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南京老城南

南京，我國第一批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簡稱“寧”，先后有金陵、襪陵、丹陽、建業、建康、石城、金城、江寧、白下、集慶、應天、天京、南京等四十多個別稱。

公元三世紀以來，先后有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南唐、明、中華民國建都于此(加以太平天國，可為十朝)。其中，六朝、明初、民國，是南京歷史上三個最輝煌的時期。

歷代以來，曾經在南京土地上活動過的著名人物，燦若繁星。大量的重要歷史事件在此上演，相關典籍、文獻汗牛充棟，而歷代遺留下來數不勝數的地上、地下文物，默默地佐證、展現著各色各樣曾經鮮活的歷史畫面。

南京老城南

通常，本地人所認可的南京老城南，是指內橋(古青溪水)以南、明城墻以北范圍內的南京老城，主要沿內秦淮河發育而來。

秦淮河是南京的母親河。大體而言，六朝至明清以來，南京城主要沿著內秦淮河逐漸向北發展。內秦淮河自東向西，環繞城南，歷代以降的秦淮河沿岸，多是人煙稠密之地，達官貴人、富商巨賈、平頭百姓等五方雜處。

雖然，六朝時期南方戰事稍少，然而旋風般的王朝更替、朝不夕保的人生際遇，遺留下無數河山易主、佳人別離的歷史典故，成為南京文化的一種表征，蕩人心魄，也使得秦淮河名滿天下。

隋一統南北。隋文帝抑制江南豪強，下令平毀建康城池宮室為耕地，

“千門萬戶成野草”(劉禹錫：《臺城》)。唐王朝繼續貶抑建康。唐人杜牧筆下“春風十里揚州路”，而金陵則是“六朝文物草連空”。

唐末地方割據，楊吳舊將李昪建立南唐(937—975年)，在建康城基礎上，擴建金陵，將人煙稠密的秦淮河及西北的石頭城包圍進來，構成規模宏大的都城。此后，北宋江寧府、南宋建康府(此時南京一直設行宮)、元代集慶路，都以南唐金陵城為治所。

明初，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應天府在南唐都城基礎上擴建。朱元璋遷徙全國各地能工巧匠、富戶充實京師。都城內秦淮河兩岸最為繁盛，靠近聚寶門(現中華門)西多為市井行口，《洪武京城圖志》、《正德江寧縣志》記載甚詳。南京人顧起元《客座贅語·市井》云：“蓋國初建立街巷，百工貨物買賣各有區肆”。實際上，內秦淮河沿岸達官貴人宅第亦多，深宅大院，隔秦淮河相望，兩岸建筑高度與內秦淮河寬度空間尺度精當，交織成完美的圖畫。明末亂季，流連在秦淮河畔的才子佳人，演出過一幕幕救國濟世、生離死別的香艷悲歌。

1937年12月13日，南京淪陷。陸詠黃先生《丁丑劫后里門聞見錄》云：“幸免者，則中華門以西之門西區域，近鼓樓之北門橋大街一帶。受災最重者，則由太平路經朱雀路，至夫子廟一帶。中華門以東之門東地方，以日寇之先鋒隊系由通小火車之雨門花攻入，受災亦巨。余此次返里，系由水西門入城，兩旁商店如常，不似劫后跡象。據云升州路全路損毀極少……”。這與筆者近10年的調查結果完全相符。

因此，近現代以來，南京雖經多次動蕩，船板巷、顏料坊牛市、中華門東、中華門西、釣魚臺、南捕廳、百花巷、安品街及金沙井等，均屬保存完好的歷史街巷，彌足珍貴。

尤其是，南京老城南的人口、職業多有變化，但仍有相當數量的老南京城南居民在此世代繁衍、堅守祖業，人與老城、歷史街巷、古建筑、老樹、風俗同生共長，衍生出獨特的城南人文景觀，在全國獨樹一幟。

