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詩歌:充滿哀傷與寂寞的生活氣息

自詩仙李白、詩圣杜甫之后，唐王朝經歷安史之亂，急劇衰落，時代的最強音也已逐漸衰弱。歷史進入中唐時期，唐詩也隨之而呈現出不同的特色。

一、“中唐之再盛”——精美的中唐詩歌

所謂中唐詩歌是指從唐代宗大歷元年(766)至唐文宗太和九年(835年)這一歷史時期的詩歌，現實主義為其基本特色。

“安史之亂”以后，唐王朝國力貧弱，人民生活更趨困苦。一方面，藩鎮割據，宦官專權，社會矛盾進一步激化;另一方面，統治階級中的有識之士，希望通過改良政治，使得唐王朝中興。

以白居易為代表的一批詩人，他們倡導“新樂府”運動，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用現實主義的詩歌來反映人民疾苦和社會問題，語言淺顯平易，具有獨特的風格。

此外，由于中唐社會的衰落，知識分子參與政治的平臺和機會減少。他們本身遭遇坎坷，加上政治上的不得志，不能夠像之前的李白杜甫甚至邊塞詩派那樣慷慨激昂地抒發自己的激情，內心的壓抑和痛苦迫使他們在詩歌結構上、藝術構思上下工夫。出現了韓孟(韓愈、孟郊)詩派，他們因其個人悲苦遭遇和內心苦痛不得舒發而追求險怪;被稱為“鬼才”的李賀在奇特的想象中流露出懷才不遇的悲涼;劉長卿、韋應物隱逸山林而懷蕭條之感;大歷十才子(盧綸、吉中孚、韓翃、錢起、司空曙、苗發、崔峒、耿湋、夏侯審、李端)于憫亂哀時、應酬送別中透出傷感;柳宗元之模山范水和劉禹錫之諷刺時政。這些，呈現出瑰麗多彩、琳瑯滿目的新景象，在中唐各成一派。中唐詩歌，力量、藝術都比盛唐略遜一籌，“盛唐變中唐，雄渾漸成膚廊\"(紀昀:《瀛奎律髓刊誤》)。但其作者之眾，流派之多，數量之繁(作者約570余人，詩歌約l 9000余首)，后世亦稱之為“中唐之再盛”。(高棅:《唐詩品匯》)

如果說，讀盛唐詩能讓你激動、讓你震撼的話，那么中唐詩多以精致、含蓄、耐咀嚼而見長，詩風精美，有許多名篇佳句，也能讓你感動，讓你不能平靜，使你一讀便忘不了。如劉長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江山遠，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詩人孤身一人遠行在外，遭遇風雪借宿于芙蓉山一位山民家中。

“日暮蒼山遠”的感覺，只有旅行過的人才會有真切的體味。一整天的長途跋涉，疲勞困頓，急于找一處可以歇腳的地方而不可得，所以倍覺山路太“遠”;日暮天晚，倘若找不到住處就得露宿，而露宿是不堪設想的，所以亦覺“蒼山遠”;風雪陡起，饑寒交迫，急于解決“溫飽”問題，因而更覺腳下的路太“遠”。一個“遠”字，寫出旅行人急于投宿的獨特感覺。好不容易發現山中一座小屋，卻是“天寒白屋貧”。天雖寒，這戶人家更為貧寒(“白屋”):幾間茅屋，破敗的柴門，暫且借宿一夜吧。

詩人投宿于白屋，因條件過于簡陋，或因嚴寒難耐，競久久難以入睡。恰逢此時，“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只聽一陣狗叫過后，有人打開柴門，迎接夜歸的主人。

