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自幼非常聰明,尤喜讀書,目睛如龍,過目不忘,口才出眾,議論高奇,連對他頗多誹謗之詞的《宋史》,也不得不承認:“其屬文動筆如飛,初若不經意,既成,見者皆服其精妙。”
可是,王安石一生的志向是政治改革和詩文創作,對作為“艷科”的詞不甚用心,故而作詞不多,《全宋詞》僅存約二十余首,水平參差不齊。因此,李清照在《詞論》中,毫不客氣地批評他,道:“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
但是,王安石的詞雖少,卻也有不少佳作,且其“作品瘦削雅素,一洗五代舊習”(劉熙載《藝概·詞曲概》。最負盛名的,當是《桂枝香·金陵懷古》: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芳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
此詞大概寫于王安石再次罷相、出知江寧府之后。他在“澄江、翠峰、殘陽、西風、酒旗”的晚秋美景中登高懷古,感嘆六朝“繁華競逐”,皆見“門外樓頭”而相繼亡覆,刻下唯見秋草凄碧,還聽見“《后庭》遺曲”,空余自己“悲恨相續”。風格深沉雄健,豪縱厚郁,被贊為“金陵詠古之詞”的絕唱。《能改齋漫錄》說:“金陵懷古,諸公寄調《桂枝香》者三十余家,惟王介甫為絕唱。”連蘇東坡見了,也不由自主地贊嘆,連聲說:“此老乃野狐精也。”
類似懷古風格的,還有一首《南鄉子》。“日月之變遷流,仕途之坎坷,家國之憂患,人生之酸苦”,都涌凝筆端,令人一詠三嘆、回味無窮:
自古帝王州,郁郁蔥蔥佳氣浮。四百年來成一夢,堪愁,晉代衣冠成古丘。繞水恣行游,上盡層樓更上樓。往事悠悠君莫問,回頭,檻外長江空自流。
王安石的個性,《宋史》的評價,大體屬實:“安石性強忮,遇事無可否,自信所見,執意不回。”他的這種自信率直、執著獨特個性,從幾件小事可以窺見一二。
《邵氏聞見錄》記載,當年包拯“包青天”擔任開封群牧使時,司馬光和王安石曾作下屬,同為群牧司判官。有一天,群牧司里的牡丹盛開,美不勝收。一向嚴肅孤僻的包拯見此,競也有了詩情雅興,吩咐大家置酒賞花,并一一給下屬們敬酒。領導親自敬酒,下屬們自然不敢“不給面子”,紛紛仰脖子一飲而盡,連素不喜酒的司馬光,也勉力喝了幾杯。但包拯敬到王安石時,王安石說自己從不喝酒,斷然拒絕。同事們哪會饒過他?紛紛起哄:“介甫,我們都喝了,你也喝一杯吧!”“介甫,喝一杯吧,就喝一口也行!”然而,不管大家和包拯如何相勸,王安石卻毫不心動,始終滴酒不沾。包拯也算得上是一執拗、倔強的“牛人”了,卻拿王安石一點沒有辦法,大概只能在心里苦笑:“安石小子,你厲害!我不怕皇帝,我怕了你!你就只買皇帝的賬吧?”
包拯去世早了些,他沒有看到,王安石倔強起來,有時連皇帝的賬也不買!
王安石在擔任提點江東刑獄時,開封發生了一樁轟動的“鵪鶉殺人案\"。一個少年養了一只勇猛善斗的鵪鶉,十分討人喜愛;一個朋友向他討要,少年不肯給。那朋友卻趁其不備,抓了鵪鶉就跑。少年勃然大怒,舉槍追趕,竟然將朋友打死。王安石聽說開封府判了少群“死刑”時,自認為是錯判:“根據律法,搶黔、偷竊他人財物均屬‘盜取’。死者‘盜取’少年的財務,少年追搶,乃屬‘捕盜自衛’;雖將人過失打死,也不應抵命論死。”立即把案子上告到審刑院、大理寺。但大理寺重新審判后,認為開封府“量刑得當”,再上報到皇帝趙禎那里,要追究王安石“錯誤的法制觀念”。趙禎一向喜歡事息寧人,下詔支持大理寺的審判結果,也下詔免予追究王安石。御史臺給王安石宣布圣旨時,王安石根本不認錯,反而十分憤怒、強硬,道:“我沒有錯!”這幫人見他對皇帝的“寬赦”沒有感激涕零,以示“皇恩浩蕩”之類,馬上又“打小報告”,要求“嚴厲處理王安石”。趙禎嫌煩,擺一擺手:“這事過去了,不要再提啦!”
