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漢民族文化看漢語方言的特殊稱謂

摘要：中華民族有著豐富的文化，許多文化現象都是由語言來傳承和記錄的。從文化的角度來研究語言，一直是文化語言學的重要內容。漢民族的婚姻文化、民俗文化和傳統文化等文化現象有一部分記錄在漢語方言特殊稱謂詞語中。文章主要討論從這些文化現象中看漢語方言特殊稱謂的問題，分三個部分討論：婚姻制度與特殊稱謂；民俗文化與特殊稱謂；傳統觀念與特殊稱謂。

關鍵詞：文化現象；特殊稱謂；男性異稱；女性異稱；長輩異稱

中圖分類號：G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3－0135－04

“文化”是20世紀充滿爭論的概念。作為人類學、社會學、文化學的科學術語，有其特殊的內涵和外延。蘇聯學者薩哈羅夫認為：“文化從廣義上講，就是人類創造的結果和總和……”美國人類學家克魯柯亨認為文化的確切涵義是指“整個人類環境中由人所創造的那些方面，既包含有形的也包含無形的。所謂‘一種文化’，它指的是某個人類群體獨特的生活方式，他們整套的‘生存式樣’。”這兩個文化定義是廣義的，都是把文化看作是為社會成員共同擁有的生活方式和為滿足這些方式而共同創造的方方面面，以及基于這些方式而形成的心理和行為。中國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先人在改造自然、發展自己的過程中創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是中華民族對于人類的偉大貢獻：獨具特色的語言文字，浩如煙海的文化典籍，嘉惠世界的科技工藝，精彩紛呈的文學藝術，充滿智慧的哲學宗教，完備深刻的道德倫理，共同構成中國文化的基本內容。在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中，語言無疑是突出的代表。語言是一種制度文化。語言和文化的關系可以表述為：語言是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語言是記錄文化的符號系統；語言和文化相互影響，相互制約。語言與文化是密不可分的，語言之中蘊含著文化。而文化的豐富和發展也得益于語言。正如美國語言學家薩丕爾所主張的：“語言的背后是有東西的。而且語言不能離開文化而存在。所謂文化就是社會遺傳下來的習慣和信仰的總和，由它可以決定我們的生活組織。”法國語言學家梅耶說：“有什么樣的文化，就有什么樣的語言。”我國著名的語言學家邢福義先生也認為：“語言是文化的鏡像，文化是語言的管軌。”意思是：一方面語言記錄著文化現象；另一方面，文化對語言有著一定的制約作用。所以，語言的工具性本身就有文化性，語言對文化具有極強的涵蓋力，它是文化的載體，是文化的“標本”。而漢語方言是民族的活化石，她不僅反映語言本身。而且其重要的職能是記錄其他文化現象。例如漢民族的婚姻文化、風俗文化和傳統文化等文化現象就有一部分記錄在漢語方言特殊稱謂詞語中。

一、婚姻制度與特殊稱謂

婚姻形式是人類兩性關系的社會組織形式，在一定的婚姻形式的基礎上，形成一定的親屬關系。親屬關系是社會關系的基本典范，它反映在親屬制度中，記錄在親屬稱謂詞語里。不同民族中不同的親屬稱謂。反映不同民族的原始婚姻制度和親屬關系。漢語里的特殊稱謂記錄著中國古代的婚姻制度。例如漢語方言中的“男性異稱”現象就記錄著古代的婚姻制度。所謂“男性異稱”現象，是將用于女性的稱謂來稱呼男性。例如“姊妹”在共同語中，通常是同輩女性中的稱謂詞，指姐姐和妹妹。但是在各方言里，“姊妹”往往包括男性在內的兄弟姐妹，是男性異稱現象。例如陜西全省的方言中，“姊妹”一詞幾乎都是包括兄弟姐妹的。如陜西神木方言的“姊妹”包括兄弟姐妹：陜西戶縣方言的“姊妹”也包括兄弟姐妹的，口語里說：“他媽生了他們姊妹五個，倆他姐，倆他妹子。”“姊妹”包括男性在內的現象，在官話方言里的分布很廣泛。銀川方言中的“姊妹”是兄弟姊妹的通稱，可以說“他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一共姊妹三個”；屬于江淮官話區的湖北英山方言中有“姊妹伙的”說法，表示“兄弟姐妹的合稱”。山東博山方言“姊妹”也包括兄弟姊妹，口語里可以說“我姊妹六個，四男兩女”。成都方言的“姊妹”指兄弟姊妹中只要有一個是女性，都可以稱“兄弟姊妹”。南京方言的“姊妹”也是如此，口語里前面可加“男、女”來區別：“你們姊妹幾個?五個，兩個男姊妹，三個女姊妹。”許寶華記錄：江蘇徐州，河南商丘，湖北武漢、隨州，云南永勝、昆明、大理、昭通，內蒙古都有這種說法。其實，在非官話方言里這個說法流傳也很廣泛。例如湖南漣源方言的“姊妹”也可以泛稱兄弟姊妹。江蘇北部吳語丹陽方言的“姊妹”指的是兄弟姊妹的總稱，例如：“他家姊妹五個，兩男三女。”要是說所有的兄弟姊妹，就稱為：“姊姊妹妹”，口語里說“我姊姊妹妹太多。照顧弗過來”。婦女在哭死去的丈夫時，也可以稱丈夫為“姊妹”，這種稱呼表明該婦女還要再嫁，如果哭死去的丈夫稱其為“天”，則表明她不再“嫁人”。武漢方言中將外孫、外孫女統稱為“外外”。山東諸城也不分外孫和外孫女，都叫“外甥”。