“風雪夜歸人”是千古名句，其藝術魅力就在于這情景全是”聽”來的:“汪汪”狗叫，家人開門，家人與歸來的人對話，從對話中，詩人方知是這家晚歸的主人。

這完全是一組活動的電影鏡頭，將一千多年前的那一幕展映在讀者眼前，最終定格為一幅“風雪夜歸人”的畫面，意境深遠，讓人揣摹，令人贊嘆。

再看一首《節婦吟》(張籍):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這是一位貞潔女子(“節婦”)的歌唱(“吟”)。一個有夫之婦，被一位男子愛上了，那女子對男子也有好感，但她更愛自己的丈夫。女子將男子送給她的禮品退還給他，并且深情地說:“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你明知道我已經婚嫁，但是你仍要贈我一雙明珠，以表達你的心意。而我，“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你的真情令我感動，你的纏綿我銘記在心。我理解你的心，我珍惜這份情，我將明珠系在我的紅羅短襖上。但是你可知道，“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我家的樓房高峻深邃，我們大戶人家禮教森嚴;再說，我的丈夫在皇上的“明光殿”中執戟效勞，他可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仔細思量，我還是不能接受你的饋贈，“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我知道，你有愛的權利;我理解，你的愛心如太陽光明，如月亮純潔。但是，我必須讓你知道，我愛我的丈夫，我打算與他同生共死，白頭偕老。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心，我更希望你理解我的抉擇:“還君明珠雙淚垂”，我忍不住雙淚滾落，不得不把明珠退還給你;我最后要告訴你:“恨不相逢未嫁時”，我為沒能在尚未出嫁時遇到你而深深遺憾。假如生活能夠重新開始，我或許會有新的選擇，但現在不能。

詩中這位“節婦”其實并不是固守舊禮教的封建節婦，面對第三者的考驗，她并沒有說，你不應該愛我，你不應該表達這種情感，而是說我理解你，我感激你的纏綿的情意，你表達對我的愛慕，我當然也很珍惜這份感情。在這里，她內心有過激烈的掙扎，最終她拒絕了第三者而選擇了自己的丈夫。她忠于自己的丈夫不是因為丈夫位高勢強，而是忠實于愛情，忠實于同生共死的誓言。她拒絕“第三者”也并非因為對方位卑勢微(實際上那“第三者”更為強大)，而是因為自己不能背叛愛情。

雖然說婚姻不是一次性選擇，但選擇是嚴肅的，選擇之后的責任更是重大的。人生難免會有許多遺憾，但有時你得把這遺憾獨自咽下。并不是凡有明珠就來者不拒，有時該“還”還是得還。在某種情況下，你就得遺憾地告訴對方:“恨不相逢未嫁時。”

但是，這首詩其實不是寫愛情，而是一首政治諷刺詩。據記載，這首詩原本是張籍寫給平盧淄青節度使李師道的。中唐時期，藩鎮割據，這些藩鎮擁兵自重，同中央王朝分庭抗禮。為了籠絡人心，擴充自己的勢力，他們拉攏一些知識分子到其帳下效力。李師道為當時藩鎮之一，張籍便是他所要拉攏的對象。為了表不自己忠于中央王朝，而與藩鎮劃清界限。張籍寫了這首詩寄給李師道，委婉而堅決地拒絕了他。所以，這是一首以比興手法寫成的政治抒懷詩。當然，從這首詩所揭示的生活哲理來看，我們仍然可以把它當作一首純粹的愛情詩來讀。

說到張籍的詩，再給大家介紹一首，尤其要向老年朋友推薦一首《書懷寄王秘書》:

