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影中的質詢者(組詩)

一列火車在桉樹的

清香中奔馳

一列火車在桉樹的清香中奔馳

陽光下的桉樹，是少女隨手寫下的詩行

整齊地排列在鐵軌兩旁

柔韌的枝條朝鋼鐵伸過來，朝愛情伸過來

甚至想撫摸車窗里少年那張憂郁的臉

那綠色的手臂，揮霍著春天的修辭

清爽的桉樹使一列火車變得輕盈起來

它把延伸的鐵軌制成一把巨大的口琴

讓一列火車歡樂地吹出春天的進行曲

一列在桉樹的清香中奔馳的火車是幸福的

在春天里，沒有我們不愛坐的火車

坐著這青春般芬芳的火車更加幸福

在納木錯眺望念

青唐古拉山雪峰

在我抵達前，

納木錯，用一片冷冽澄凈的湖水

把雪山和高原悠遠的夢冰鎮起來

念青唐古拉山鋒利的邊緣，泛起古劍的幽光

緘默是一萬年的積雪。神鷹雙翅以凝重的括號

注釋著一座雪峰的蒼茫與神圣

而我的抵達，被納木錯省略在高原之外

當我未砍掉眼中那片平原地區的低矮灌木

在高海拔稀薄空氣里，氣喘吁吁，心律加快

念青唐古拉山站在沒有年代的風中

用連綿的皚皚積雪拒絕了我的眺望

用高原反應拒絕了我身上輕盈的水汽

和低海拔生活飄落的厚厚浮塵

空寂的天際里，冰雪橫亙著一座神山的自尊

站在納木錯，必須把我的心鋪展成一片高原

把我的夢，提高到雪蓮、紅景天、藏紅花的高度

用那些針葉林的鋒芒在血液里刺出痛感

然后，我才能和一座披著冰鎧甲的雪峰對話

才能抬起頭，讓目光與一只神鷹保持傾角

鋼板上的露珠

鋼板上的露珠，一顆一顆，它們像航母上排列的

戰斗機。但現在它們暫時還不想飛

只是讓透明的翅膀在黎明的空氣里不停地顫動

它們身子的一部分滲進了鋼鐵里面，在夜里

繼續滋潤著一個鍛工干裂的夢

一些露珠在草地上奔跑起來。這些小家伙

用盡全力，還是抓不住一根彈起的草尖

與玫瑰唇邊的那些不同——鋼板上的露珠

它們的歡樂從鋼鐵的銹跡中緩慢地呈現出來

一個早晨浮起來了。在漸強的晨風和光影里

它們消逝得如此迅速，堅定，像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愛情

明天夜晚，這些找不到合適棲落地點的精靈

是否仍在一塊鋼板上再次迫降

小白樺童聲合唱隊

我的女兒

像一顆驚慌失措的彩色玻璃球

在高音中音低音之間奔跑

在小白樺樹林的清香中

奔跑

當她們終于抓住了那根閃電的指揮棒

那張開的嘴巴保持著O型

戛然凝止在

童聲合唱漣漪般消逝的尾聲部分

總是跑調的小白樺啊

這被歲月翻亂了枝葉的小白樺

下一次，一章新樂譜

將召集她們在哪一片樹林集合

國際牛奶日

一頭乳牛在夏季的草地上吃草

像散步的年輕孕婦，安靜、閑適

她從草地東邊慢慢移到草地西邊

西邊的青草和東邊的青草經過消化

一起分泌成濃濃的乳汁

一頭乳牛碩大的乳房在陰影中輕輕甩動

等待著一雙戀情中的手來擠奶

她在草地上垂著頭

那身上的花斑，像一幅世界地圖

鷓鴣江一帶

黃昏中的鷓鴣江一帶，是安詳的

水稻田上的秧苗輕松地綠著

給疲憊的郊外旅行染上抒情的意味

經過改良的橘林，像清秀的鄉間女子

馨香如故，讓一個紅塵染身的書生遐思動容

菜畦中間，銀花飛濺

澆水的農婦將緩慢的夕光

一點點澆進泥土，澆進身體里面

農用汽車迎面而來，吼叫著

將向晚的城市甩在一道濃煙后面

甘蔗地和魚塘一閃而過，

鄉村工廠一閃而過，在車窗里

我甚至聞到了鄉村與機器的混合氣味

黃昏中的鷓鴣江一帶，是安詳的

光線黯淡下來，晚風中的遠山

仿佛鄉村賢哲一般低垂著頭

路邊是一排排低矮的板棚房屋

孵著那群異鄉勞動者溫熱的夢想

在汽車修理鋪和廢品收購站之間

幾個孩子在清貧的生活中奔跑、翻滾

前方，一片燈海。城市之光

使一座奶牛場加快了分泌的速度

我看見了一座巨大的食品冷庫

在與城市相距一首詩的地方蹲伏著

將城市預期的欲望以冷處理方式保鮮

當我默念著那聲凄遠的鷓鴣啼鳴

一列滿載化肥的火車咔嚓咔嚓擋住去路

將一首田園牧歌的尾聲猝然剪斷

而前面，一所培養鄉村教師的師范學校

幾枝斜斜而開的桃花 暗香浮動

將城市和郊外的春天悄然銜接起來

湘南鐵路上的兩張紙牌

湘南鐵路。一次會車的短暫停留

我看見兩張紙牌被委棄在軌道旁

在啤酒瓶易拉罐和煙盒之間

我知道一場牌局已成定局

在心臟提速的年代

一次博弈的興奮和殘酷

在鋼鐵的撞擊聲中隨風遠逝

兩張紙牌上還殘留著汗味和體溫

我在車窗里揣測著

在一次決定性的心跳里

是哪一張紙牌漫不經心地出擊

搶抓機遇，一出手就決出輸贏

而關鍵時刻出錯的那一張牌

徹底失去了重新洗牌的機會

我不清楚有多少張紙牌

被遺棄在一次長途的旅程中

火車拋下狼藉的牌局呼嘯而去

此時火車迅速啟動。在湘南鐵路上

車廂里的牌局繼續展開

笑聲和爭吵花瓣一般灑在沿途

(選自《詩潮》2009年8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