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格森的“中美國”
最近全球經濟失衡的流行詞是“中美國(Chimerica)”,或者說是“中美互補”。這個詞最先是由哈佛大學歷史學教授弗格森提出,之后獲得了廣泛的認同。
但中國高層似乎對這個詞并不感冒,因為這個說法常常被華盛頓利用作為推卸危機責任的借口,比如大肆攻擊中國的高儲蓄。客觀上講,如果拋開一些政治的干擾,這個提法基本上還是成立的。
我們不能簡單地將“中美國”理解成為中國的實力已經達到了可以與美國平起平坐的地位,中國舉國的消費還抵不上美國的加利福尼亞州一個州的總消費。中國、日本、德國和印度四國的消費總和大致相當于美國的70%。簡單計算,美國家庭儲蓄率上升5個百分點,中國便需要增加40個點的消費來平衡,顯然兩國實力是不可能對等的。
我們講,“中美國”事實上只是描述了全球化過程中中美兩國各自的奇特經濟角色。美國這個典型的“過度消費”大國需要大量的“外供”,而中國這個典型的“超低消費”大國需要大量的“外需”,于是雙方為了各取所需自然綁在了一起。
盡管在美國的經常項目逆差中,中國并不是最大的貢獻者(石油美元循環構成了美國經常項目逆差的最大項),但是中國卻是2003年以后美國逆差增量的最大提供者(貢獻率接近70%)。2008年中國對美出口占美進口份額的20%以上,中國對美的貿易順差占到了美國貿易逆差的45%。
一段時間內,所有的參與者都從這個模式中獲益。華爾街日報曾有篇文章把近十幾年的全球經濟模式的參與者歸為三類國家:“知識生產的頭腦國家”、“物資生產的軀干國家”和“資源供應的手腳國家”。
以美國為代表的“知識生產的頭腦國家”,以極其發達的金融系統在全球范圍內配置資源。由于中國輸出通縮極大地滿足了美國消費者的福利,同時中國輸出儲蓄,所以美國的長期利率一段時間內被壓制在低位(特別是2004年中期后美聯儲開始啟動17次的加息周期,但很長一段時間美國的長期利率卻并不隨之上升,美國的利率期限結構呈現罕見的駝峰狀,這一現象被認為是中國輸出儲蓄造成的),而股市及樓市的上升使得美國家庭獲得了資產型儲蓄,并產生了巨大的財富效應。
以中國為代表的“物資生產的軀干國家”,作為物質生產的世界工廠獲得了巨額的貿易,重商主義的經濟模式得到最充分的發揮,經濟總量的快速增長支持了社會的穩定。2001~2007年,出口占GDP的份額從20%躍至36%,幾乎翻了一番,而同期全球GDP中出口份額也從24%升至31%。換句話說,中國對時機的把握近乎完美。
以俄羅斯、巴西、澳大利亞為代表的“資源供應的手腳國家”,受到以中國為代表的制造業大國的產能擴張的推動,不僅出口大增,而且價格也大幅上漲,分享了全球化的紅利。
世界經濟不是跑得很好嗎,怎么后來就出問題了?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我們還能回到過去嗎?