白發如今欲滿頭，從來百事盡應休。

只于觸目須防病，不擬將心更養愁。

下藥遠求新熟酒，看山多上最高樓。

賴君同在京城住，每到花前免獨游。

這完全是老人養生之道。第一聯說”百事休問”，“白發如今欲滿頭，從來百事盡應休”，已經滿頭白發了，還糾纏于過去歲月中那些成敗、恩怨干什么?把既往的煩惱統統丟開吧!第二聯說“無病早防”，盡力養心而不要“養愁”:“只于觸目須防病，不擬將心更養愁”，人到老年，難免多病，無論有病無病，皆需預防。在所有防病措施中，最應心胸坦蕩，尤其不要將憂愁擱在心中，那樣最容易損害健康。第三聯說“有病早治”，多做戶外活動，常常登山觀景:“下藥遠求新熟酒，看山多上最高樓”，以酒調方，對癥下藥，有病要精心調理;平日要多多登山，與自然合而為一;要多多登樓，放眼四顧，心曠神怡。第四聯說“勿忘親朋故舊”，更不要脫離社會:“賴君同在京城住，每到花前免獨游”，居家養老，最忌自我封閉，同城的朋友、鄰里多多交往，看花、旅行，邀上三朋四友同行，“免獨游”的建議實為良言!

老年朋友讀了這首詩要細細體味其中道理，多多珍重，永保夕陽燦爛;青年朋友讀了這首詩，也請不要忘記告訴你的長輩，告訴他們如何養生，如何安度晚年。

有一首《題都城南莊》(崔護)，更是膾炙人口，因為它蘊藏著一段美妙的傳說: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是唐詩名篇之一，其意境之優美，語言之流利，向來為讀者所擊節稱嘆。然而，要真正領略此詩的情趣、韻味，還必須了解與之相關的一則故事，以此作為解讀的鑰匙。

最早記載作者奇遇的是唐人孟桀的《本事詩》，后來北宋李昉在《太平廣記》里有更詳細的描述。綜合各家所敘，大致是說，書生崔護進京趕考，落第之后心情不暢。清明節那一天，他獨自一個人到長安城外踏青遣悶，見郊外有一戶人家，花木叢翠，門庭清雅。崔護上前敲門，許久，才有一女子隔著門縫問是何人，崔護答稱:尋春獨行，酒渴求飲。大門開啟，原來是一位十四五歲的少女。只見她在院內擺上茶幾，請崔護坐下，然后獻上一盅清水。崔護喝水時，那少女站在小桃樹下，斜倚桃枝，凝眸微笑，風姿嬌媚，綽有余妍。崔護告辭的時候，那少女送至門口，含情脈脈，仿佛不勝離情。第二年清明節，崔護惦記著那位少女，情不可抑，又來到都城南莊。此時，只見墻院如故，但門戶扃鎖。崔護惆悵不已，便在門上題寫了這首詩。事隔數日，崔護再次尋訪，有老者出來，含淚而答:“我女年方十五，知書識禮，并未許嫁。自去年清明以來，常常恍惚若有所失。前幾日老朽帶她出門，歸來見門上有詩，讀后，入門而病，水米不進，數日身亡。”言畢痛哭。崔護大驚，隨老者入內，果然看見姑娘遺體安臥在床。崔護托起姑娘的頭，俯身悲號:“我在這里。”不一會兒，姑娘開目復活，老者大喜，終于將女兒嫁與崔護。