在中國古代就存在“男性異稱”現象。例如“侄子”既指男又指女，這與婚姻制度有關。《說文》：“姪 ，女子稱兄弟之子也。各本作兄之女也。”《爾雅·釋親》：“女子謂昆弟之子為侄(姬)。”《儀禮》：“謂吾姑者吾謂之侄。”顯然“侄”在上古既可以稱呼男性。也可以稱呼女性，也專指女子對兄弟之子的稱呼。在母系社會的族外群婚習俗中，一群女子所生育的兒女都是一群男子的兒女，“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而且他們在長大以后一定都要回到自己原先的族群中去，即男性幼輩都要回到母系一方去。因此既無后世意義上的“伯父”、“叔父”之別。又無后世意義上的親子、侄子之分。父親們和兒女們都分別用“伯、仲、叔、季”或“甲、乙、丙、丁”標號來區別長幼，不分男女。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侄兒”、“侄女”一類的稱謂詞是很自然的。正因為兒女們都用“甲、乙、丙、丁”來稱呼，不分男女，后來演變為用“姊妹”來稱謂同輩，也不分男女。

至于將外孫和外孫女都叫“外甥”，也是源于舊時交表婚姻制。劉熙《釋名》：“舅謂姊妹之子為甥。甥，亦生也。出配他男而生。故其制字，男旁作生也。”《釋名》又云：“姐妹之子日出，出嫁于異姓而生之也。”都是用“出”來稱姐妹之子的。稱謂雖然改變了，但“出”和“外甥”的文化內涵卻是一樣的。

二、民俗文化與特殊稱謂

“稱謂”是習俗禮制與語言的結合體。陳望道先生指出：“語言學所努力的，是語言現象和各種社會關系，如生活、信仰、風俗等關系的探求……”民俗和語言都是民族文化的主要形態，是民族心理和民族文化意識的反映。曲彥斌認為：“各民族語言習俗中，都形成了屬于本民族風俗特點和語言習慣的的稱謂習俗，是民族文化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漢語方言中的特殊稱謂折射出漢族的一種風俗習慣。例如，漢語方言中有一種“長輩異稱”現象。“長輩異稱”指將用于晚輩的稱謂稱呼長輩，或用非直系親屬的稱謂稱呼直系親屬。例如：“姑媽”、“姨媽”在共同語中一般指父親或母親同輩的人，而在湖南漣源方言中卻是指與祖父祖母同輩的人。“姐”在共同語中一般通用于女性同輩分中之年長者，而陜西神木方言稱外祖母為“姐婆”，稱外祖父為“姐爺”，稱外曾祖父為“老姐爺”，曾祖母叫“老婆”，跟指“妻子”的“老婆”同音。在南方方言里，也有呼母為“姐”的。例如黔江仍呼母為“阿姐”，營山呼母為“哎姐”，萬元縣舊院鄉一帶則呼為“歪姐”。神木方言還管娘家叫“姐家家”。山西盂縣、平遙、汾西、洪洞等地也稱母為“姐”。江西寧都管母親叫“姐”，合稱父母為“爹姐”，贛縣管父母叫“爺姐”，三都稱祖母為“姐姐”，而江西的都昌和福建的邵武管伯母叫“姐姐”，江西余干則管嬸嬸叫“姐姐”，福建的武平、長汀都管祖母叫“埃姐”。另外，廣東翁源、連南、河源、清溪、揭西等地，廣西的西河、陸川，香港的客家話都管外公叫“姐公”，管外婆叫“姐婆”。根詞都是“姐”。又據蘇文擢《粵東方言考》：“粵之呼母不一，或以姐稱。以四稱者(媽、娘、家、姐)皆通行于吾粵。”這里所說的粵東方言可能也是客家話。這種說法一直延至海南海口、瓊山一帶。