換個視角看失衡危機
面對這些疑問,我們有必要換個視角來看失衡問題。
最近十年,全球總供給能力大幅上升。導致其上升主要得益于兩個因素:全球化的紅利擴散和網絡信息技術溢出效應。同時網絡信息技術的推廣使用,又進一步推動了全球化的發展,兩者相得益彰。所以,我們可以發現,原有的工業生產方式幾乎完全被重構,跨國公司接管了全球的產供銷鏈條。
盡管要素有國界,但資本卻可以在全球金融市場中自由流動,可以迅速地在地球上的任何一個角落找到最合適的勞動力和要素資源相結合生產出產品,然后極其便利地被運送到任何一個有購買能力的人手中。在全球各行各業活躍的沃爾瑪式的巨頭漁網式的搜索下,理論上可以使全球的生產商都能被推到生產函數的邊界上。
與總供給上升的同時,全球總需求結構卻在急劇惡化。作為全球需求的驅動機,由于低工資和低工資增長率,使得美國雇員報酬在可支配收入中所占份額長期下降。
對于普通的美國中低收入的勞動者而言,全球化帶來的勞動力的替代和競爭,導致其向雇主議價的能力大幅減弱。這一情況所導致的結果就是,在近30年的全球化過程中,美國中低收入勞動者的工資性收入始終無法得到有效增加。
在某種程度上,全球化就是美國“去工業化”的過程,大量的制造業工人開始轉向低端服務業(建筑、零售、休閑),而低端服務業的工資水平卻遠低于制造業。因此,21世紀以來,美國的工資增長率顯著低于勞動生產率的改善。
此外,貧富差距的加劇更加導致了有效需求的不足,因此“新經濟”后美國經濟增長動力明顯趨緩,經濟增長率處于長期(10年)移動平均線之下,這之后雖有全球化的紅利發酵,雖有強烈的信貸杠桿刺激,依舊無法改變經濟增長疲弱態勢。
對于美國來講,“去工業化”的結果必然是走向杠桿化和去監管化,或者說是金融自由化。利用其高效復雜的金融體系制造資產膨脹來彌補經濟成長的長期動力的衰竭。同時,金融自由化客觀上又強化美元本位,使得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泛太平洋事實上重建了布雷頓森林體系II,于是美國能充分借用他國的儲蓄。布雷頓森林體系復位的實質是新興國家不僅成為美國的工廠,也成了美國的銀行。
只要美國長期保持低利率,以低廉的成本向消費者提供信貸并供其消費,而其他國家將其獲得的貿易順差收入以投資的方式流回美國,其他國家的大規模生產也能夠保證通脹水平不至于出現顯著上升,從而使得美國的低利率水平得以長期維持。這就是眾所熟知的全球化。
美國人希望的最理想狀態就是貨幣貶值和資產通脹持續推動經濟的增長,但是物價不能通脹。所以它需要一個對沖,而中國是最佳的通縮輸出國。近十幾年來,中國的人工成本與人工效率之比一直在下降。更重要的是中國是政府主導型經濟,各級政府幾乎壟斷了經濟增長所需的全部要素和資源。只要他們愿意,在理論上都可以通過將要素及資源價格降至最低來支持投資的擴張。隨著資本密集化程度急升,意味著資本勞動比下降,國內收入形不成購買力才能極大地滿足美國家庭的消費擴張。
但是,中國又是資源和能源瓶頸的國家,無法對沖資源和能源等大宗商品價格的上漲,中國制造的價格雖可通過壓制勞工的報酬而緩慢上漲,但產能的擴張卻推動著油價和資源價格開始飆升。而美國本身是最大的石油消費國,油價構成物價通脹的核心。
盡管中國在供給通縮的角色上扮演得非常賣力,但黃金模式終究遇到了繞不過去的坎:油價受不了。2004年后,油價從30美元開始大幅上漲,于是美聯儲于2004年中期啟動了長達17次的加息周期,隨后的邏輯大家都知道。基準利率的上升,使得資產價格下跌;而資產價格一旦下跌,美國的負債問題開始暴露;美國負債問題的暴露,使得銀行壞賬增加、信貸凍結,消費能力隨之開始大幅下滑;中國的出口遭到重大的影響,國內就業壓力加大,內需進一步走軟。以上就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經濟周期從產生到高漲再到破滅的全過程。
再平衡的方向在“再工業化”
