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鬼金,遼寧本溪人。遼寧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有詩歌在《詩刊》《詩潮》《詩選刊》等刊物發(fā)表。2008年致力于中短篇小說寫作。已有短篇小說在《鴨綠江》《上海文學(xué)》《山花》《長城》等刊物發(fā)表。有小說被《作品與爭鳴》《中華文學(xué)選刊》選載。出版過小說集《紊亂的火焰》、長篇小說《血畜》。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為某軋鋼廠吊車司機(jī)。
一
2008年的某一天,溪城軋鋼廠副廠長宋海潮的心情復(fù)雜得不得了。
自從遞交了辭呈,宋海潮這幾天都是關(guān)著手機(jī)的。宋海潮相信他還是有幾個朋友的,他們知道他宋海潮要辭職,一定會問這問那,即使不問,也會為他送別的。他討厭這些,關(guān)了手機(jī)躲清靜。平時電話不斷,也都是軋鋼廠的事,現(xiàn)在,那些事就要與他無關(guān)了。可是,他站在窗前,望著遠(yuǎn)處的鋼鐵路,下意識地把手機(jī)又打開了。他看見有十幾個未接電話,有認(rèn)識的,也有不認(rèn)識的,他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著,突然,一個名字跳進(jìn)他的眼中。
——米蘭。
宋海潮的心怦地跳了一下,短促、有力的跳動,就像小錘子,把肋骨都敲疼了。
他看著“米蘭”的名字,心想,她打電話來干什么?難道她也知道我要走的消息了嗎?
他的手指顫了一下,還是沒有按下那個號碼。
他想,畢竟自己是一個要離開的人了,何必……一走百了……
他想把手機(jī)再關(guān)了,但還是猶豫了一下,他好像在等什么。
他走到窗前,望著遠(yuǎn)處的鋼鐵路。鋼鐵路的兩邊分別是煉鋼廠、鑄造廠、發(fā)電廠、供水廠、軋鋼廠,還有一個鋼鐵路的派出所和工人合作社……這些他不用看,閉著眼睛都能數(shù)出來。從家屬樓看這些工廠,它們就像在一個山坳里。一條鋼鐵路從工廠延伸到家屬樓,看上去就像是一條灰色的紐帶,緊緊地捆綁著宋海潮的心和身體,讓他感到身心疲憊。他點了支煙,把目光收回來,看著窗臺上的盆景。那是一盆榕樹的盆景,看上去臃腫,肥碩。那些根部就像小孩的胳膊和大腿,長出來的枝干卻是細(xì)小伶仃的,十幾片樹葉,稀稀拉拉的,倒是很綠,精神抖擻,像一只只耳朵支楞著。要不是這幾片葉子讓他歡喜,讓他感覺到盆景的生命還在,他早就打算扔掉了。
二
電話還真的響了。宋海潮看了一眼,是李東來的號碼。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李東來在電話里說,海潮啊?你什么時候起程啊?要不我派車去接你吧?這邊的歡迎儀式都準(zhǔn)備好了,就等你了,你老兄可不能禿嚕扣了……哈哈,沒看到你人站到我的面前,我是永遠(yuǎn)不能放心的。你可要說話算話。
宋海潮說,我還有退路嗎?我已經(jīng)遞交了辭呈。再說了,你收買人心收買得厲害,我老婆和孩子不都叫你給辦過去了嗎?你這是什么,你這是威脅我啊!你拿她們當(dāng)籌碼呢。
李東來說,不是的,你老兄別冤枉我啊。
宋海潮說,冤枉你嗎?你小子心里知道,你是在綁架我的親情,讓我無法逃脫。你小子這些年進(jìn)步不小啊,懂得用計策了。
李東來說,和你海潮兄比起來,我可是小巫見大巫,你海潮兄在鋼鐵行業(yè)里是鼎鼎有名的,無論國企還是私企,沒有不知道你海潮兄的。我要是不玩點手段,你可能會屈就于我的小軋鋼廠嗎?其實,你海潮兄是干大事情的人,這我知道,可我也知道你在那國企里干得并不開心,人活著,圖個啥?還不是開心嗎!我的軋鋼廠也就是你的,你完全可以施展你的拳腳。
宋海潮頓了一下。李東來的某句話,刺疼了他,讓他的心隱隱作痛。