2006年以來的老城南

2006年6月，在南京市“建設新城南”的大規模舊城房地產開發中，以“改善民生”的名義，受盡劫火幸存下來的南京老城內幾個碩果僅存的歷史街區，終于走到了它們的盡頭。

2006年8月，16位全國知名的專家、學者發出《關于保留南京歷史舊城區的緊急呼吁》的呼吁信。10月17日，溫家寶總理為保護南京歷史街區第一次批示，南京的舊城改造問題“可由建設部會同國家文物局、江蘇省政府調查處理。法制辦要抓緊制訂歷史文化名城保護條例，爭取早日出臺”。其間，南京拆遷分秒未停。

由此在2006年12月，建設部、國家文物局聯合舉行的專家組會議。南京市副市長陸冰、規劃局局長周嵐(現任江蘇省建設廳廳長)等在會上作了匯報。會議上，陸冰等人承諾：一定聽取專家們的意見，保護老城南，保護住南京的歷史建筑，堅決不拆了。實際上，拆遷一直未停，只不過改換名詞日搬遷、已搬遷。

2009年新年伊始，南京市借“保增長、擴內需”之勢，啟動規模空前的“危改”拆遷。殘存的幾片歷史街區全部被列入“危舊房改造計劃”，南捕廳、安品街、門東、教敷巷以及內秦淮河兩岸等開始了更大規模的拆遷，門西正在辦理拆遷“前期手續”。拆遷全面開花、大舉推進。目前，門東老街一期、安品街已平毀，內秦淮河兩岸拆毀殆盡；南捕廳、門東、教敷巷正在被拆毀1

2009年4月，南京本地29名專家、學者再次發出《南京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告急》呼吁書。5月底，溫家寶總理第二次批示，責令調查處理。

2009年5月27日上午10時至下午1時，國家文物局單霽翔局長在出席《中山紀念建筑》一書首發式的間隙，在南京市副市長陸冰、相關簽名專家等的陪同下，考察南京老城南南捕廳及相鄰的安品街歷史街區。在南捕廳，單霽翔局長面對陪同的南京市、區領導、規劃部門人員、圍觀的市民等，耐心、詳細宣講歷史街區的概念、意義、具體保護方法與措施，指出歷史街區要整體保護，不僅保護歷史建筑、構筑物、古樹、古井等，保護原有的空間尺度、肌理等物質文化遺產，還必須保護原住民為代表的風俗民情、禮儀風尚、思想文化等非物質文化遺產。他坦言此處不是鑲牙，

“我看是滿口假牙!”。在步行去安品街歷史街區的途中，單霽翔局長踮起腳尖、舉起相機，拍攝著高墻圍合、已經完全平毀的安品街，險些摔倒。他站在平毀的安品街倉巷現場，問道：“這就是你們的‘鑲牙式’保護，牙在哪兒呢?”實際上，單局長所站的位置，就是安品街文保單位群的廢墟。在回去的汽車上，單霽翔局長對南京市陸冰副市長說：“陸市長，從我看到的情況來看，不好啊。”表達出一個歷史文化遺產捍衛者的認識、責任、操守與良知!

2009年6月3日下午的會議上，陸冰明確表態：“老城南改造，既然大家爭議這么大，那就放慢或者暫停。”

2009年6月5日，住房與城鄉建設部、國家文物局聯合調查組進駐南京。“調查組要求：立即停止甘熙故居周邊拆遷工作，拆遷人員撤離現場。同時，由于甘熙故居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周邊建設牽涉到國保單位的保護和建設控制地帶，因此周邊建設、規劃必須經國家文物局同意，并報住房和城鄉建設部批準。”

2009年7月17日，南京市規劃局局長趙晶夫在南京電視臺《政風行風在線》節目中表示：“現在按照市領導的要求是堅決停下來。”他請聽眾放心，“肯定是要停下來。”