這則描寫頗帶傳奇色彩，又近于小說，讀者大可不必深究其真實性，因為如《文心雕龍》所云，某些文學掌故本身雖“無益經典”，卻“有助文章”。所謂“有助文章”，就在于這一傳說可以幫助讀者理解崔護此詩的精華:其一，詩中貫穿著“愛”與“美”的主題。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去年的巧遇，至今難以忘懷，豈非愛情使然?一位豆蔻年華的少女與鮮嫩的桃花互相映襯，豈非天然美的形象?這里有愛的期盼，有美的回味，實堪咀嚼。“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桃花依舊，春風依舊，“人面”卻杳然無蹤，留下了莫名的遺憾，這也是愛的緣故。“桃花笑春風”的美與“人面”無覓的失落，兩相反襯，進一步顯示了作者對美的追求。所以，無論與此詩相關的“本事”是否“確有”，按照這一“愛”與“美”的主題邏輯，卻是“可能有”，這便是此詩最耐玩味之處。其二，詩中表現作者與那位賜水少女邂逅相遇，雖是一面之交，但他們之間所產生的情感卻是含蓄、微妙的。它可以引發讀者對某些生活體驗的回味與聯想。生活中往往有這樣的情形:男女相遇，彼此雖無更多的交往，但卻一見傾心，如同《紅樓夢》中賈寶玉初見林黛玉時所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像是遠別重逢的一般”。此后，也許彼此永不相見，但那一刻的印象會銘刻不滅，那一見之情會沒齒難忘。這種不是刻意追求、卻讓人刻骨銘心的微妙的情感，便叫做“姻緣”。讀者不妨以這種體驗來理解《題都城南莊》的興味，沒有特別的安排，沒有刻意的追求，只是一種非常偶然的巧合，崔護和那位人面桃花的姑娘相遇了，并且還如《太平廣記》所寫的那樣，他們最后走到一起了，這不正是姻緣嗎?生活中有很多東西，也許跟愛情無關，但是多一點愛，多一點人與人之間的牽掛，我們的生活不是更加豐富多彩嗎?類似的故事還有《題紅葉》(韓氏):

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

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這首詩是詩人盧渥在長安皇城外御溝(護城河)中撿到的。據記載，盧渥赴京趕考，偶在御溝旁行走，見溝中漂來一片紅葉，上面隱約有字。盧渥拾起一看，竟是一首詩:“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盧渥覺得此詩頗有韻味，便收藏在衣箱內。后來他娶了一位從皇宮中遣出的韓姓宮女，韓氏在收拾盧渥衣箱時，發現了這片紅葉，不禁嘆道:“當時偶然題詩葉上，隨水流去，想不到收藏在這里。”原來，此詩正是韓氏所題。

這便是著名的“紅葉題詩”的姻緣故事，極富傳奇色彩。但是，詩中所包含的舊時宮女被幽閉的痛苦，卻是常人所不易理解的。“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流水尚能急急流出宮外，宮女們卻只能孤獨地“閑”處深宮，這無異于永難解脫的囚徒。所以，“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拜托一片紅葉，帶著宮女的詩，帶著宮女對幽囚處境的憤慨和對自由生活的憧憬，好生去吧，早日脫離這陰冷的內宮，流出御溝，去追尋人間美好的未來。

紅葉題詩屬于過去時代的故事，這故事有幾分悲涼，也有幾分興味。今人倘采用紅葉題詩(或“漂流瓶”)的形式來表達情感，當然不會再有古時的哀怨，而只會是浪漫有趣的愛情暢想曲。

通過對上面幾首詩的解讀，我們歸納一下，中唐詩歌大多小巧玲瓏，名篇多，名句多，但是作者不一定很有名。我們往往不一定記得作者，但是能夠記住他的詩歌或者詩歌中的名句。當然，中唐也有一些很有名的詩人，他們也令我們印象深刻。元稹就是其中之一，《新題樂府》12首，其詩都以樂府來命名，反映民間疾苦十分深刻，代表作有《田家詞》《織婦詞》等。他的《連昌宮詞》尖銳、直接地揭露了安史之亂發生的原因，矛頭所向，直指玄宗，影響很大。但元稹的詩最為今天讀者所熟知的還是他的“悼亡”組詩，古今堪稱一絕，不可不讀。