李東來是他在鋼院的同學(xué),畢業(yè)后,就回沿海的那個小鎮(zhèn)去了,沒過幾年,自己就經(jīng)營起一家軋鋼廠,年產(chǎn)鋼材一千萬噸。而他宋海潮,畢業(yè)分配到東北這家鋼廠,從工人開始干起,干了近十五年,才熬了一個副廠長。在一次鋼鐵訂貨會上,老同學(xué)相遇了,聊了一宿到天亮,他很佩服李東來的膽識和謀略,但這些,他宋海潮也有,只是無法施展。一個人必須立足于現(xiàn)實,理想主義只能讓他失敗。這也許就是宋海潮的弱點。但,李東來恰恰喜歡宋海潮這個弱點。李東來邀請他過去,給他一個總經(jīng)理的位置,年薪二十萬,還給他一棟別墅,給他的妻子安排工作,給他的兒子找最好的學(xué)校。有一次,李東來甚至開玩笑說,你再不來的話,我就找人綁架了你,你他媽的在國企那么多年的經(jīng)驗,你對于我就是一塊寶,你要來幫幫我,有錢大家賺。再說了,你在你那個狗屁軋鋼廠干了快十五年了,不也就是一個狗屁副廠長嗎?你還留戀什么?當(dāng)年要是跟我一起干的話,現(xiàn)在你早就……
李東來說的很多話是大道理,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但,這些大道理讓他宋海潮聽上去還是很受用的。而很多人恰恰連這些大道理都不懂,他們經(jīng)營的不是一個軋鋼廠,他們經(jīng)營的是他們個人的仕途。可以說宋海潮不是一個官迷,也不是一個財迷,他是一個真正想干點事情的人。可以說,這十五年來,他經(jīng)歷了國企的興衰,從中他總結(jié)了一點,就是這廠里人心不正。領(lǐng)導(dǎo)的人心。而他宋海潮要面對的是兩座大山,他的領(lǐng)導(dǎo),還有工人。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尤其是在管理上不能人性化、人情化,他們靠制度壓人,讓工人活在一種恐懼之中。可以說,每個工人都是驚弓之鳥,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很怕出錯,丟了工作。他們的責(zé)任心和當(dāng)年的那種愛廠如家的激情完全喪失了,他們是工廠的機(jī)器。
要不是發(fā)生了那件事情,他還不會答應(yīng)李東來的邀請。
多年來,他宋海潮不是沒想過要離開軋鋼廠,但他都留了下來。這次,他內(nèi)心的堤壩徹底被某種洪水沖垮了,決堤了。他就像一個落水者,隨時都可能溺水而亡。可以說,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他覺得必須逃離洪水猛獸的襲擊。所以,李東來邀請他,他就答應(yīng)了。他答應(yīng)了李東來的邀請后,回想起自己這些年的生活,掙扎著,憑著實力干到了副廠長,但,感覺也枉活了,連豬狗都不如!那一瞬間,他委屈得突然想哭,想捂著臉,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然而他終究也沒有,眼角干干的,只是心中有一兩滴淚的酸楚。但,他又是矛盾的。他愛他的工廠,愛他的工人們,可以說,這一切已經(jīng)融入了他的血液。現(xiàn)在真的要離開了,多少有種割肉刮骨的感覺。
李東來在電話里對他發(fā)出最后通牒,給你兩天時間,你要是不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的話,我就親自帶人去接你。
宋海潮沉默。
李東來說,海潮,我是真心邀請你的,我還有一個外商的合資項目要談,我等你來,我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有我李東來一口吃的,就有你宋海潮一口吃的。
聽了李東來的話,宋海潮很感動,眼睛是濕潤的。但他也有一種落難的感覺。落難的感覺像一塊堅硬的鐵,硌疼了他,但他還是感覺也許從這以后,自己真的就會脫胎換骨了,變成另一個人了,有另一個世界在等著他。一個理想主義者,總是充滿夢想,他甚至覺得李東來的軋鋼廠可能是一個烏托邦。
三
當(dāng)年,宋海潮坐著火車來到溪城,當(dāng)他從火車站走出來,呼吸著溪城的空氣,他感覺自己真的就屬于這座城市。組織部的丁肇九帶著他,向他講述著這座煤鐵之城的歷史和美好未來。沒來這座城市之前,聽人說它污染嚴(yán)重,是衛(wèi)星看不到的城市。沒想到,來了,感覺還不錯。那時候,他還是一個毛頭小子,二十一歲。丁肇九向他介紹了軋鋼廠的總體情況,聽上去還不錯。經(jīng)過三天的安全教育,他被分配到煉鋼車間。當(dāng)他第一次穿上白色的工作服,戴上黃色的安全帽,走進(jìn)廠房的時候,他驚呆了。只見一臺電爐高高聳立著,發(fā)出隆隆的聲音。那聲音幾乎能穿透骨頭,進(jìn)入他的身體里。耳朵有些不適應(yīng)。他甚至對巨大的工業(yè)感到一絲恐懼。他手捂著耳朵,車間主任劉天寶就笑,把他的手從頭上拉下來說,日子還長著呢,過幾天你就適應(yīng)了。
