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佇立在上海的大地上沉思“江南”。
我說的“江南”并非地理意義上的概念,而是特指在這方地域上一個極小極小的“點”,這個“點”小得在中國地圖上甚至無法找到。
然而,就是這個在地圖上根本無法找到的“點”,它的影響卻曾經波及整個中國近代史。這個“點”就是昔日的江南機器制造總局,后來的上海江南造船廠,今天的江南造船(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它的出現及后來的崛起,開了我國近代化軍事及民族工業與其他諸項文化事業之先河。
我最早關注上海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緣于珍藏于上海市檔案館的《江南機器制造局檔案》,緣于這批珍貴檔案文獻于2002年3月首批登錄《中國檔案文獻遺產經典名錄》。這批檔案的內容包括文獻、圖片及其他。這些檔案是歷史的沉淀,沉淀的歷史。在我順著這些檔案昭示的內容,進行逐一解讀的過程中,漸漸對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的歷史有了大致了解,知道了它是中國近代大型官辦企業,知道了它在中國近代軍事工業、造船工業、機器工業,乃至科技、文化、教育發展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對近代上海社會變遷和發展產生過巨大影響。
這時,一個突然出現的情況,一下子引發了我對它進一步探究的興趣。這個突然出現的情況,即是江南造船廠廠址被確定納入2010年上海世博會動遷基地。關于如何動遷這一敏感話題,勢必引起眾人關注:工廠整體動遷后,原址廠房怎么辦?這里的歷史建筑是拆還是留?這些都充滿變數。
突然知道江南造船廠的命運正面臨一種不可知的變數后,就格外引起我的關注和沉思。在歷史的長河里,許多事物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在此情況下,檔案無疑成為最好的歷史見證,通過它們,可以對沉淀的歷史重新鉤沉,對紛繁的歷史重新梳理,從而在歷史捕影中,獲得感悟和啟迪。于是,眼前的《江南機器制造局檔案》,就成了我打開江南機器制造總局這一“歷史迷宮”大門的一把理想鑰匙。
二
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的籌建,經歷了一個漫長而曲折的思想醞釀過程和具體的實踐探索過程,追溯起來,還得先從一個人談起,他就是近代中國向西方學習的先驅、著名社會活動家、杰出的愛國者容閎。
容閎生于1828年11月,廣東香山(今屬珠海市)人,少年時代即接受西方教育,在美國耶魯大學學成后一度回國。1863年,回到國內的容閎受到時任兩江總督的曾國藩邀賞,后者從安慶接連向他發出三封邀請信,邀請他到安慶晤談,曾國藩有心要從受過西方高等教育的容閎那里吸取西方文化養料。兩年前曾國藩主持設立安慶內軍械所,組織人力依照西洋式制造輪船等,其思想出發點即緣于對西方文化的肯定和贊賞。
容閎應邀到達安慶后,他先向曾國藩的幕僚們建議:“像中國這樣的大國,需要許多初級和基礎性的機器廠……有了這樣的一座機器廠(當然是一座第一流的機器廠)以后,他們就能夠把它作為母廠進而生產出其他的工廠—也許是更優良更完善的機器廠。”在和曾國藩晤談時,容閎再次提起了關于建立機器母廠一事:“中國欲建設機器廠,必先立普通基礎為主,不宜專以供特別之應用……即此廠當有制造機器之機器,以立一切制造廠之基礎也。”(見《容閎自傳》)
曾國藩采納了容閎的建議,并湊集了6.8萬兩白銀,請容閎向國外購置機器,并物色機器工程師。
