,我們在盟里參加了“那達慕”盛會,所謂盛會,不過是人多而已,在大會上,可買的東西寥寥無幾,我們除了看看騎馬、射箭,在會場外轉悠了半日,只買到了幾只茶葉盒子。這很讓范程感嘆了一番,然而,感嘆歸感嘆,聯絡作者的工作他絲毫都沒有放松。他甚至不惜驅車千里,到達克什克騰旗去看一位詩人馬達,我現在還能清楚地記得當見到他時,那洋溢在馬達臉上由衷的喜悅。可以想象那時尚在“四人幫”桎梏下的人們,當談及思想和文學,相互間該是何等的心情。而一旦在交談中透出了幾絲真誠的微光,將是怎樣的喜悅和感觸啊!
小汽車在草原上顛簸著,猶如在綠色的海洋里馳騁,我和撫順的作者高照斌、沈陽的徐寶靜都是年輕人,置身在這樣新鮮的環境中,興奮異常。我們面對“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真切畫面,縱情地大笑著,偶爾,星星點點的蒙古包里,有幾只狗追逐著汽車,叫個不停,我們的笑頗有幾分“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味道。范程卻一臉凝重,反復地叮囑我們:今晚要是住在蒙族老鄉家里,一定要尊重當地的風俗呀。我們幾個自然點頭答應,心想:就是吃個飯,睡個覺,還能有什么讓人為難的事情呢?后來發生的一段小插曲,對我們真的是極大的教育。在蒙古包里,好客的主人為我們端來熱騰騰的奶茶,對于我們這幾個初到草原的城里青年,冷丁喝下奶茶,那味道真的難以接受,感覺彷佛在喝一劑湯藥。好不容易喝下去了,正要喘口氣,這時候,站在一旁的熱情的主人,不容分說,利索地將壺嘴又對著我們的每一只碗,頃刻,我們每個人面前又是一碗滿登登的奶茶了。剛要端起茶碗的徐寶靜突然用膝蓋使勁兒碰了我一下,我這才發現,她的碗里漂著一只大概早已被煮熟的蒼蠅。我幾乎要叫了起來,此時,范程卻利索地伸過手,將徐寶靜的那碗奶茶拿到自己的一邊,用一只手掩著,將那只蒼蠅潑到地上,沖著還沒有反應過來的主人笑著說:你釀的奶茶很有味道呀,我早年在遼西一帶呆過,喝過這玩意,不比現在城里的年輕人。說著舉起了徐寶靜的那只碗,敏感的徐寶靜立刻意識到了什么,不容分說迅速將奶茶搶過來,一飲而盡。
事后范程什么也沒說,只是在最后要分手的時候,范程不經意地表揚了徐寶靜一句:“小徐,你還挺勇敢呀!”
那幾天,他在蒙古包里,面對貧困中一籌莫展的草原,一臉的憂郁,默默不語。而好客的馬達甚至請來了旗里的烏蘭牧騎,為我們幾個客人演出。在空曠的演出場上,面對著那些多才多藝的蒙族青年演員們的演唱,范程發出的笑聲第一次讓我感到這是一位懂藝術的文學編輯的真情流露。由此,他對于我們幾位年輕作者的指導和勉勵現在回想起來,還顯得那樣自然而又貼切:要干這行,就得有點真功夫,要扎實地面對生活。小田,你那個火車司機的生活不要輕易丟呀。時值今日,我腦海里仍能浮現出他說話時的那種凝重和真誠,離開克什克騰的那天,馬達將我們領到了縣革委會,在那個空曠的院子里,一片血紅色的花兒將我看呆了。我從來也沒有看到過這樣美麗而又讓人感到幾乎能滴出血的花兒來。然而,就在這時候,范程的神情突然有幾分緊張起來:這里怎么敢種這玩意?馬達用一種無所謂而又調侃的語氣說:這不是能顯現出百花盛開的繁榮形勢嗎?范程苦笑著搖頭不語。當我知道這就是罌粟,是大煙時,出于一種好奇,我們幾個年輕人忍不住揪下幾棵,小心翼翼地將它包了起來。事后范程還一再叮囑我們:這玩意可是惹禍的東西,千萬不要講出去,影響不好。不過,打倒“四人幫”后,每逢想到那個夏天的草原,甚至國家的概念,我的眼前總是浮現出那片血紅色的罌粟,浮現出馬達那句調侃,范程那無奈的苦笑。
正是那次草原之行,我開闊了自己的視野,回來后就寫下了一篇報告文學題材的作品,他很快給了我回信。至今這封信還留在我的手上,那是一篇寫得工工整整,滿滿登登一頁白紙的信,信中開頭說:你的文章開頭的氣勢很大,寫草原給人一種開闊、壯麗的感覺。可是,由于內容顯得空乏,就缺少動人的色彩了,建議你還是將這篇東西放一下,多寫些你熟悉的鐵路生活吧……
我心悅誠服地聽從了范老的忠告,因為短短十幾天的草原之行,范老的嚴謹和坦蕩已經在我的頭腦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范程是名副其實的前輩。以后的日子,我同范老前輩的接觸不是很多,但每次接觸都談得十分開心。后來,我受聘于《鴨綠江》主編,每次去看他,他那真誠地希望辦好《鴨綠江》的情感,總是如火焰般灼著我的心,進而升騰出一股神圣的責任感。甚至我從范老和許多老編輯們的希望里,感受到這種責任的分量。
送走范老的那一刻,我突然間淚眼模糊,眼前出現了很難過的一幕幕。三十五年前草原驕熱的氣候和車輪揚起的煙塵,讓記憶的通道越發地清晰起來。范老鐘情于《鴨綠江》的情感世界,在這里展現出的優秀品質,早已成為一種寶貴的財富,值得我們承繼和傳遞。
三十五載,彈指一揮間,而始終不變的是范老留下的寶貴品質,如今已定格為永恒。從這個意義上講,范老沒有走,鴨綠江不息的浪濤里,永遠閃現著他的足跡和精神。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