他耳朵嗡嗡的,像有一個巨大的渦輪在他的腦袋里轉(zhuǎn)動著。只見幾個工人站在爐前,有一個工人戴著眼鏡,舉著長長的拖耙扒著爐里面的鋼渣,紅色的鋼水像血液一樣,讓他身上的血液也跟著沸騰了。那個工人對旁邊的一個人喊著,小四眼,再吹點氧,就差不多了。叫小四眼的工人,舉著吹氧管,對著紅色的鋼水呼呼地吹著。扒渣的工人是爐長,叫李世明。這是宋海潮后來知道的。還有一個工人叫王慶。一臺電爐前一般就四個人。
李世明喊著王慶說,趕快取樣,去化驗,合格了就翻爐。
王慶用長長的鐵勺子,從爐里面舀出一勺鋼水,倒在一個小器具里,只見鋼水很快就融化了。王慶把兩小塊鋼樣取出來,放到一把鐵鍬里,舉著跑了。過了一會兒,王慶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把化驗單遞給李世明。
李世明看了看說,還要再加些合金。他抓過地上的鐵鍬,把地上的一小堆合金揚(yáng)進(jìn)爐內(nèi)。看了看爐內(nèi)的光亮說,差不多了,趕快敲鐘,喊天車。
王慶跑過去敲著一塊懸掛起來的道軌,叮叮當(dāng)當(dāng)。只見一臺巨大的天車從空中開過來,吊著一個電爐模樣的東西(鋼廠叫大包),慢慢地放到一個平臺下面。
李世明喊著,翻爐嘍——
小四眼在按電鈕。電爐在傾瀉著,只見一爐鋼水慢慢地溢出來,鋼花四濺,熱浪滾滾,落入大包之中。李世明指揮著天車,把鋼水吊到下一道工序。翻完爐,幾個人可以休息幾分鐘。小四眼給他們發(fā)煙。
這時候,劉天寶領(lǐng)著宋海潮走過來,把工人一一向宋海潮介紹著,最后對李世明說,以后小宋就跟著你們班。
李世明看了看宋海潮,看樣子沒有瞧上眼,說,又給我弄了一個他媽的軟蛋,你們給我整幾個能干活兒的不行嗎?就當(dāng)我求求你們領(lǐng)導(dǎo)了,別凈給我整大學(xué)生來,我這爐前不是培養(yǎng)干部的地方。
劉天寶說,是上面的意思——到最苦的地方鍛煉鍛煉。
宋海潮明白軟蛋是什么意思,可他沒有反駁。他一一地問各位師傅好。
小四眼笑著也給他一根煙,臟了吧唧地靠過來,摟著宋海潮的脖子說,以后我們就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了。
宋海潮笑了笑說,還要請各位師傅多多教我。
王慶在一邊說,有雞巴好學(xué)的?你看過做飯吧,跟做飯差不多,只要不怕累,不怕烤,你就能成。可不要像王天五,沒干幾天就累散歪了。
王天五在宋海潮報到的那天沒來。
小四眼詭秘地說,天五是在家活動呢,等著找人離開我們這狗日的崗位呢。小四眼看著宋海潮說,我們這八號爐,先后來了不下十幾個大學(xué)生,沒有一個干滿三個月的,都托門子挖殼的,走了。你要是有人的話,你趁早,這活不是人干的,你看我現(xiàn)在,像人嗎?干一爐鋼汗能出一水筲,腚溝子都淌汗,你看,我這褲子都是開襠的,我害怕我那東西爛了。小四眼扯著褲子給宋海潮看,他竟然連褲衩都沒穿。
宋海潮心里笑了笑。
見到王天五是半個月之后。王天五跟宋海潮的年齡差不多,看上去細(xì)皮嫩肉的,像一個女孩,下巴尖尖的,有一只眼睛好像有點斜。令宋海潮沒有想到的是,王天五后來出賣了他。那是一個事故。有一爐鋼煉廢了,要扣錢。在事故討論會上,大家都推脫責(zé)任。最后,王天五站起來說都是宋海潮的責(zé)任。那一刻,宋海潮似乎才明白,人是復(fù)雜的動物。包括小四眼,還有李世明和王慶。宋海潮血液上涌,他幾乎蒙了,有口難辯。后來,他認(rèn)了。在會后,李世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對不住了,我也有難處,要是我的爐長被撤了,可能就……
在那一刻,宋海潮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字眼,就是“自私”。