這件“鵪鶉殺人案”,到底該不該判死刑?即使在今天,大概也是有爭議的,如同“王安石變法”一樣。
王安石和“王安石變法”,近百十年,引起了中外學者相當大的興趣,大多數人執稱贊態度。如梁啟超撰《王荊公》,認為他是“理想的立憲派”,“其所設施之事功,適應于時代之要求而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傳諸今日莫之能廢”。著名學者黃仁宇說,王安石的“經濟思想和我們的眼光接近,他的所謂‘新法’,要點不外將財政稅收大規模地商業化。……這也是刻下現代國家理財者所共信的原則”。列寧贊王安石為“十一世紀中國的改革家”。還有人說,王安石的“青苗法”,建立了世界上最早的“農業銀行”。
從歷史上看,“王安石變法”是“慶歷新政”的延續,吸收了范仲淹改革的諸多內容,是北宋以來改革思想的集大成者,是一次極為宏偉的改革嘗試。而王安石本人,也受了范仲淹的極大影響。
王安石比范仲淹小三十二歲,父親王益與范仲淹是同一年的進士,但王益職位低,人微言輕,故與范仲淹沒有過多交往。王安石中舉之際,恰好范仲淹的聲望是如日中天,因此,王安石對老范是仰慕之至。慶歷八年,王安石任瑾縣縣令,特地跑去杭州,登門拜訪范仲淹,還寫了《上范資政先狀》《上杭州范資政啟》和《謝范資政啟》,來紀念此事,文中有“粹玉之彩,開眉宇以照人;縟星之文,借談端而飾物”等語,表達瞻慕之情,贊揚“偶像”的德高風采,對“偶像”的接見表示了感謝。而范仲淹也很欣賞年輕有為的王安石,多次在士人中贊賞他,《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九條說,范仲淹知青州,路過潁州,特向朝廷推薦呂公著、王安石和司馬光三人。
皇佑四年五月(公元1052年),王安石正任舒州通判,突然得到范仲淹卒于徐州的噩耗,不禁嚎啕大哭,淚飛頓作傾盆雨。悲痛之后,他寫了《祭范潁州仲淹文》,“遂參宰相,厘我典常,扶賢贊杰,亂冗除荒……神乎孰忍,使至于斯!蓋公之才,猶不盡試。肆其經綸,功孰與計?”高度稱贊范仲淹領導的“慶歷新政”,為改革半途而廢表示無限惋惜。我估計,王安石大概就在那時候,慷慨激昂,毅然立下“矯世變俗之志”,并在暗中發誓:“如我為相,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也一定要——‘將改革進行到底’!”
熙寧二年(公元l069年),受神宗皇帝趙頊信任,王安石出任參知政事。他從熙寧三年起,兩度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積極推行“熙寧變法”。為了改革成功,王安右不惜與絕大數親朋好友斷交,如好友司馬光、曾布、歐陽修、弟弟王安國等。可是,“熙寧變法\"遭到了保守派的強硬反對,加上改革本身的某些缺陷,和大多數改革派人士的急功近利、盤剝逐利行為,導致改革的徹底失敗,王安石也背上了黑鍋,被辱罵了近千年。當然,改革的失敗,王安石的過于自信執拗、欠缺大度圓通的個性缺陷,也要負一些責任。
我有時想:“范仲淹的名聲之所以遠超王安石,大概也有他的改革未能完成的緣故罷?”歷史上的改革者,如商鞅、趙武靈王、張居正、光緒等,幾人有好名聲、好結局?“改革確實是要付出代價的,其中就包括改革者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包括他們的生前名譽,身后是非。”(易中天語)
熙寧九年,三十三歲的王雩去世。年老多病的王安石喪失獨子,悲痛難抑;再加上變法派內部的重重矛盾、改革的舉步維艱,使他心力交瘁,對改革前景極度灰心、絕望。他很堅決地辭去相位,到江寧隱居,并筑了座“半山園”,自號“半山老人”。以后,他騎著一驢,出入寺廟,吟詩念佛,結交高僧,清心寡欲,儼然如出世之人。
在此期間,他逐漸放松心情,慢慢從喪子之痛、仕途失意中解脫出來,還做了數首小詞。這些小詞,筆調恬淡自然,均敘寫閑適生活、村野情趣與故作放達的情懷。
如《浣溪沙》:
百畝中庭半是苔,門前白道水縈回。愛閑能有幾人來。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兩三栽。為誰零落為誰開。
《菩薩蠻》:
數間茅屋閑臨水,窄衫短帽垂楊里。花是去年紅,吹開一夜風。梢梢新月偃,午醉醒來晚。何物最關情,黃鸝三兩聲。