二、美男子潘安與悼亡詩

說到悼亡詩，不能不提到一個人物——潘安。潘安，號稱中國歷史上第一美男子(后世形容男人俊美，總是說“貌比潘安”)，西晉時文學家。原名潘岳，字安仁，簡稱潘安，小名檀奴，人稱檀郎，后世女子稱其所愛男子為“我的檀郎”(李后主有:“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寫李后主身邊一位女子，喝酒之后嬌滴滴地斜靠在繡床上，用手捻那床墊上的紅絨線，放在嘴中嚼爛，又含笑向檀郎——李后主唾過去)。說起潘安貌美，大概有三個特點:一是白，“面如傅粉”，人稱“傅粉檀郎”;二是長得端正，“眉目如畫”，眉毛眼睛就像畫里面的一樣，特別標致，十分標準;三是有風度，氣質好，所謂“美姿儀”、“有容止”。其實，這三點與我們現在的審美標準還有距離，我們今天往往用“帥”或“酷”來形容男性，潘安的那種美，充其量是個奶油小生。然而，按照當時標準，潘安確實長得美，因為長得太美，他平時不敢出門，出門就有女孩子手牽手圍住他;還有人往他的車上扔瓜果(只差獻花、簽名了)，每次他總是滿載而歸。俗話說，“人不可貌相”，為什么我們一再關注潘安的容貌呢?因為在魏晉時期，品評人物是一種風氣。當時不僅有潘安這樣的美男子，也有丑男子。下面的兩位丑男子，也都是著名的文學家，一是張載，“甚丑，每行，小兒以瓦石擊之”，張載每次出門，小孩見了，都大叫“丑八怪來了”，競用石頭、瓦片砸他。另一位是左思，“絕丑，亦復效岳游遨，于是群嫗共亂唾之”。左思貌丑，竟然仿效潘安出游，結果婦女們不但不向他的車上扔瓜果，反而向他吐唾沫，其遭遇真夠悲慘!

潘安雖然貌美，但并不花心。他不但沒有緋聞，而且對自己的婚姻十分忠誠。潘安的妻子姓楊，是名儒楊肇的女兒，比潘安小兩歲，在潘安12歲時兩家便訂親了，二人屬“娃娃親”。潘安與楊氏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楊氏亡故，潘安在服喪一年之后寫了三首《悼亡詩》，抒發自己對妻子思念的情感，詩中有“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的名句。意思是說，咱們就像那雙飛雙宿的林中鳥，如今形單影只;咱們就像那江河中同游的比目魚，如今半途中分崩離析(《爾雅·釋地》:“東方有比目魚焉，不比不行。”)。

三、“貧賤夫妻百事哀”——元稹哭妻

自潘安之后，后世把悼念亡妻的作品專稱為“悼亡詩”。

但歷來將悼亡詩寫到極致、最打動人心的還是元稹。元稹的妻子名叫韋叢，是太子太保韋夏卿的幼女，嫁給元稹時，元稹正身家寒素。貧賤夫妻，相濡以沫，但韋叢年僅27歲即英年早逝。后來元稹官居高位，俸錢百萬，妻子卻不能與之共享，元稹極為悲哀，常以詩抒懷。《遣悲懷三首》即是其大量悼亡詩中的三首(寫此詩時，元稹已是監察御史)。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謝公最小偏憐女”，是個倒裝句。意思是謝公偏憐最小女。也就是說，韋叢啊，你就好像是當年謝公最偏愛的小女兒。謝公是誰呢?謝公就是東晉時候的宰相謝安。謝安很喜歡他的子女，也很有雅興，經常跟子女在一起談詩論文。有一年下大雪的時候，和子女們在一起賞雪喝酒，他就出了一個題目，讓大家聯句。什么叫聯句呢?就是每個人說一句詩，共同湊成一首詩。然后他就說了第一句:“大雪紛紛何所似?”說紛紛揚揚的大雪像什么呀?他的侄兒謝朗迫不及待地說:“撒鹽空中差可擬。”意思是，大體可以比喻成有人在空中撒鹽哩。侄女謝道韞說:“未若柳絮因風起。”是說，哥哥呀，你這比喻倒也形象，但缺乏美感，不如比做柳絮因風而起，一時舉座驚服。這個詩句非常形象，非常柔婉，非常有韻味，能引起人們的聯想。所以后世就把女孩子有才稱為“詠絮才”，男孩子有才呢，叫才高八斗。《紅樓夢》里面有兩句判詞是這樣說的，“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就是說薛寶釵有“停機德”(賢淑——孟母停機而教)，林黛玉有“詠絮才”。