宋海潮來到煉鋼廠半年后,整個公司的經(jīng)濟(jì)狀況不景氣,欠了工人半個月的工資。部分工人已經(jīng)放假了。在討論班里面誰放假的時候,宋海潮主動提出來自己放假。令人沒想到的是小四眼出事了,他偷盜釩鐵,被抓起來判了半年,并開除廠籍。王天五也調(diào)走了,去了什么地方宋海潮連問都沒問。
放假的時候,宋海潮在一家工地打工。一個包工頭看他小伙不錯,把女兒介紹給他。那女兒就是肖紅梅,在一家小學(xué)教書。
后來,他們結(jié)婚了。廠子里通知上班,宋海潮猶豫了,上還是不上?經(jīng)過岳父的開導(dǎo),他還是上了。岳父說,畢竟是國家的企業(yè),也算是一個鐵飯碗了。可是宋海潮對工廠已經(jīng)沒有多少激情了。要不是在一次技術(shù)比武中老廠長看上了他,把他調(diào)到技術(shù)科,他也許早就離開了。老廠長對他說,小宋,好好干,未來是你們的。半年后,老廠長把他安排到軋鋼車間當(dāng)車間主任。老廠長退休之前,又把他提拔到了副廠長,新廠長是老廠長的兒子。可以說,那幾年宋海潮的生活是一片混沌。軋鋼廠日子不好過,成本連年降不下來,再加上設(shè)備老化,事故不斷,每煉一爐鋼和軋一爐鋼,都要賠錢,廠子連年虧損。要不是國企,早就破產(chǎn)了。
小四眼出獄后,在軋鋼廠門口轉(zhuǎn)悠,碰到過宋海潮一次。
小四眼說,沒想到你當(dāng)了廠長啊,當(dāng)年真沒看出來。
宋海潮說,我也沒想到啊。你出來了,有什么打算嗎?你來軋鋼廠門口干什么?
小四眼看了看宋海潮說,還沒有什么打算,找個活兒干,還要養(yǎng)家糊口呢。我就是來看看……真他媽的挺懷念當(dāng)年的,要不是我手欠,說不定,現(xiàn)在我還是軋鋼廠的工人呢。
宋海潮問,你后悔嗎?
小四眼說,沒想那么多,只能說是我點兒背,人家用汽車往外拉鋼鐵什么的,一點事都沒有,我只……我只是被抓了一個典型,撞到槍口上了。
小四眼嘆息著說,要是軋鋼廠的效益好一些,我也許不會干那些雞鳴狗盜的事情。
宋海潮說,這是理由嗎?那別人怎么沒……
小四眼低著頭,不吭聲了。
宋海潮說,我還認(rèn)識一些人,如果你找工作需要我?guī)兔Φ脑挘铱梢詭湍恪?/p>
小四眼說,謝謝。其實,我還想回軋鋼廠,只是不可能了。
宋海潮說,我還沒有那個能力,我辦不到。再說了,現(xiàn)在軋鋼廠還是那么不景氣,你回來,手再癢癢……
小四眼走了,宋海潮看著小四眼的背影,多少有一絲酸楚。
在這期間,市場經(jīng)濟(jì)的大潮席卷了國企,國企就像一只病貓。軋鋼廠也不例外。下崗分流開始了,減員增效開始了。現(xiàn)在想想,下崗分流和減員增效對于一個企業(yè)不是最理想的辦法,有些工人的心寒了,說工人也成了商品,成了勞務(wù)。他宋海潮看著,也著急上火,但他一個人不能左右。
在這一年,宋海潮把折磨他的闌尾,割了。
也是在這一年,宋海潮遇到了一個人,一個女人。
四
那年宋海潮去鄭州參加一個鋼鐵行業(yè)的會議。沒想到,在鄭州遇到了老同學(xué)谷適才。谷適才已經(jīng)是鄭州某大鋼廠的老總了。谷適才請宋海潮吃飯,他們先是在一家大飯店吃喝。谷適才說,海潮,你怎么變成老土了,你看你現(xiàn)在像什么?哪像當(dāng)年你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我也聽說你們那個軋鋼廠了,在全國的鋼鐵行業(yè)都有名啊,你們的鋼材價格全國最低,你們的鋼材質(zhì)量全國最次,你們的……不說這些了,今天就當(dāng)是老同學(xué)見面,我們喝……你可不要給我省錢啊。
宋海潮從上學(xué)時就瞧不起谷適才。那時候,他谷適才就是一個色迷,天天跟在女同學(xué)屁股后面。沒想到這樣的一個人,現(xiàn)在出息了。宋海潮很少說話,除了喝酒,還是喝酒。后來,谷適才請他去一家大洗浴中心洗澡。宋海潮還是頭一次那么喝酒,喝得天翻地轉(zhuǎn)的,走起路來,腳下像踩了棉花。到了洗浴中心,兩個人在單間浴池里泡著。宋海潮坐在浴池里,竟然睡著了。
宋海潮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豪華的包房里,渾身赤裸裸的。一個女人在他身邊躺著。他連忙坐起來,抓過自己的衣服。那個女人根本就沒睡,手里拿著一本巴掌大的小書在看。
女人說,你醒了?