而此時,曾國藩的學生李鴻章已于1862年5月,在府城松江創建了與安慶內軍械所相似的、以手工生產彈藥的小型上海洋炮局。曾國藩曾囑咐李鴻章,趁生產槍炮的有利時機,將輪船制造一事提上議事日程,組建江南制造總局,以為洋務自強新政之張本。他反復強調制造輪船,“則顯以定中國之人心,即隱以折彼族之異謀”(見《曾國藩和他的幕僚們》)。
曾國藩無疑是晚清“自強新政”的倡導者和奠基人。戰爭使他真正領教了西洋船堅炮利的效用。他已認識到中國傳統文化的不盡完美,而西方文化中有許多值得學習的地方。
1864年9月27日,署理兩江總督、江蘇巡撫李鴻章上書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提出關于在上海設廠制造武器與輪船的設想與要求。盡管京滬兩地相距千里,傳遞信息往返不便,但不過一月,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即函復批準。李鴻章遂責成江海關道丁日昌在上海以6萬兩(一說4萬兩)白銀買下坐落在虹口(今九龍路溧陽路一帶)的美商佛爾士(T.J.Falls)辦的一所中型機器制造廠—旗記鐵廠。同時將原先所辦的幾家洋炮局的設備合在一起歸入該廠,正式創辦了江南機器制造總局。不久,容閎從美國普特南機器公司購買的100余臺機器運抵上海,全部歸入江南機器制造總局安裝使用。1865年9月,清廷批準建立江南機器制造總局。
從打報告起,前后不過一年,江南機器制造總局即告初步建成。這樣的進程,即使放在今天,也不能不說是高效率。這與近代中國日漸形成的新型社會經濟思潮固然有關,而晚清執政者及洋務領袖“勵精圖治”的迫切心態,于此也可見一斑。就這層意義而言,如果說辦外交讓李鴻章飽嘗辛酸的話,那么辦洋務卻著實讓他大大風光了一把。
江南機器制造總局初步建成后,即投入了槍支、火炮的生產。由于旗記鐵廠位于虹口公共租界區,外國人反對在此設廠。再者李鴻章也覺得這里發展空間太小,“廠地狹窄,新增機器不敷位置”,于是他將目光瞄向南區,遂于1866年在高昌廟陳家港沿黃浦江岸購地70余畝。一年以后,新廠初步建成。1867年5月起,老廠陸續遷入。“局濱黃浦,三面統以圍垣,前則列木為欄,署門額‘江南制造局’。”這就是日后局門路上的江南造船廠所在地。
也是從這一年起,一些杰出的“文化精英”開始陸續來到江南機器制造總局,開始與外國人合譯西方近代科技書籍。他們是徐壽、徐建寅父子,華蘅芳,美國人林樂知,英國人傅蘭雅等。第二年,曾國藩在給同治皇帝的《新造輪船折》中匯報了“添建翻譯館”及“選聰穎子弟,隨同學習”的意見。以后二三年間,江南機器制造總局不斷擴充,又在廠區內建成木工廠、熟鐵廠、鑄鐵廠、機器廠、鍋爐廠、槍廠、輪船廠等七個下屬廠。同時,還設置了近代中國最早也是影響最為深遠的翻譯館,1869年又將上海同文館遷入制造局,正式命名為廣方言館。這些舉措客觀上為晚清西學東漸高潮的到來提供了一定條件。
江南機器制造總局開始正常運轉后,很重視容閎的意見,注重于“制器之器”的生產,從而為早期中國近代工業做了奠基工作。而隨著容閎從美國采購的機器在這里安裝完畢,則開始進一步提高了制造機器的能力,規模也日漸有了拓展。至1876年,高昌廟廠區已占地400余畝。
1905年,江南機器制造總局局塢分家,造船部分從江南機器制造總局中分離,改名江南船塢,由海軍部領導;而制造槍炮的部分,后來分別并入了金陵和漢陽兩個兵工廠。
辛亥革命后,1911年11月,革命軍光復上海,滬軍都督陳其美派人接收江南船塢。次年4月,由北洋政府海軍部管轄,易名“海軍江南造船所”。1938年,又被侵華日本海軍接管,改稱“朝日工作部江南工場”。之后,又因交給日本三菱公司經營而改名為“三菱重工業株式會社江南造船所”。抗戰勝利后,國民政府海軍部把廠名改為“海軍江南造船所”。直到新中國成立以后的1953年,才命名為江南造船廠。進入新時期,易名為江南造船(集團)有限責任公司。
稍加留意,我們會從中發現一個頗有意思的現象,那就是盡管歲月遞嬗,名稱多變,但其中“江南”二字始終沒被拿掉。“江南”二字延續著百年歷史文化脈系!
