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的詩

灰的重量

一粒灰塵

有多重?

這得看擺在哪里

擺在屠夫的刀上很重

擺在高僧的蒲團上則輕

至于不經意落在我的衣帽上

撣掉

就好了

有涯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莊子

天涯

你我不必追逐

那邊

肯定無人

無刀劍，無染血的戰衣

無孤魂

從狼煙中升起

只見遠處一只鷹在盤旋

在思考

戰后該變成什么樣的鳥

無涯

也毋須煩惱

但無涯

我們怎樣上崖?

又如何把骸骨中唯一能發光的

磷

搬運回家

有涯

我就放心了

卸去了皮膚毛發

我要辦一件大事，譬如

裸著，奔向不朽

讓一只蟑螂，施施然

在前面帶路

荷塘月色

那一年

月亮落在清華大學的池塘里

游魚爭著吻它

荷葉搶著擁抱它

水鳥以翅膀搔它的癢

唯秋風不懷好意

掠過水面

一把扯破了它的臉

那一年

朱自清沿著荷塘散步

突然一陣大風

把帽子和靈感一齊吹落水里

他跳進池塘才想起

是打撈帽子

或打撈靈感

但最后

抱上岸的是一身水淋淋的月光

他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

熄燈

摸黑寫了這么一篇

荷塘月色

且說雨巷

我認識了戴詩人

也就理解了

雨和油紙傘的關系

油紙傘和巷子的關系

巷子和丁香姑娘的關系

雨和油紙傘和巷子和丁香姑娘

某種結構與解構的關系

一種鈣化的情緒的關系

而戴詩人和誰的關系最密切?

雨不知道

傘不知道

巷也不知道

姑娘只知道一點點

就那么一點點

點點滴滴落在傘上落在巷子里

落在詩人濕漉漉的

擦不干的閑愁里

周莊舊事

一條

再簡單不過的烏篷船

搖過了石橋

搖過了黃昏

涌起一陣微瀾

好看，猶之

船娘含笑的魚尾紋

櫓聲

時而在左

時而在右

穿過了拱橋

便到了滿清末年

話說橋上

站著一個蓄辮子的男人

拱拱手

冷著臉的男人

我剛端起照相機

他卻側著身子

把背影交給了河水

水說

他在鏡子里待得太久

便老了

老了又怎樣

他二話不說

隨著尚未涼透的夕陽

踉踉蹌蹌走進了河里

一個旋渦

世紀便這樣結束了

荒涼也行

三個蒲團

說是三塊石頭也行

春來寸草不生

說是落發后的荒涼也行

大殿里的魚還真不少

可惜都是木頭木腦

一經水里火里

說是殘灰也行

晚鐘響了

山外飛來一只歸鳥

說是老僧早年丟失的一只芒鞋

也行

突然入夢

奮力拉起彈弓，我把你的

淚，射成滿天星斗

及至天空全黑

才紛紛落在大地

落到枕邊

有發之郁郁，有暖意蠕動

突然我被一陣溫馴的鼾聲

輕推入夢

騷動

騷動

無關雀鳥聒噪

與落花流水也不相干

而是那些個語字，章句

昨晚一直在枕邊

平平仄仄地不斷興風作浪

早餐前，全都卡在喉嚨里

以至無聲

這時，從窗口升起的太陽

合身撲向滿滿的書架

你可聽到

一群圣人初醒時連串的哈欠聲

書桌上墨池未干

酒氣仍在

只見那位懷素和尚

脫光袈裟，張開四肢

醉臥在一張宣紙上

他的鼾聲

亦如他囂張的狂草

多年習慣了

也就不成其為騷動

浮生四題

獨飲

對著墻上的影子舉杯

咱倆能飲一杯無?

低頭，咬一口雞肋

高高拋起的一粒花生米

宿命地

跌落在一堆煙灰里

李白去了長安

只好獨飲

獨行

月光真好

適于踽踽獨行

別以為一路緊跟著不棄不離的

是我的影子

不

是在胸中翻騰了半天

始終找不到出口的

那句話

獨唱

“八千里路云和月……”

我在浴缸里抹了一身肥皂大聲唱著

然后一陣嘔吐

我把下面的歌詞

連同牙齒舌頭全都吞下

最后才吐出三個肥皂泡泡

空。

悲。

切。

獨釣

不論鮮魚活蝦

或是烏龜螃蟹

都請排隊上鉤

我照單全收

舉竿一看

嘿!竟是一只爛鞋

裂嘴

向我呼救

唐詩解構(三首)

登幽州臺歌(陳子昂)

從高樓俯首下望

人來

人往

誰也沒有閑功夫哭泣

再看遠處

一層薄霧

漠漠城邦之外

寂寂無人

天長地久的云

天長地久的阡陌

天長地久的遠方的濤聲

天長地久的宮殿外的夕陽

樓上的人

天長地久的一滴淚

竹里館(王維)

獨自坐在竹林里當然只有一人

一個人真好

坐在夜里

被月光洗凈的琴聲里

他歌他舞

長嘯

如鷹

這是他唯一的竹林

唯一的琴

唯一的月色

唯一的

儲存在竹節里的空無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李白)

檣帆遠去

帶走了黃鶴樓昨夜的酒意

還有你的柳絲

我的長亭

帶走了你孤寒的背影

還有滿船的

詩稿和離情

孤帆越行越遠，越小

及至

更小

只見一只小小水鳥橫江飛去

再見，請多珍重

小心三月揚州的風雨

還有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