用“姐”稱呼高一輩的女性，可以證之古籍。《說文·女部》云：“姐，蜀人謂母日姐。”段注：“方言也，其字當為蜀人所制。”《蜀語》云：“呼母日姐。”

還有的方言用近親稱謂詞稱呼自己的父母。如閩南和粵東一帶，管父親叫“阿叔”、“大哥”、“阿伯”、“阿丈”；管母親叫“阿姨”、“阿嬸”、“阿姑”、“伯母”、“阿姐”等。

“長輩異稱”現象充分反映了漢民族圖以吉順的風俗習慣。《瓊州府志》記載：“母日娘日媽。孺子恐其難養，則令稱母為嫂，或日姐。”閩南和粵東一帶，管父親叫“阿叔”、“大哥”、“阿伯”、“阿丈”；管母親叫“阿姨”、“阿嬸”、“阿姑”、“伯母”、“阿姐”。曲彥斌也認為：“漢族少數地區的子女稱自己的父母為‘叔叔’、‘嬸嬸’或‘大爺’、‘大娘”’，“這些父母認為他們的命太苦了，自己有孩子，怕養不大，所以不敢讓他們叫‘父親’、‘母親’，而讓他們叫‘叔叔’、‘嬸嬸’；或者叫‘哥哥’、‘嫂嫂’。這已經是一種習慣了，大家都這樣叫的。”在湖北有些方言中，子女也稱自己的父母為“叔叔”、“嬸嬸”或“大爺”、“大娘”，他們也是認為自己命不好。怕把晦氣傳給了子女。所以不敢讓他們叫父親、母親，而讓他們叫叔叔、嬸嬸：有的因父母與子女八字相克，怕一方克死另一方，就故意讓子女把生身父母叫成近親稱謂，以為這樣等于把自己的孩子過繼給了親戚家。這種稱謂在這些地區已經是一種習慣了，而且相沿日久，以稱謂形式被固定了下來。

“長輩異稱”現象還反映了漢民族的“依子女而稱”的禮節風俗習慣。父母在對待比自己小的同輩以及稱呼姻親方面的同輩，往往習慣依自己孩子的稱謂稱呼對方，以示禮節，是一種謙稱形式。長期以來，習以為常，同是一個稱呼在不同輩份的人身上，有著不同的意義。這種以孩子稱謂稱呼對方表示尊敬的風俗習慣，在漢族各方言以及其他民族語言中都存在。但是漢族與其他民族不同的是，女子只在有了孩子以后，才會依照孩子的稱謂稱呼對方，而在沒有孩子時，若依照孩子稱呼則成為笑話。如一個漢族婦女有了孩子以后把自己的弟弟喊為“舅舅”是不以為奇的，但是沒有結婚的大姑娘要是這樣稱呼，就會鬧笑話。

三、傳統觀念與特殊稱謂

幾千年的封建傳統也反映在漢語的親屬稱謂中。漢語方言中常見的以男性的稱謂來稱呼女性的現象，稱為“女性異稱”現象。例如：“伯”或“伯伯”一般是稱呼男性的。武漢方言中將伯父、伯母都叫“伯伯”，說伯母時。指父親的嫂子或女性長輩。為了區分性別。口語里有時管伯母又叫“女伯伯”。武漢市的新洲管父母之姐叫“伯”。洪湖的峰口、曹市、石碼頭等地管父母親都叫“伯”，為了加以區分，將父親就叫“大伯”，母親就叫“小伯”；江陵、沙市一帶和鄂東的黃岡，將年齡略大于自己父母的同輩夫婦，冠以姓氏叫“伯伯”。“大”這個字眼在很多方言里是用來稱呼父親的，但上海話管父之姐叫“大大”；湖北黃陂管祖母叫“大”：湖南吉首、湖北英山管姑母也叫“大”，按年齡大小依次叫“大大”、“二大”、“細大”。例如“大大比二大大兩歲”。山西忻州，湖北羅田、紅安管母親叫“大”。新洲管嬸嬸叫“大”，依排行叫“二大、細大”。陜西南部地區鎮坪管母親叫“大大”，有的方言記錄為“達達”。“老漢”一般是男性的稱呼。陜西南部鎮安地區管母親叫“老娘”。但又旁稱叫“細老漢”，父親旁稱叫“大老漢”；父母親的根詞都是“老漢”，只用修飾性成分“大”與“細”加以區別。“小伙”是稱呼男青年的，陜西戶縣還可以把女青年叫“小伙”或帶后綴的“小伙家”，如果看到一伙姑娘干活麻利、賣力，旁邊的人會夸道“你看小伙家做活多有勁，多利氣(麻利)”，如果專指男青年則說“小伙子”或“小伙兒”。