繼續解讀蘊含于“江南”歷史文化脈系中的檔案,我們還會驚喜地發現,“江南”在中國近現代史上曾創造出了一系列堪可自豪的“第一”:
1868年,中國第一艘載重600噸的兵船“恬吉”號在“江南”下水;1871年,中國第一支林明敦式后裝線膛步槍在“江南”制造成功;1875年,中國第一艘鐵甲軍艦“金甌”號在“江南”建成;1888年,中國第一門后裝線膛阿姆斯特朗炮在“江南”制成;1891年,中國第一爐鋼在“江南”煉出;1896年,中國第一磅無煙火藥在“江南”制出;1911年,中國噸位第一、性能第一的長江客貨輪“江華”號在“江南”建成下水。
新中國成立以后,“江南”仍然創造著許多“第一”:
1957年,我國第一艘潛艇“新中國15號”在“江南”下水;1962年,我國第一臺萬噸水壓機在“江南”造成;1965年,我國第一艘自行設計的萬噸遠洋貨輪“東風”號在“江南”交付使用;1966年,我國第一艘護衛艦在“江南”竣工……
三
如果說《江南機器制造局檔案》記載著“江南”的每一步發展歷程,那么整座“江南”無疑承載著一頁厚重的歷史。正因為這一原因,當知道百年“江南”要為2010年上海世博會“讓道”(動遷)時,自然要引起人們的關注!其實說白了,人們最擔心的,就是今人會為求便捷、圖省事,不負責任地將它一拆了之。這樣的事例在今天早已屢見不鮮。“拆真(古建筑)建假(古建筑)”,就是今天人們對此現象的一種嘲諷。我們當然不希望百年“江南”步此后塵。
“江南”是幸運的。一個讓許多人寬慰的決策終于出臺了:江南造船廠將陸續搬遷至毗鄰上海市區、兀立于長江中的長興島上,百年“江南”將在那里再現,并重鑄輝煌。
但問題又來了,原址上遺留的當年船塢、翻譯館、飛機庫等飽經滄桑、極具歷史遺韻的老建筑怎么辦?
2005年,當上海新一屆政協會議召開時,就有市政協委員提出了這一問題,而且馬上得到全國政協委員的重視。當全國政協會議在北京召開時,來自上海的30多位全國政協委員即在兩會前聯名寫了一份提案:建議把江南造船廠原址建成中國工業博物館,使它成為世博會的一個亮點。
在北京,張彥仲、穆占英等工業界的全國政協委員也在提案上署名。文藝界代表王安憶委員說,這不僅是上海的提案,也不僅是工業方面的提案,它蘊含了文化、歷史等諸多因素。
保護和延續城市歷史文脈已成為政府管理的重中之重。沒有誰會否認,歷史風貌的保護決不能犯二次錯,上海必須避免在“發展”的口號下或“長官意志”下,發生破壞歷史風貌的現象。前車之覆,后車之鑒,上海在這方面曾有過曲折。如2002年年初,當時決定將連同位于蘇州河西段的上海啤酒公司在內的由一個“U”形河道轉彎圍合而成的場地,建成蘇州河邊上最大的生態綠地公園—夢清園,而上海啤酒公司的建筑將被全部拆除。當拆除工作展開時,市規劃局知道了這一情況,趕赴現場調查,立即中止了拆除作業,并最終確立了保護原則:盡可能恢復歷史建筑原貌,將它的藝術價值和歷史價值重現出來,做到整舊如舊;并將修繕后的啤酒釀造車間用作“啤酒廣場”,使之成為上海近現代工業發展狀況的歷史見證。在各方共同努力下,上海啤酒公司灌裝樓和釀造樓兩幢歷史建筑的保護及修繕已告一段落,如今這兩幢“劫后余生”的工業建筑已被升格列入了上海市優秀歷史建筑,而“啤酒釀造歷史”本身也成了一種得以延續的資源。
誠然,一座城市要不斷發展,必然會拆除舊房建新樓,但在拆和建的同時,怎樣把歷史建筑這一“凝固的音樂”中的精彩樂章精心保留下來,維護好、利用好,讓它們成為文化都市獨特的“遺產”,這也是對一座城市發展品位打造的極大考驗。我國歷史建筑保護資深專家、同濟大學教授羅小未曾提出,歷史建筑是一座城市發展中不可缺少的要素,這要素不僅延續著城市的歷史文脈,更是一座城市精神文化復興的動力所在,因此,要把歷史風貌區保護和歷史建筑保護納入城市設計的大框架中進行謀劃。羅教授坦陳,她原先只是從情感出發,覺得歷史建筑有其文化、政治、歷史的價值,但現在卻越來越感覺歷史建筑和歷史風貌應該成為被列入城市規劃和城市設計的必要元素。保護了歷史建筑就是維持了城市的特色。
還有專家道出,以巴黎為代表的歐洲城市自19世紀中葉以來,就是依靠以歷史建筑保護為核心的大手筆城市設計,推動了城市的復興,甚至在學術界締造了沿用至今的名為“美麗城市”的保護設計理念。