宋海潮說,你干了什么?
女人笑了笑說,應(yīng)該問你干了什么,而不是我干了什么。
女人把手里的書放下。
宋海潮瞄了一眼,那是一本惠特曼的《我在夢里夢見》。宋海潮打量了女人一眼,木訥地問,我真的干了嗎?
女人只是笑。女人的笑聲,清脆悅耳。
女人問,你是溪城的嗎?我聽你的口音像。
宋海潮愣了一下,沒說話。
女人憂傷地看著那本小書說,我是溪城的,你的口音讓我感到親切。我聽谷總說,你是溪城軋鋼廠的。我也是。
宋海潮的心被撞疼了一下。他瞪大眼睛上下打量著女人問,你是哪個車間的?你怎么到這里……
宋海潮沒有說下去。
女人傷心地說,還不是下崗了,總得找個活法吧!否則,我也不會……
宋海潮有些憤怒地說,就沒有別的活法嗎?
女人低著頭,沉默了一下說,有,但……
宋海潮追問著,你怎么不說了,但什么?這個錢好掙吧?
女人不說話。她抬起頭,看了一眼宋海潮,目光尖銳地說,你有權(quán)利追問我嗎?
宋海潮沮喪地低下了頭。他感覺無話可說。女人的話就像一個粘粽子噎在他的喉嚨里。他有什么權(quán)利追問呢?他沒有。
包房里的氣氛變得沉重。
女人問,你還要什么服務(wù)嗎?你剛才什么都沒做。
宋海潮看著女人說,不要了。
女人說,你隨便,谷總說了,讓我服侍好你。
宋海潮突然問,你是哪個車間的?
女人說,鋼管車間的。
宋海潮哦了一聲。我說我不認(rèn)識你嘛,你們車間是被老廠長賣給他弟弟、后來破產(chǎn)了那個吧?
女人嗯了一聲。這一聲“嗯”拖得很長,讓宋海潮感覺像一把鞭子。
宋海潮說,不是把你們安排到煉鋼車間和軋鋼車間,還有原料車間了嗎?
女人說,那些有門子的,還有那些……都安排了,像我這樣一個沒有后門和錢的女人,只好……倒是有人想要我那啥,可我……沒……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會干這個……
女人哽咽了一下,又笑了笑說,不過,現(xiàn)在也很好,我不用再受工廠那些人的氣和白眼了,不用在乎那些狗屁勞動紀(jì)律了。我現(xiàn)在就是一個工廠,我自己的工廠,我就是廠長,我想干就多接幾個客人,我自己給自己做主,等我的資本積累夠了,我就讓我這個工廠破產(chǎn),我自己給自己下崗……
女人浪笑著,笑過之后,女人點了根煙。朦朧的煙霧漂浮在女人的臉上。
宋海潮看見她煙霧掩映的臉上滑落了一顆巨大的淚珠。
宋海潮拿起床上的那本小書,有些驚訝地問,你看的啊?
女人笑了笑說,瞎看,一個客人留下的,我沒事的時候看看,還真不錯,你不會想到吧,有些我還真的看懂了,那些句子像刀子,像斧子,像鑿子。
女人彈了彈煙灰,嘿嘿地笑了笑。
女人突然問了一句,你在溪城也這樣吃喝嫖賭嗎?
宋海潮蒙了,像被人打了一悶棍。
女人又緊逼了一句,軋鋼廠就是被你們這些當(dāng)官的敗壞了。
這句話就像一匹惡狼,狠狠地掏了他的心。宋海潮看著女人,一種受了羞辱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她。
女人說,你這么看我干什么?像是要吃人似的。
宋海潮說,你怎么能這樣看我?
女人說,那你叫我怎么看你,難道你不是嗎?
宋海潮說,今天到這里來,我是喝多了,這也是谷適才的想法,不是我的。如果,你還在軋鋼廠的話,我相信你會了解我。你在軋鋼廠可能還有熟識的人,你可以打聽打聽我宋海潮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你可能會說我在軋鋼廠也是裝出來的,人模狗樣的,道貌岸然的,至于心里想著什么和背后干了什么沒人知道,但你不能把別人干的事情都安到我的身上,我不是那樣的人。
宋海潮說得有些憤怒,有些語無倫次。他甚至站了起來,目光冷峻地看著女人。
女人有些怯怯地看著宋海潮說,這么說你是無辜的了,是我誣蔑了你了?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表示道歉,也請你原諒。畢竟我當(dāng)年也是軋鋼廠的人,提起軋鋼廠我又恨又愛,很復(fù)雜的一種情緒,你能理解嗎?這么多年,你知道嗎,我就像一個孤兒,一個脫離了集體的孤兒,我在掙扎著,為了生存,我在出賣……如果軋鋼廠當(dāng)年好些,我相信我不會走上這條路。你看不起我嗎?