實際上，在筆者寫下上述文字的同時，相關拆遷仍在繼續……

最后的老城南

目前，南京老城南殘存的幾個歷史街區，是南京歷史文化的縮影，其中的歷史建筑遺產，承載著厚重的歷史信息，具有濃郁的地域特征。

譬如，2007年3月拆毀的黑簪巷6號吉干臣故居，是南京云錦機戶建筑中僅存的優秀建筑，也是表現南京古城風貌和人文特色的代表。磚石鋪地、青磚灰瓦、風火墻高聳，建筑細部做法均有南京特色。不論是作為主要承重結構的大木作梁架，還是裝修用的小木作落地格子門、和合窗、隔扇、欄桿，磚雕門樓、磚細等雕刻，精美而不繁復，曲線舒展、落落大方，這種平和、質樸大氣的建筑風格，恰如大家閨秀，既不同于皖南徽派建筑的繁瑣、張揚，又不同于蘇州建筑的玲瓏、書卷氣，是南京地域獨具的特色，合于南京“大蘿卜”文化個性，在我國傳統民居中獨樹一幟。

除建筑本體外，吉家后代吉承業還保留有吉干臣當年的織機，與鄰近的云章公所一起，構成豐富的人文景觀，對南京云錦申遺意義重大。而它們原本與黑簪巷8號、10號、12號等歷史建筑一起，構成完整的黑簪巷。總面積8.132公頃的顏料坊牛市歷史街區原本保存較多，現在僅留下顏料坊49號、牛市64號、黑簪巷13號等三處。隨著吉干臣故居的被拆，顏料坊牛市與黑簪巷一起，全部化為塵封的歷史。

這種在老城南黃金地段，蕩平歷史街區、拆毀歷史建筑獲到“凈地”——房地產開發，有關方面稱其為“拆遷”，或“搬遷”；并將它們與我國古代建筑兩種修繕方法——“落架大修”、“異地重建”，聯系了起來。

“拆遷”，有廣義、狹義兩種。廣義的“拆遷”，是為改善民生，改進民眾的居住環境、生活條件而進行的城市改造、更新。狹義的“拆遷”，可簡單理解成為拆房子而搬遷。可見，如果是廣義的“拆遷”，全社會贊同，專家不會反對，被拆遷者自然擁護。狹義的“拆遷”，以南京老城南的南捕廳、安品街、顏料坊牛市、門東老街等歷史街區為例，推平歷史建筑、遷走原住民，建設高級會所、別墅、高尚小區、商場等，這不是“改善民生”，而是大多數人利益受損，極少數人漁利。

“落架大修”，是把木構古建筑的主要大木構件，如斗拱、梁柱、檁條、椽望等，依照秩序一件件落地的重大修繕方法，具有嚴格的科學程序。首先，依據古建筑現狀，聘請具有相應資質的古建筑設計單位，制定嚴格的修繕設計；其次，制定修繕設計方案，報相應級別的文物管理部門審批；再次，招投標選定具有資質的古建筑施工單位來承擔修繕任務。最后，按照施工規范，使用一整套嚴格的修繕程序。譬如，所有的木架、柱礎、鋪地石塊等構件都要編號、記錄及拍照等；砌筑的墻體一般嚴禁拆改。

“異地重建”，是將文物建筑整體由一地遷移至另一地。因為，文物建筑遺產如不到萬不得已，如修建三門峽水庫移建永樂宮，修建三峽水庫移建張飛廟等，嚴禁異地重建。具體而言，除具備“落架大修”的所有要求外，“異地重建”還要盡可能采用原有古建筑的墻體、基礎材料；墻面如有壁畫(如永樂宮)，則必須科學分塊、整體揭取、仔細修復；必須選擇與原址相似的自然環境，以盡可能保留歷史文化信息等，實施手段極其嚴格，比“落架大修”要求更高。顯然，在歷史街區拆光歷史建筑，得到“凈地”的做法，不是“落架大修”，更不是“異地重建”。