這兩首描繪春景的詞,語言清新,指事類情,幾近白描,貼切自然,有“小院回廊春寂寂”的日景、“梢梢薪月偃”的夜景,有“山桃溪杏兩三栽”“花是去年紅”的明麗色彩,也有“黃鸝三兩聲”的聲響,“愛閑能有幾人來”的“閑”字,充分體現他的淡泊寧靜情懷。
脫下冠帶蟒服的王安石,從重樓飛檐、雕欄畫棟的相府走出,居住在臨水的“數間茅屋”里,毫無“退休后的失落感”,反倒是身著“窄衫短帽”,陶醉在溪水、山桃、溪杏、垂楊、黃鸝、新月的鄉村美景了,重新獲得了心靈的寧靜。
最令王安石想不到的是,正當他過著孤寂寥落的晚年生活時,經歷了“烏臺詩案”、貶謫黃州后的政敵蘇軾,這次前往汝州,路過金陵,特地前來拜訪他。
這不免令王安石又驚又喜。一大早,他就騎著野驢,等在了岸邊。蘇軾望見他的影子,連帽子都沒戴,就趕緊從船里,奔出來迎接他,并向他深深地拜了一下,道:“子瞻今日失禮了,竟敢一身便服來參見大丞相。”
王安石朗聲大笑,挽住東坡的手臂,道:“子瞻,禮儀是為我們這種人而設置的嗎?”從某種意義上看,除了個性、政見的不同,蘇軾幾乎就是王安石的一個“翻版”:皆才華出眾、年少得志、正直熱情;皆是天才人物,精通詩文史哲佛道儒,學識魄力是時代的頂峰;地方政績突出,中央仕途幾起幾落,但到晚年,都淡薄名利、對自身遭遇看開了;蘇軾較之王安石小十五歲,考取進士、去世也整整晚十五年!
人說“天妒英才”,我看確實如此:老天爺看見十一世紀的中國誕生了那么多英才,要做到心胸寬廣、絲毫不嫉妒:難哪!尤其對王安石與蘇軾,不讓這兩個天才折騰一番,鬧點矛盾、生些風雨、來點“激情碰撞”,老天爺如何甘心?
這次見面,王安石與蘇軾惺惺相惜,徹底化解了彼此之間的恩恩怨怨。兩人同游鐘山,“盡論古昔文字,閑即俱味禪悅”,相得甚歡。后人的筆記中,留了他們互相佩服、切磋詩文的諸多記錄。二十多天后,蘇軾將要離開,王安石竟十分不舍,甚至勸他買田地定居下來,好做個鄰居。
蘇軾也明白王安石的好意,有些慚愧、有些遺憾,寫詩說:
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
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王安石目送他離去,嘆息道:“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風流人物!”欣賞之情,溢于言表。
兩年后,也就是宋哲宗元祜元年(公元1086年),王安石聽說司馬光進入朝廷,頓生不祥,惆悵不已:“司馬十二作宰相矣!”
果然,司馬光執政以后,連廢新法,王安石默然沉痛。當他聽說連“免役法”也被廢除時,終于抑不住錯愕、悲憤,道:“亦罷至此乎?”不久,便郁然病逝。同一年,司馬光也病逝。
在王安石、司馬光去世之后,原先的“新舊之法\"的爭論,已經完全變了樣,徹頭徹尾地演變成官場上的爾虞我詐、勾心斗角。到宋徽宗時期,蔡京六賊(高俅、童貫、王黼、朱緬、李彥)閃亮登臺,利用王安石的聲望,打著光復“熙寧變法”的旗號,將反對自己的人“統統收拾掉”,再將“新法”變成攬財害民的工具,致使天下紛擾,民不聊生。這樣,諸多宋人及明清諸人,都將矛頭直指王安石,堅持認為王安石是罪魁禍首,紛紛跳出來辱罵他,如“我宋元氣皆為熙寧變法所壞,是有靖康之難”,“安石豈非萬世之罪人哉”,“使宋室斫喪,而其身列為千古罪人”之類。似乎,王安石萬死不足以蔽其辜。
有一位少年朋友,是王安石的“骨灰級粉絲”,一直為王先生受到的指責、誹謗而憤慨不平,曾問我:“你欣賞王安石嗎?”
我說:“我非常欣賞,‘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酷畢!”
小朋友開心極了,又滿懷欣喜地說:“那么,你一定支持王安石變法啰!”
“這個,這個嘛……”我竟有點囁囁唯唯,不知如何回答。
“今天,我在書房里悠閑地喝著茶,自然是敬仰王先生的人品,當然也是堅決支持‘王安石變法’的。反正,我又不是十一世紀的宋朝小民……”
小傳
王安石(公元1021—1086年),字介甫,撫州臨川(今江西撫州市)人,封荊國公,世人又稱王荊公。晚年退居江寧(今江蘇南京)城外半山園,自號“半山老人”,有《王臨川集》《臨川先生歌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