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斌:《像民歌一樣行走》

黑夜里想你吹不熄燈

這無盡的夜，落滿了烏鴉的羽毛

假如沒有白、沒有光、沒有黎明

我就順從這漆黑的唯一的巷道

黑夜里想你吹不熄燈，吹不熄的

還有昨日的蘭花去年的雪

以及體內愈來愈瘦愈來愈沸騰的河流

給我閃電吧!天堂的眼瞼由誰掀開

給我烈焰吧!大地的荒蕪誰來收割

給我雪崩吧!烏鴉的貪欲誰將掩埋

給我驚雷吧!突然炸響，露出了隱藏的感激

由來已久的疼痛。其實我只要求

有一盞不熄的燈，讓內心的雪再白一些

讓蘭花的香氣在空氣里幸福得抽搐

而我，埋下頭來將黑暗斂入燈火輝煌的河流

去錫林郭勒

此時夜色稠重，高速公路粗壯的指針

不停地轉動。將一些鋼鐵和肉體

還有一些消耗了體力的汽油

飛快地投擲在去錫林郭勒的路途

連日草原細雨不斷，天氣預報肥了青草

肥了牛羊。車過西口，我已經做好甩掉

潛藏在體內煩躁和悶熱包袱的準備

隔著車窗，高速公路兩旁的

夜色已經模糊不清。一直醒著的車燈只看見了

粗壯的指針，飄忽向西，飄忽向東

夜色依然稠重，今夜的錫林郭勒

預定出一桌風吹草低的筵席和一張藍天白云覆蓋

的大床

而我什么都不想，枕著空調的涼枕

夢里走進錫林郭勒草原的帳房

詩歌的馬匹馳過草原

我無法掩藏心中的神靈

有如無法讓旋轉的

紫銅經輪停止下來

我在紅色綢緞上

刻上任意姿態的馬匹

一簾青草成為口糧

如果以時光為草原

以草原為日月

奔跑是遲早的事情

現在我將靈魂的果實

成熟在肚里

高興的時候就吐一粒

睡夢中都快意地行走

風吹過，現出原生的綠色

我詩歌的馬匹馳過草原

那盞燈像風

在你身后，燈照亮一切

遠行的人啊請不要回頭

那盞燈像風，像我日漸成熟的

愛情，驅散了所有隱藏的憂郁

光陰的箭簇一去不回，燈啊

把你看到的一切告訴我

請給我一所透明的房子

請擦亮眼睛，安享這歡樂時光

春天在燈周圍張開了綠色毛孔

我是一個渴望陽光的孩子

在白晝中永遠不想長大

那盞燈像風，是我在大地上留下的

一粒淳樸而又堅硬的種子

是我最后的抒情

秋草臥下

秋草臥下，馬匹站立

遙遠山頂上的落日多么輝煌

秋草枯黃

我心中的空虛敞亮

在夢里騎著馬兒返回靠近草原的

村莊。一天比一天消瘦的故鄉

腰鼓多么紅艷

腰鼓多么紅艷

安家的聲響多么悅耳

這小巧的腰枝

崖畔上斜插出的一支沙棗

我用什么來愛你

紅艷的果實貼在腰間

我能聽到你心跳的聲音

仿佛耳鼓中愈來愈

親近的馬蹄

在一路清脆中將我們裹緊

大風雪的夜晚

大風雪的夜晚

許多悄悄話被風宣讀

大風雪的夜晚

城市的路燈戰栗成一根

抽搐的火柴

淚散盡

天也亮了

雨水

雨水是節氣二十四朵蓮花中

最風情萬種的一朵

二月是它善感的眼窩

那布滿天空的長長的睫毛

只要隨意眨一眨眼

便生動在農諺里，雨水

十九不來二十來

母親叮嚀，出門帶傘

而雨滴總是暗藏在雨水身后

像個為情所傷的少女

把一古腦的凄楚列成方陣

細細密密一瀉如注

讓你防不勝防

讓你更加傾向于高處

在雨水浸潤的春天

我看見一萬個村莊罩著吉祥

兩手空空躍出門檻

一萬個村莊綿延出一萬張

海綿一樣的大地之床

雨水是節氣二十四朵蓮花中

最風情萬種的一朵

母親說，攥緊雨水

就等于攥緊了一萬株

人高馬大的大豆高粱

在我身后

在我身后

有一部繩梯緊緊追隨

我走到哪里

它就跟到哪里

只有我知道它逼迫著我

我看起來像個木頭人

可腦子里卻安裝了

十八部鐘表

讓我天天向上

絞盡齒輪的腦汁

靠近天堂

過程

蜘蛛有褐色的，卻不是琥珀

但并不是說不可能成為琥珀

我對你說過的你說記住了一百次

但最后一次忘了

我給予你的和你給予我的

也許對等，但不一樣

攤在掌心的莜麥

將莜麥攤在掌心，細細地端詳

我仿佛看到親人的面龐，失散了多年

曾經的血脈將我們連在一起

我已經很久沒有同情心了

直到看到烈日下的勞碌，直到莜麥

成熟的芒刺，從我皮膚的嬌嫩之中喊叫出來

我是那樣的幸運和不幸

三十年前從一片莜麥地青青走出

再也沒有想過，也從未想過

找尋莜麥，曾經回家的路

十二月的北方

我熱愛這寂靜中的空曠

十二月的北方，一支銅號

迎風吹響

大地上最后一道淚痕

裹緊身子，拒絕溫暖

北方的銅號空空蕩蕩

突如其來的沙塵

干巴巴地打在

我臃腫而又灰暗的身上

公路兩旁的白楊上鳥巢孤獨

孤獨如一支空曠的銅號

北方就是這樣

熱烈得一聲不響

讓我貼近它

心跳冰涼的空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