而在我國,由于沒有相應的文化遺產部管理歷史遺產,這方面的工作做得尚不盡如人意。但好在畢竟還是認識到,并在努力做了。按照2010年上海世博會總體規劃,江南造船廠舊址東區將被定位為文化博覽中心,委員們認為正好借這一機會在這一地區保存江南造船廠原有的經典建筑,建造一個中國工業博物館。把那些有價值的建筑修舊如舊,這樣既減少投資成本,也延續了城市的文脈。如果這個工業博物館能夠建成,還可作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令人欣慰的是,上海市政協委員和全國政協委員關于保留江南造船廠歷史建筑的提案得到了規劃部門的書面答復:江南造船廠的歷史建筑肯定不會一拆了之,這些蘊含豐富的歷史文化積淀的建筑,將成為世博會的一大亮點。江南造船廠內,除了江南機器制造總局船塢舊址、飛機庫等4處優秀歷史建筑外,同樣要保護的還有翻譯樓、專家樓、將軍樓等大批歷史建筑。規劃局目前已結合世博會地區總體規劃的編制,初步確定了如下保護內容:
對廠內歷史建筑較為集中、歷史風貌保存完整的區域,將繼承、保護其原有風貌;對已列為近代優秀歷史建筑的給予重點保護,并且保留廠區內大部分建筑質量好且有人文價值的構筑物;充分利用現有建筑,把大型廠房和倉庫改造為博物館和展覽館,把景觀性建筑與公共廣場結合形成公共活動場所。
當然,保護歷史建筑也要避免一個誤區,那就是城市歷史建筑并不僅僅只是一個被動的保護對象,更應當被視為重要的資源和發展的動力。運作得法,歷史風貌保護完全可以帶來實際效益。對此,歷史文化建筑保護專家、同濟大學教授阮儀三曾舉例說過,上海以前在做提籃橋歷史風貌保護區規劃時,在專家們的提議下,增加了“猶太人歷史風貌保護區”。這里曾在歷史上庇護過幾萬猶太人,近期一位90多歲的猶太老人到上海尋訪故地,由于老建筑保護得法,他按圖索驥,找到了曾經的“家”,令他欣喜不已。猶太人中不乏世界名流,這一歷史風貌區的留存和保護,吸引了不少猶太人公司的投資,由此帶來不錯的商機。
四
還是讓我們將視線重新切回到“江南”吧,看看“江南”在拆留問題上,最終是如何做好延續上海歷史文脈這篇大手筆文章的。
中國船舶工業第九設計研究院受命為保留和改造江南造船廠歷史建筑作籌劃。該院上海久遠工程承包有限公司總經理顧偉說,江南廠擁有深厚的文化歷史底蘊,更是不屈的民族精神的象征。他們將充分利用江南廠原址的文化歷史資源,強化延續歷史文脈。在設想上雖然仍可用“拆、改、留”三個字概括,但在細化上則會做到:拆—拆除少量不具有歷史文化意義、不便世博會使用的建筑;改—那些建筑結構具有產業特征、可以加以利用的建筑,將利用結構,全面更新;留—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建筑,將根據世博會及后續使用的要求,盡可能恢復原貌,同時賦予新功能。其具體設想則是,利用江南廠部分原有設施,改建為世博會各類企業展館和產業博物館序列設施,保留區域內的歷史建筑作為博物館和輔助設施。廠區的一段鐵軌、碼頭邊的一臺老式吊車,將為游客無聲地講述中國近代工業的歷史。建于1867年的清朝洋務翻譯館,是中國最早的“西學東漸”的窗口,《化學鑒原》、《三角數理》、《微積溯源》等一大批基礎科學類的著作,從這里進入中國。初步設想翻譯館原址修復后成為一個翻譯博物館。廠房作為工業文明的特殊產物,以大幅度的跨越和極富韻律的構件形式,展示出自身的結構之美。不僅飛機庫、大車間可望保留下來,甚至連廠房里老式的行車也可以作為歷史遺跡予以保存。而內部可以改造后用作會展,也可以改為劇場,成為濱江文化設施。清朝就建成的二號船塢,有專家建議,在世博會期間,可以靠泊郵輪,而世博會后,可以改建為水上餐廳,成為浦江一景。顧偉還提到,江南廠的“拆、改、留”,從長遠看,還要考慮到世博會的后續利用,未來的這一片江岸,應該是一處公共空間,是開展各種文化活動的最佳平臺之一,是“一個涌動著勃勃生機的地方,一個充滿激情與遐想的地方,一個令人流連忘返的地方”。而這樣的前景建立的前提,就是要善待歷史文化遺存。
高樓大廈沒有可以新建,歷史遺存消失了就無法再現。明乎此,“江南”的今天應該使我們從中得到啟示。
作者單位:上海市檔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