宋海潮看著女人說,我沒有看不起你,你只是在一種環(huán)境下選擇了你的生存方式,我理解你。你知道嗎?當(dāng)你說到你也是軋鋼廠工人的時候,我的心疼了一下,這樣說也許有些矯情了,但是真的,沒想到我們軋鋼廠的工人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女人哭了,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下來。
女人抹了一把眼淚,點了根煙說,我這樣是不是很可笑?你說你知道我是軋鋼廠的工人,你心疼了一下,你是覺得我給軋鋼廠丟人了吧?你臉上掛不住了吧?可是,我沒有給軋鋼廠丟人,我靠自己活著,掙的是血汗錢,血汗錢啊!如果軋鋼廠好起來,我還回去當(dāng)工人,你們還能讓我回去嗎?這也是玩笑話,其實,真的讓我回去,我也回不去了,我不屬于軋鋼廠了。
宋海潮一聲不吭。
過了很長時間,宋海潮說,我要走了。
女人說,你什么都沒做,不做做嗎?我的服務(wù)很好的。
女人的話里帶著誘惑、挑逗的腔調(diào),還拋過來一個媚眼看著宋海潮。
宋海潮猶豫了一下說,做,怎么能不做呢,要不我不是白來了?
女人也愣了一下,接著,冷笑了一下。女人過來要脫宋海潮的衣服。宋海潮攔住了她的手說,別……
女人說,不脫衣服怎么做啊?
宋海潮說,你把能下的單子都給我下了,然后,我簽字,總不能便宜了谷適才這個東西,我不幫他消費(fèi),他也會消費(fèi)到別的地方去……
女人嘿嘿地笑了,她的笑聲變得柔和起來。她坐在宋海潮的身邊,身體輕輕地靠在宋海潮的身體上,宋海潮像過電了似的。她就那么靠著。宋海潮沒有躲開,他能感覺到女人的依靠,其實更大的依靠可能是那個軋鋼廠,而此刻,他們是親人,是同胞。宋海潮心里一陣酸楚。
宋海潮說,如果有一天軋鋼廠變好了,你會回去嗎?
女人低聲喃喃著,如果,如果我還活著的話,我可能會……我不知道……那是一種很復(fù)雜的感覺,我相信你能理解……就算我不回去,如果軋鋼廠真的變好了,我心里也高興,畢竟我的一些姐妹還在軋鋼廠……我從十九歲就在軋鋼廠上班了,干了近十年,沒有感情是假的……
女人的眼淚流淌到宋海潮的肩膀上。
宋海潮說,會好起來的,會的。如果好起來的話,我來接你回去,把下崗的那些工人兄弟姐妹都接回去……
女人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女人說,你說什么?
宋海潮說,等軋鋼廠變好了,我來接你回去。
女人還是不能相信,她說,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宋海潮說,不是做夢。
女人甚至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然后笑了笑說,果然不是做夢。
女人的心里一下子像照進(jìn)了萬丈光芒。她幾乎失語地看著宋海潮激動地說,那……我們……拉……鉤……
兩個人的手指勾在一起。
女人的嘴里喃喃著,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宋海潮看著女人,她高興的樣子就像一個孩子,他不知道他說的話是不是一句空話。但現(xiàn)在,這個女人,這個被軋鋼廠遺棄的女人,是快樂的,是心懷憧憬的,就仿佛遇到了愛情。
后來,這句話果然成了一句空話。
宋海潮走了。臨走的時候,女人說,我記得你的話,我等著你來接我。
宋海潮點了點頭。
女人擁抱了一下宋海潮,在宋海潮的耳邊輕聲說了一句,我叫米蘭,我等著你來接我。
女人偷偷地把那本《我在夢里夢見》放到了宋海潮的衣兜里。
幾年后,軋鋼廠還是不死不活的。有句話叫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國企就是這樣。
有一天,宋海潮在街上走著,突然有一個女人喊住了他。他愣了愣,沒認(rèn)出來是誰。
宋海潮問,你喊我嗎?
女人說,是的。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也難怪了,你一個廠長日理萬機(jī),怎么會想起我呢?我還等著你接我回軋鋼廠呢。
宋海潮想起來了,說,你是米蘭。
女人笑了笑說,沒想到你還記得這個名字。
宋海潮問,你回來了啊?