那么，對于有關方面竭力宣傳的南捕廳歷史街區保護的樣板——熙南里新建的建筑，又該如何理解呢?實際而論，它們僅能算作是“仿古建筑”，談不上“假古董”。

“仿古建筑”：是部分采用我國古代建筑符號，如屋頂、門窗等造型建造的現代建筑，通常采用現代結構形式，如磚混、鋼筋混凝土，甚至鋼結構、膜結構等。

“假古董”：是采用傳統材料(如磚、木，土、木等)，完全根據傳統建筑藝術造型、構造方式、施工工藝等，原樣復建的建筑。

新建在南捕廳歷史街區之上的“熙南里”，地面上二、三層為多，采用現代結構形式，勉強屬于“仿古建筑”。而完全遷走原住民，改原居住功能為商業，保安遍地巡邏，破壞原有的空間尺度、氛圍，人文蕩然，“物非人非”了。

那么，歷史文化名城中的歷史街區，應當如何進行保護與更新呢?相關理論與實踐，我們國家早就制定有相關的法律、法規。

歷史街區。我國《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保護條例》明文規定，對“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應當整體保護”!建設部《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規范》規定：對“文化遺產豐富且傳統文化生態保持較完整的區域，要有計劃地進行動態的整體性保護”。

歷史建筑。我國《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規范》中對歷史建筑進行保護的條款較多。如“歷史文化名城保護的內容應包括：歷史文化名城的格局和風貌；與歷史文化密切相關的自然地貌、水系、風景名勝、古樹名木；反映歷史風貌的建筑群、街區、村鎮；各級文物保護單位；民俗精華、傳統工藝、傳統文化等”等，具體而明確。

整體保護歷史街區是基本的常識!在歷史街區中強調“城市肌理”的保護，而不是歷史建筑的保護，這與國家法律、法規背道而馳!

“城市肌理”，包括物質、非物質兩方面，是由城市房屋、道路、墻、屋頂、橋梁、樹木、設施等物質及人們的生活習慣、民俗風情、禮儀風尚、宗教文化等非物質共同構成的一種特殊質地。因此，就是道路寬度、走向等都不變，歷史建筑、人文等的劇烈改變，就不是保護歷史街區。何況，街道兩邊建筑增高，空間尺度必定完全改觀。因此，城市肌理與歷史街區、歷史建筑間，實際是皮與毛的關系。放眼國外，老城保護較好的實例比比皆是，如巴黎、羅馬、維也納、圣彼得堡等歐洲城市。

南京老城南歷史街區的改造，應依據三個基本原則：一，降低人口密度。原本一戶獨院，現在住十幾戶、幾十戶，不可能滿足基本居住，必須疏散人口。二，改造硬件設施，如衛生間、煤氣、寬帶等，管線地下走，不會對古建筑傷筋動骨。三，改善居住環境，如就近配合停車場、超市、公共綠化空間等。如此，老城必能得到保護，老百姓居住條件得到改善，城市面貌得到更新，歷史文化遺產得到保護。其核心在于：政府主導，讓利于民。

以歷史建筑遺產為主組成的歷史街區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們創造出一個個空間場所，不僅提供人們生活、工作、交往、游嬉。置身這些場所，更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心理，這是建筑遺產獨具的歷史文化意義。

世界文化遺產90％以上都是建筑或建筑遺址，人類創造的最大量、最重要的物質財富是建筑。不少時候，建筑甚至成為一個民族的象征和精神寄托，如北京天安門、韓國崇禮門、莫斯科紅場、美國白宮、法國巴黎圣母院、澳大利亞悉尼歌劇院等。

據此，毀滅一個國家、民族的傳統文化，摧毀其歷史建筑遺產是最直接、最簡單的方法。這在我國歷代改朝換代中幾乎不間斷地上演。這樣的悲劇，又上演在我國強調民族文化安全、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的時刻，令人心痛!

近現代以來的南京，完全有資格作為我國近代歷史的縮影。從鴉片戰爭《南京條約》始，到太平天國，尤其作為中華民族遭受侵略屈辱見證的民國首都，經受淪陷、屠城、光復、解放等重大歷史事件，在海峽兩岸及全球華人心目中具有特殊地位。保護老南京具有重大的政治、文化意義!

老城南是南京歷史文化之魂，正遭受著徹底的“平毀”，只不過這一次沒有戰爭的硝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