“爺”在很多方言里是用來稱呼祖父或祖父輩的男性的，而湖北天門、羅田、英山、黃陂、新洲、紅安管姑媽都叫“爺”，或按照年齡大小依次叫做“大爺、二爺、三爺、細爺”；潛江稱呼嬸娘為“期爺”；洪湖有的地方稱小姑叫“么爺”；更有意思的是，洪湖的燕窩把嬸娘叫“親爺”。把姐姐、嫂子叫“哥哥”；天門的一些地方，則稱呼別人家的女兒叫“大哥、二哥”。荊沙地區的江陵、松滋的一些地方，統稱父親之弟妹為“么爺、么爹”，或直接稱為“爺、爹”。重慶、自貢方言中。將姑母叫“老子”。母親的弟弟妹妹都稱為“舅舅”。

“爸爸”在江蘇南通方言中既指叔父，又指姑母。北京話的“姑爹”可以同時指姑父和姑母。湖南岳陽、臨湘一帶方言，只有男性稱謂，而缺少女性稱謂。“爸”統稱爸爸和媽媽，“哥哥”統稱哥哥和姐姐，“老弟”統稱弟弟和妹妹，“細爺”統稱叔叔和阿姨。“爹”統稱祖父和祖母。在這些方言里，如果一定需要分別男女，則用前加“大”、“細”的辦法來表示，爸爸叫“大爸”，媽媽就叫“細爸”；祖父叫“大爹”。祖母叫“細爹”。

“姥姥”在官話很多地方口語里是專用來稱呼外祖母的。但在很多方言里，也稱呼男性。例如陜西戶縣曾祖父母、高祖父母不分男女都稱“姥姥”。“太太”一般稱呼女性的，但在方言里也稱呼男性。如陜西戶縣不分男女通稱高祖父母。一般稱高祖父為“太爺”或“太太爺”，高祖母為“太婆”或“太太婆”。在上海話中。曾祖輩不分男女都稱為“太太”，口語里為了區分性別，曾祖母叫“女太太”，曾祖父叫“男太太”。湖北英山口語里統稱曾祖父母為“太”。“家家”在湖北紅安方言中既指外祖父，也指外祖母。

湖北荊沙地區的沙市，管母親之表姐(未婚)、表妹、表弟不分男女，一概在“爺”前冠以姓氏相稱，如“張爺”、“李爺”等，或按照年齡大小依次叫做“大爺、二爺、三爺”等等。“老表”在湖北襄樊、紅安方言中既指表姊妹，也指表兄弟。

“女性異稱”現象還有一個表現，即“男女反稱”現象，就是用稱呼女性的稱謂稱呼男性，用稱呼男性的稱謂稱呼女性。陜西南部地區一些縣，發現一些家庭如果全是兒子或全是女兒就有“異性反稱”現象。某家若有三四個兒子而無女兒，待前邊的兒子結婚有子女后，其子女則稱其“么弟(最小的弟弟)”為“姑姑”；某家若有三四個女兒而無兒子，嫁出去的女兒的子女則稱招了贅的姨娘為“舅舅”。

這種用男性稱謂代替女性稱謂的例子，實際上是古代稱謂的寫照，直到漢代，妹妹的稱呼還未出現，而叫女弟，更早時則稱為女兄。祖父母稱為祖，父母親皆稱親。分性別稱渭遲至漢代后才成系統。這是舊時“男尊女卑”觀念在稱謂詞里的一種反映。在封建社會里，以男性為中心，女子的地位很低，不得不依附男子，受男子支配，成為男子的附屬，女性一般沒有自己的姓名，沒有屬于自己的稱謂，特別是那些尊稱和敬稱，只屬于男性，不屬于女性，所以沒有專門指稱長輩婦女的稱謂詞，如果要稱呼長輩女性的話，就依附于男性，比照長輩男性的稱呼。這就是為什么稱祖母為“爹”。稱媽媽為“爸”，稱長輩婦女為“伯伯”，稱姑媽為“大”、“爺”的根本的原因。這些用稱呼男性的詞語來稱呼女性的現象，在深層次上透視著“男性本位觀”的思想。另一方面由于男性地位高于女性，男性在家庭生活中擁有更加重要的作用，女性有一種渴望成為男性的心理狀態。所以一些家庭或鄰里樂于用男性的稱謂來稱呼自己家里或周邊家庭的女性，以表示一種自尊或他尊，以提高自己的地位。這些都反映出舊時婦女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低下的陋習，透視著傳統觀念在稱謂中的根深蒂固。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