女人說,等你接我回來,是不可能了,再等的話,我都變成老太婆了,我現(xiàn)在自己回來了。
宋海潮有些尷尬地看著女人。
女人說,看什么呢?我現(xiàn)在是良家婦女了,哈哈,我從良了。
女人肆無忌憚地說著。
女人說,我讓我原來的那個工廠倒閉了,現(xiàn)在回來自己開了一家茶藝館,就在解放路上,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可以去坐坐。我這叫自主創(chuàng)業(yè)啊!一個很時髦的詞。
宋海潮慚愧地看著女人說,沒想到我當(dāng)年的那句話你還記得,沒想到那真的就是一句空話。
女人說,你能那么說,我已經(jīng)很高興、很感動了。我也知道,那不是你一個人的能力能改變的。
女人這樣說,讓宋海潮的心里好受了很多。
宋海潮說,但那確實是我的一個夢想,一個偉大的夢想。
女人笑了笑說,你是一個夢想家,但你沒有至高的權(quán)力,你的夢想只能是空想。
這是事實。宋海潮的心里鈍痛了一下。
女人盛情邀請宋海潮到她的茶藝館。宋海潮不好拒絕,去了。沒想到,茶藝館里的服務(wù)員都是軋鋼廠的下崗工人。女人一一介紹著說這個是哪個車間的、那個是哪個車間的。宋海潮與他們握手,他們讓宋海潮感到親切。
在茶藝館,米蘭還告訴宋海潮,軋鋼廠的牛廠長還有馬書記常常來這里玩的,還有很多市里的領(lǐng)導(dǎo)。米蘭還說,你應(yīng)該清楚你個人現(xiàn)在的位置,你只是一個副手,你在他們的圈子之外,你知道嗎?
宋海潮說,我當(dāng)然知道。那是一個我不想進(jìn)去的圈子。
米蘭說,清高嗎?還是……
宋海潮說,不是,就是不想,或者說,我不適應(yīng)。我就是想把廠子的效益搞上去,讓工人多開點錢。
米蘭看著他。
宋海潮說,你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動物園的大猩猩。
米蘭說,看看你都不行嗎?
宋海潮說,一個不合主流的人,一個沒有趣味的人,有什么好看的?你可能覺得我剛才的話說得有些假大空,但那是我的真實想法。
米蘭說,不用解釋,我相信我的眼睛,這么多年我在外面也見了不少的人,尤其是開了這個茶藝館以后,我看得更明白了。你是一個另類,但你也是危險的。
宋海潮詫異地看了一眼米蘭說,危險?怎么說?
米蘭說,官場的很多事情,你應(yīng)該明白,你要學(xué)會經(jīng)營,可你呢,也許你這個副廠長不會當(dāng)長久的。
宋海潮睜大眼睛看著米蘭。米蘭說,你別這么看著我,像要把我吃了似的,我也是背后聽說的。
宋海潮說,那我就下去當(dāng)工人,大不了我辭職不干了。
米蘭說,你就這么點出息嗎?你就沒想著……真想把這一杯茶水潑到你臉上……你就不會改變一下嗎?
宋海潮說,也像他們一樣嗎,花天酒地嗎?
米蘭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只有有了權(quán)力才可能有施展的天地,才可能大刀闊斧……不是嗎?現(xiàn)在你的那些夢想……可能實現(xiàn)嗎?你……
米蘭說得很激動。
米蘭說,軋鋼廠現(xiàn)在是一個爛攤子,可以說是千瘡百孔,正需要一個人,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的人……盡管軋鋼廠與我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當(dāng)初他們一腳把我踢出來……不過,我現(xiàn)在活得好好的……我也是瞎說,你也不要往心里去。但我想,一個工廠如果不能捍衛(wèi)工人的尊嚴(yán),沒有一個維護(hù)工人的領(lǐng)導(dǎo),那么這個工廠就完蛋了……
宋海潮打量著米蘭,他在心里掂量著這個女人。多好的工人啊!離開工廠這么多年,還擔(dān)憂著軋鋼廠的命運(yùn)。她看上去又像個女巫,把很多事情看得那么透徹。
宋海潮說,謝謝你,米蘭,將來有一天有可能的話,我要代表工人,給你鞠躬,就為了你這些話。
米蘭說,那我可不敢當(dāng)。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接我去軋鋼廠看看就行,就像回家,而且是回娘家。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能把工人當(dāng)人,當(dāng)兄弟姐妹,不要當(dāng)奴隸,當(dāng)機(jī)器……
宋海潮心情沉重地看著米蘭說,你是一個妖精,你把這一切看得很明白。
米蘭驚呆了,看著宋海潮說,妖精怎么說?至于看明白,我相信每一個工人都看得很明白。
宋海潮說,真應(yīng)該讓你這樣的人當(dāng)廠長。
米蘭嘿嘿地笑了笑說,我怎么可能當(dāng)廠長呢?我嘴上談兵而已……對了,我送你那本小詩集,還在嗎?