伴隨著這次危機的爆發,原有的平衡已經被打破,所以現在大家開始講再平衡。但再平衡的方向在哪里呢?簡單直觀的想法就是全球經濟做減法,美國需求做減法,中國產出做減法。全球經濟要徹底改變依賴美國信貸消費模式,這意味著要發生大的經濟倒退。
現在看來所謂“消費者去杠桿”是一個再平衡的“死胡同”,根本無法帶領美國經濟走向平衡。“消費者去杠桿”所產生的被動儲蓄很難持續提高儲蓄率及降低負債率。所以你看到,最近美國家庭儲蓄率在提高,但負債率并沒有相應的下降。由于居民開始被動儲蓄導致了其消費下降,居民消費的緊縮又使得企業利潤下降,企業迫于經營壓力,便開始裁員,從而使得失業率開始攀升,而失業率的上升又進一步導致居民可支配收入下降。因而負債率(負債與可支配收入之比)分子分母都在做減法,負債率并沒有下降。
從這個意義上講,未來的再平衡應該不會是一種顛覆,而是一種修復。換句話講,全球化不可逆轉。過去十幾年的全球分工體系中的貿易分工和金融分工推動了世界經濟和財富的增長,再平衡是通過對失衡的修正,使全球化模式能長久持續。
因此,未來再平衡的方向必須解決兩個問題:一是全球需求結構得到改善而更加均衡,即必須回到能增加可支配收入的軌道。二是要突破資源和能源瓶頸,這樣資產可以通脹,但油價卻不可以大漲。而需求的結構要重新走向均衡、可支配收入要重歸增長,必須重新呼喚“企業家精神”,需要出現“熊彼特式”的創業活動的集群式迸發。故此,“再工業化”是美國再平衡的唯一選擇。
“再工業化”絕非美國的海外工廠回歸(美國勞力成本極高,全球化已經不可逆),而是再造一個新“實體”。結合要突破資源和能源的瓶頸,再工業化的方向事實上已經呼之欲出(以新能源、新材料為代表的低碳經濟形態)。
弱美金是實現再平衡的戰略安排
弱美元是完成“再工業化”的必要制度保障
靠政府加杠桿(債務激增)來減輕家庭和企業部門去杠桿的痛苦。這樣美元長期勢必疲弱。
弱美元增加美國制造的競爭力,縮減經常項目赤字,美國今天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需要出口驅動型增長了。美國龐大的對外投資隨著美元貶值而獲得巨大的資本盈余,能最快速地降低凈債務率。
更關鍵的是,弱美元將整體抬高傳統工業領域的運營成本。換句話講,只有傳統的資源和能源泡在“水中”,才能從根本上保證大量的投資源源不斷地進入低碳,并充分保證這些投資的安全。
“再工業化”才能實現可支配收入增長之路,新的財富出現才能減少家庭和國家的負債率,消費者去杠桿是死胡同,未來再平衡只能這樣選擇,這是戰略。所以在美國完成新的戰略布局之前,全球經濟將長時間泡在流動性的“汪洋”之中。
再造新經濟形態或是一個泡沫化的過程
在政策和規則保護下,新產業開始形成,先進入的企業獲取超額利潤。伴隨著新經濟的發展,新經濟的股權泡沫開始出現,與此同時,由于資金成本低廉,大量的投資開始進入新經濟行業從而形成過度投資和競爭局面,規模經濟開始出現并導致超額利潤逐步消失,慢慢回歸到全社會平均利潤水平,從而導致泡沫開始破裂,但新經濟的溢出效應開始出現,并又成為經濟下一步持續增長的動力。
當然,以上的邏輯必須有個前提:弱美元必須可控。現在看來是存在這個可能的。
一是中國為了自身經濟和就業的穩定,還將釘住美元,不太可能拋棄美元錨。因此,在美元風雨飄搖之際,人民幣釘住美元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美元最大的幫助。
二是蓋特納和伯南克為緩解通脹預期的渾身解數,伯南克可以不斷地講他的退出策略,蓋特納可以調節財政開支的節奏,將困難盡可能后移。
三是全球化背景下,新興市場提前貨幣緊縮政策的外溢性總是能夠幫助弱美元走得更遠,而高福利的歐洲鑒于對通脹的擔憂,使其不太可能加入貨幣競相貶值的行列。
(作者單位:中國社科院中國經濟評價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