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桑及其他(組詩)

落日

漫長的下午，在一張舊報紙的

娛樂新聞中畫上無聊的句號

我就要拉上窗簾，讓我房間的暮色

提前降臨，像每個已經過去的下午一樣

這時，我在兩座剛封頂的高樓間

看見落日。腳手架時代的落日

敲打著速度的鼓點，遲遲不熄

不知疲倦的敲鼓人，巨大而無形

我希望落日按時落下去，像我小時侯

推著獨輪車的父親從田埂上按時回家

這樣的念想，碰到了我內心隱秘的柔軟

一片片云飄向落日，一朵朵火焰

溫暖著晚霞照亮的大地

落日，天空中最憂郁的等待者

他要先于燈盞和星月

讓堅硬的鋼鐵、冰冷的石頭

沐浴著仁慈而詩意的光輝

馬鞭或為麥沙而作

從草原趕來，麥沙送我一條

馬鞭。鞭柄是一根羊腿骨

鞭繩是用羊皮擰成的麻花

策馬揚(羊)鞭，作為詩人朋友

麥沙用他家鄉最日常的禮物給我鼓舞

我住南海邊，只在遼闊的想像中

騎過馬，當過有姑娘陪伴的幸福的牧羊人

草原上，成群的羊在馬的引領和呵護下

安靜地吃草，溫順地成長

羊死后，變成馬鞭廝守著馬

用自己全身的皮膚撫摸著馬

風吹草低，陪馬走天涯

這些都是我在接過麥沙馬鞭瞬間的

念想。這也是我第一次面對鞭子

沒想到疼痛和抽打

草原是大地給麥沙鋪開的稿紙

他一生的詞語，將像露珠在草尖上閃光

麥沙帶著我的詩集回到草原

我帶著麥沙的馬鞭回到海邊

從此，如果我在海邊散步

看見波濤中有一匹駿馬向我呼嘯而來

那就是我想起遙遠的麥沙

我在北京認識的內蒙詩人

晨光中的柿子樹

一夜風吹。落葉引領蕭瑟的草木

唱起季節的挽歌

你掛起燈籠，點燃晨光

你要讓從黑夜里醒來的人

不再憂心鬢角的霜降

不再在迷霧中傳播太陽失明的謠言

樹木中的但丁，在大地的煉獄

經歷了怎樣的漫游

才從堅硬的黑暗里榨出柔軟的陽光

站在你面前，我像一個傾聽的天才

透過你的枝椏，聽見在晨光中睡去的

眾神沉默的密語

畫窗

一幅畫讓我的窗子只向過去打開

憶念的陽光，從畫的云層中穿過

照亮眼前正在蔓延的灰暗

世界在轟鳴，霜雪降臨

誰還在為我內心的壁爐

添加最后的劈柴

送我畫的人，在沙漠深處找水

我只能在夢中打探他的消息

鷹在盤旋，我憂心他不再仰望碧空

廢棄的航線上，誰看見翅膀

時光沒有盡頭，轉身或者停止

也許就是抵達。就像此刻的我

讓整個下午停留在這幅畫中

滄桑

站在鳳凰山頂，我想

只要我愿意，我伸出雙臂

就能在藍天寫下像鷹一樣飛翔的詩句

就能在烏云飄來的時刻接通閃電

讓黑暗的大地一片光明

讓寂靜的深淵加入雷鳴的合唱

這是二十年前，我第一次登上鳳凰山頂

在藍色日記本上寫下的筆記

不著邊際，像狂妄癥患者

二十年后，我再次站在鳳凰山頂

風吹著兩鬢的雪花，淡淡的霧

從心里飄起，眼前的栗樹因模糊而靜止

我想，離我最近的地方

能有一片草地，讓我的疲憊席地而坐

讓酸痛的身體因草地的溫軟

而百感交集。這是直接并唯一的想法

這想法讓我忘了我為什么要第二次

站在鳳凰山頂。剩下的事情就是琢磨

坐多久，能在天黑之前下到山底

點燃那盞熟悉的燈，翻開塵埃中的日記

我是否會感嘆歲月的滄桑

是否能看見那些曾經的面孔

還在往事里像鳳凰羽翼一樣閃爍

和女兒一起寫詩

只要我想，我眼前的白云

在一瞬間就變成羊群

這是女兒在飛機上對我說的話

在說話前，靠窗坐的女兒

一邊喝著可樂，一邊看著越來越高的窗外

我沒有為女兒的話感到一絲驚奇

一個高二的女生，讀著科幻

跟著魯濱遜過暑假，在凡爾納的夢里

尋找著世界的未來，說出這樣的句子

只是標準的學生腔，青春博客常見的文字

誰放牧它們?要多長的鞭子才能

把它們從天上趕下去?多大的草原

能讓它們安靜地吃草，自由地奔跑

風雪來臨，它們在哪里生兒育女

安置一家老小?我這樣問女兒

希望女兒借坐飛機的興奮

靈感閃現，說出我經驗之外的話

天上的羊群，不吃人間的青草

我就是想像中的放牧人

翅膀能到的地方，我放牧的羊群

就在那里快樂地成長

說完這幾句，女兒從我的手上

拿走史蒂文斯的詩文集《最高虛構筆記》

她看了看目錄，說就聽說過田納西州

那只壇子，但不知道壇子里裝的什么

女兒把書還給我，然后又要了一杯可樂

一邊喝著，一邊看著越來越低的窗外

讀書

昏暗的下午，我在讀一本書

藍色的文字，島嶼一樣的插圖

讓我風塵仆仆的身心沉浸在浩瀚中

波濤翻動著書頁，海鷗替我朗讀

最精彩的章節，潮漲潮落里

是我一目了然的前世今生

窮經皓首，我能為多少沉船考古

我聽見的汽笛聲，沖破朝霧和暮靄

為迷失在噩夢的人招魂

借著星月，我能徹夜讀書

但我不能像魚一樣深入書的內部

我不會比一塊滄桑的礁石懂得更多

(選自《詩潮》2009年1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