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線上(外四首)

考勤卡上

我按下了時間的手印

那刻起我屬于工廠

輸送帶上散落的零件

被我嫻熟地組裝成產品

而內心的螺絲，誰為我擰緊

熒光燈把夜晚粉飾成白晝

時間被任務一再拉長

清明還是中秋

我只能從詞意上趕回家鄉

制度的柵欄里

一只看不見綠草的羔羊

青春，蹚過流水線

成為誰的商品

誰在設定我人生的方向

利潤的篩孔滲下的薪水

似我歉收的干癟的高粱

汗水被誰的酒盅飲盡

土地因誰的遠離荒涼

門前，嶙峋的噴泉假山

時時喚起我流水的村莊

——父親那酸疼的脊背

馱負的季節，可否興旺

紅薯

城市的宴席上

紅薯是新寵

有錢人或進城的暴發戶

嚼著它減肥或思鄉

在粗糙而甘甜的味道里

僅以動車的速度呼嘯而過

他們沒有時間停下

為家鄉的白發拿下草屑

村莊，留守空巢的老人

他們種植的紅薯

就像當年用紅薯養大的后生

——那些有夢的鐵

被磁石般的城市一夜吸走

宅子和土地忽然靜下

蹣跚的身影暗自生銹

在異鄉，我喜歡

在烤紅薯的攤子上

買回一只栗子香的燙紅薯

邊吃邊趕往悶罐子的車間

真的，它的粗糲和金黃

讓我一下子就想起父親、泥土

小狗跟著屁股的童年

冬天的樹

所有紛飛的葉子

都背我而去了嗎

不，是我趕走了它們

讓它們暫回故土

我將毫無牽掛地直面隆冬

孤獨和呼嘯的風雪

我不會倒下

依然高舉裸露的臂膀

試圖抓住每一縷乍現的陽光

疲憊的流云

以及路過倦鳥

不慎泄露的關于遠方的消息

我將為葉子的歸來

聚集內心的雨水和溫暖

逼退冰封雪凍的季節

我相信

它們會一夜趕回，為重逢

鼓響一樹鵝黃的手掌

并一同握住

那輕寒晨光里的

騷動和期望

眾鳥的篝火

冬季很冷

內心的鴿子變得慵懶

羽毛在九點鐘的陽光里

泛著僵硬的光

我用筆尖敲打沉默的紙片

尋找春天紐扣的解碼

我深知，打開一件桃色的衣衫

需要足夠的季節和耐心

但我更愿，在今晚

用一些簡單的偏旁

組成溫暖的詞句

盡管有點潦草、老套

卻擁有燧石的分量

讓遠方的手掌握住火焰

窗外，沒有落下的楓葉

開始燃燒

在巨大而安靜的雪地里

它們是眾鳥的篝火

燈

一

一只燈的白天

其實比夜晚更苦

讓僅剩的血液

如何在漫長的夜，醒著

如何將有限的亮，放大

反省，遠比燃燒更為重要

一只白天的燈

滿身油污，靜默角落

請不要去擦拭、驚動

二

我敬畏

一盞微弱的光

竟要摸清黑暗的深

它克制、謀略

使光芒柔韌、深邃而久遠

它鄙視瞬間激情的煙花

它同情一時豪放的火炬

面對夜的海

它桅桿清瘦卻獨守風向

用博大而平和的修持

引領迷惘

三

感謝打造燈的人

他留下了一個叫光明的東西

從黑陶到青銅

從白瓷到琉璃

多少勢影

一路迎風走來

耐心、倔強

一次次被厲鬼吹滅

又一次次霍然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