元稹在詩一開頭便用了謝道韞這個典故，說亡妻韋叢是她父親的掌上明珠，名門閨秀，千金小姐。“自嫁黔婁百事乖”，黔婁是戰國時期齊國的一個窮書生，這是詩人自比。說韋叢這樣一個千金小姐，自從嫁給自己這樣一個窮書生，就百事不順，過著貧賤的生活。

詩人回憶婚后“百事乖”的貧困生活:“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你見我身上沒有像樣的衣裳，就翻箱倒柜(“藎篋”:藤條編成的箱子)為我搜尋舊衣碎布，替我縫制;我因為無錢買酒，就常常纏著你，你就把頭上的金釵拔下，交給我拿去換酒。這里既寫出了家庭生活的貧苦，也體現了夫妻之間感情的細致與溫馨。“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那時候，咱們過的日子是以野菜充饑，以豆葉果腹，拾落葉為炊，折古槐當柴。但韋叢甘于清貧，盡心竭力照顧元稹。這一切讓元稹深感無以為報，“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如今，命運逆轉，生活改善，俸錢超過十萬，而你卻不在人世，我罪莫能贖，恩無以為報，這是最讓人心靈無法安寧的。所以，“營奠”、“營齋”，多上供品，多燒紙錢，既表達對逝者的敬意，也求得自己內心的慰藉，悲夫!

作者在這里講的是他與亡妻之間的情感，非常真實，非常有感染力。其實，生活中許多生者對逝去的親人又何嘗沒有這種感受呢?比如做兒女的，當你參加工作之初，生活拮據，無以報答父母養育之恩;而等到你“俸錢過十萬”的時候，也許父母已永遠離去，那種遺憾是無法形容的。

昔日戲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第二首:“昔日戲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來”，你生之日，我們常常開玩笑似的談到死后如何如何，那時年輕，并沒有把“死”當成真事，認為“死”離我們還很遠很遠。沒想到你生前說的那些戲言，如今都擺在我的眼前。斯人已去，遺物猶存。對于生者而言，或睹物思人，或愛屋及烏，難以忘懷，百般感慨。所以，在韋叢去世之后，元稹遵囑將韋氏衣物贈與他人。“衣裳已施行看盡”，你留下的衣裳，我已送給窮人，眼看都送完了。唯有“針線猶存未忍開”，韋氏用過的針線包我細心地珍藏著，不忍打開，因為這是你為我縫縫補補時用過的，是最珍貴的紀念品，恐觸物傷情，恐觸碰心中那脆弱的一角。而且，對于韋叢從娘家帶來的婢仆，元稹也格外照顧，時常接濟錢財。“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但是，這些已無法彌補韋氏生前所受的清苦，“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一語寫出了貧賤夫妻同甘共苦的深情，催人淚下。“此恨”是指什么呢?就是生老病死、生離死別。每個人都會碰到這樣的事情，都會很痛苦。詩人尤其痛苦，因為“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又告訴我們，夫妻之間要互相關愛、互相扶持，真正做到相濡以沫。貧賤的時候，最能考驗一個人的感情，最能考驗一個家庭、一個團隊、一個國家的凝聚力。在艱難的時候，尤其需要互相幫助，互相攙扶，互相理解。