宋海潮說,還在。
米蘭說,那里面有一首詩叫《有一個孩子向前走去》,我們的軋鋼廠現(xiàn)在正需要這樣的一個孩子……我還記得那首詩的開頭:
有一個孩子逐日向前走去
他看見最初的東西,他就傾向那東西
于是那東西就變成了他的一部分
在那一天,或那一天的某一部分
或繼續(xù)了好幾年,或好幾年結(jié)成伸展著的好 幾個時代……
米蘭說,多好的一首詩歌。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扯得太遠(yuǎn)了,還是喝茶吧,我這可都是新茶,剛從南方運(yùn)過來的。
杯子里的那些茶葉舒展著,蓬勃著,綠盈盈的。滿眼新綠,仿佛藏著一個春天。
五
在振興東北老工業(yè)基地的政策下,軋鋼廠真的是鳥槍換炮了。
軋鋼廠的試生產(chǎn)成功了。宋海潮本來打算休息幾天,可是他接到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是米蘭打來的。
米蘭說,你知道軋鋼廠出事了嗎?
宋海潮的心一陣抽緊,連忙問,軋鋼廠怎么了?
米蘭說,你們的馬廠長和牛書記被抓起來了。
宋海潮腦袋嗡的一聲,拿著電話的手顫抖了一下說,真的嗎?我一點都不知道。
米蘭說,就是在昨天晚上,你還蒙在鼓里呢?你沒事吧?
宋海潮說,我沒事。
米蘭說,你真的沒事嗎?你們軋鋼廠這次的領(lǐng)導(dǎo)班子可能都會沉的。你真的沒有什么問題吧?
宋海潮說,沒有。
米蘭說,那我就放心了。
宋海潮問,到底怎么回事啊?
米蘭說,還能是怎么回事?經(jīng)濟(jì)問題,據(jù)說近兩億多呢!
宋海潮的心臟就像被軋機(jī)擠壓著,滲出血來,他啊地叫了一聲,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
米蘭連忙問,你怎么了?
宋海潮緩了很長時間,聲音虛弱地說,我沒事。
宋海潮嗚嗚地哭起來。
米蘭問,你怎么哭了?
宋海潮哭著說,他媽的,你說有這些人,我們軋鋼廠還能好嗎?我真的是絕望了……眼看著軋鋼廠就快好起來了,沒想到他們……我累了,真的累了……我挺了這么多年,總算看到點光亮了,可……
軋鋼廠的這件事整個鋼鐵行業(yè)可能都知道了,連李東來這個狗日的都知道了。
李東來打電話過來說,海潮你過來跟我干吧,我給你最好的條件。我等你答復(fù)。
宋海潮的心情復(fù)雜極了,直到半個月后,總公司派來了一位新廠長,他才決定把辭呈遞上去。明天,是的,明天,他宋海潮就要離開這座城市,離開他工作了近二十年的軋鋼廠了。夜晚在不知不覺中降臨了。宋海潮沒有開燈,他坐在黑暗中,點了一支煙。即將離別的傷感纏繞著他,也許只有回憶是可以慰藉的,但回憶同樣會觸疼他。他再一次站起來,走到窗前,就像看著母親一樣,深情地把目光延伸到軋鋼廠。他的目光被一股沖天的火光擋住了。
宋海潮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軋鋼廠著火了……
宋海潮轉(zhuǎn)過身,推開門,沖到樓下,向軋鋼廠跑去。在鋼鐵路上,他跑著。赤腳跑在鋼鐵路上,他的腳已經(jīng)鮮血淋淋,可是他根本不知道。只見他身后跟上來幾個人影,他們喊著他,宋廠長,等等我,我們也來了……
宋海潮回頭看了看,他們是米蘭、小四眼,還有一個人,好像是趙鐵民。他在調(diào)試的時候出了事故,犧牲了。趙鐵民在后面,被人群掩映著,他跑得很慢。
宋海潮驚訝地喊著,鐵民,是你嗎?你回來了啊?
趙鐵民沒有回答。
宋海潮帶領(lǐng)著他們,向軋鋼廠的火災(zāi)現(xiàn)場跑去。他們身后的人越來越多,人群涌動在鋼鐵路上,像一股旋風(fēng)刮向軋鋼廠。宋海潮的光腳板,在鋼鐵路上發(fā)出啪啪的聲音,加上那些人的腳步聲,震顫著黑夜。
責(zé)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