這里寫到逝去親人的遺物，不要輕易拋棄，要留作永久紀念;還講到了“愛屋及烏”的道理:你既然愛她(他)，就應該也愛她(他)的家人，接受她(他)的家人。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第三首:“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詩人為妻子的早逝而悲哀，也為自己而悲哀，人總免不了一死，所謂人生百年，其實真正又能活多少年呢?“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鄧攸是西晉時人，官至河東太守。永嘉年間，在一次戰亂中，他只能帶一個人逃難。結果他帶走了他的侄兒而舍棄了自己的兒子。后來社會安定之后，他想再生一個兒子卻不得。在古人看來，這就是命。這么好的一個人，在危難的時刻，他舍棄了自己的兒子保全了侄兒，作為補償，上天應該賜給他一個兒子吧，但是卻沒有。詩人這樣哀嘆命運，是說自己這么一個賢惠能干的妻子，偏偏在27歲就英年早逝離自己而去，這不就是命嗎?當然這不是我們通常說的宿命，而是在哀嘆生活中有一些人們無法把握的東西，哀嘆妻子應該與自己白頭偕老，不該這么短命，他至今仍接受不了賢妻亡故這一事實。且人死不能復生，哪怕寫出再多再好的悼亡詩，也無法表達生者的思念和悲痛。“同穴官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人在生前的許多誓愿，如“死則同穴”，埋在同一個墓中，共同度過那漫漫無邊的黑暗，這能夠做到嗎?至于來世再做夫妻(“他生緣會”)之類，更是難以實現的。那么，就夫妻而言，未亡人對逝者的最好報答是什么?“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傳說鰥魚常不閉眼，所以古人稱喪妻男子為“鰥夫”。元稹誓言自己亦將“終夜長開眼”，既表達了對愛情的忠貞，永不續娶，也顯示了其因愛妻夭逝而徹夜難眠、痛不欲生之狀，讀后令人噓唏。

元稹還有一首《離思》: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此詩主題向有多說，但應當也是作者悼念亡妻韋叢之作。詩人用了兩個比喻:“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一是出自《孟子·盡心上》:“故觀于海者難為水，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看過大海的人，把天下的水再也不當做水了，因為任何“水”都不及大海的深廣;在圣人門下當過學生，聽過圣人的高論，便再也不敢隨意發表見解了，因為你的言論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圣人高明。意思是說，生活中有些東西達到了極致，便再難超越。另一個典故是宋玉《高唐賦》中楚襄王與巫山神女的故事。楚襄王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女子跟他在一起，早上這個女子要走了，楚襄王問她是何方女子。這女子說，“妾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后世把楚襄王與巫山神女之間的這種感情認為是男女之情的極致。表達了詩人元稹與韋叢愛情生活之美好、唯一和不可替代的地位。后兩句則由此而深情地表達“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的堅貞，因為心中有你，所以盡管身處“花叢”之中，也懶得回顧。此旨與《遣悲懷》中“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的心意相同。

這首詩給我們一種什么啟示呢?當人在真心付出美好的情感并得到了難忘的回報以后，會感受到，真正的愛是美好的，真正的愛是唯一的，真正的愛又是不可替代的。

除了悼亡詩，元稹也寫了一些懷古傷今的詩。請看《行宮》: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行宮，就是皇帝行幸時的宮殿，臨時的住處。本來，皇帝曾經住過的地方，應該是很熱鬧很繁華的，但詩的前兩句卻描寫出一種寥落、寂寞的景象:“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盡管此處曾經是皇帝的行宮，但如今已經寥落、破敗，只有寂寞的花兒還照樣慘淡地開放著。正所謂“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啊。后兩句通過對“白頭宮女”的特寫，給人以殘酷、辛酸的感受。“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那幾個宮女在當年皇帝臨幸的時候，正值青春年少，她們曾經服侍過皇上。但現在她們老了，滿頭白發，只能在太陽底下閑坐，并向人嘮叨著“當年玄宗皇帝來的時候……”。詩人以“說玄宗”一語，將眼前的破敗、悲涼與玄宗皇帝當年的繁盛聯系起來，引發人們的對比，從而引出世事滄桑、盛衰無憑的思考。其實，世上哪有長盛不衰的事物、又哪有常新不老之人呢?

元稹的悼亡詩似乎有些傷感，但它是人們生活中不可回避的一個內容。讀一點這類詩歌，有助于加強我們對生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