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嬰的詩

成嬰，1971年生，廣東廣西人，1993年畢業于南京，現居北京，建筑史研究者和紀錄片導演。作品獲劉麗安詩歌獎。

詩觀:詩歌，對我而言是生命中發生的事——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是如何生活，是心中的圖像，是敲門、折疊和展開，是生存中的呼吸，是現象與現象之間的聯系，是發現并建立新的聯系，拓展其可能性，是最有效的記憶。它是人能夠歷盡艱苦去發現而接近的真實，以接近于幻覺的形式。詩，顯示生命狀態中最輕因而仍然經常流動、彌散的不可干燥的部分，一種神秘現實。

法律精神

“我，觀察和玩耍的童貞，走進法庭。我

——既不向原告說話，也不向被告說，站在

這里

我搭建一個新的舞臺，你們的情感面目合一

汗水將使它們變得輕盈。”

古城

早市未啟的城

被每日的新光吹割出井然街道

花和果實的微雕

沾染露水累掛在屋舍的梢頭

一片一片的木隔扇門窗

代行過去和現在的接禮

每一扇打開望進去，看見著現在

每一扇閉合望出來，已成既往

它們開闔的參差，是未來

坐在青磚黑瓦中的古城

常在人喧馬歡的城垛口

低垂那雙雙面美人的眼眉

鎦袍口袖邊的金線

看旅隊進出，得漫不經心的繁華

我知道

我知道，一切行進的腳步，山貓的叫鳴

在你的操場踏出了繭，狐貍

尖澀的嫵媚，情同飛矢

我們，我們，不需要耳語

為誰深睡，倚靠，在濕膩的苔階

綠色將紅色加深，將誰的筆尖

描繪成圓，它們，沙沙，沙沙

司管囚徒的風暴，兜進來放出去

你的利器，鍛造寂靜的鐘聲

我的炸藥，喂飽了林中的空地

你我不早不晚，蹦到這里

拉動脆弱的繩索，注視著拉動，本身

手拉手坐房梁

我喂養的人已經疲倦

我與她坐到房梁

她眼中噙著告別的淚水

她開始怨恨我與事物的距離

卻想與她相依為命

她美妙的頭顱，為我一低再低

她去親近事物，她努力把它們的平靜之愛

放到我的胸中，而我專情地注視

觀察她被磨損、消耗的面容

她為我經歷

沒有知己不再有姐妹

我不知羞恥的好奇心，是想看她

被內心的迷亂怎樣羞辱和欺騙

被新鮮的雞蛋砸到驕傲的頭

現在我們手拉手坐在房梁下

她數出為我閃現過的愛情

巫合的色彩，破碎的器具

她的雙手學習老祖母的勤勞

眼睛從來不只是凝視、張望，嘴唇

因為熱愛親吻而變得寬闊了

她讓事物穿透自己的臟腑，此起彼伏

同時她想穿透我，她說

這才是自由。而我不知饜足

越發輕盈，在云端這唯一溫暖的枝杈上

把她的眼淚蘸到皮膚，當成自己身體上

有了傷口流出了血

我的五谷雜糧喂養她

我用皮肉過度的歡悅催促她衰老

她卻長得更像了一朵嬌嫩的花

如今她是疲憊了

她開始淡淡微笑

和我一躍坐上房梁

“你顧左右而言他

原來愛情注定是一項隱秘的事業

我的身體遠未成熟

欲望卻已變得古老”

搖晃著走過很多路的雙腿

既是悲傷又是歡欣

她低垂下眼睛

她向內俯向另一個人

她的眼神變得撲朔迷離

她用什么喂養，她為什么而沉醉

——她不再與我說話

她不再明亮地面向我

宮殿

你老了，需要建造

更多的宮殿

輝煌和頹垮之間的殿堂

為話語流傳撐出寬闊的檐廊

我的驕傲

生活在濕潤的壁面和急促的臺階

你喜愛這種詭異的綠

一片片新鮮的苔蘚

你費力從低處集取的

好像永遠只是清涼

昂大的斗拱更能為你的屋檐爭奪視線

站在抖的立柱

粉畫流言在突然寂靜的空間勾飾出溫暖

——我剛剛躍出屋面

你已經梁椽交錯

你已經是一座宮殿

孕婦，母親

奇特的一群腆著肚子，在街道各處

向醫院匯聚。目光所到之處遲緩

口含母獸色澤混沌的寶珠。哽在懷中的

是不斷催生嘔吐、警惕和自我反省的新的激

素

它的度量衡，需足以迎納一個新生命，足以

用野蠻之力愛護原始、初生

那并未真正懂得的情感，隨它生長

在思維的表皮蠢蠢探頭——最終

將確切為一碗營養的白湯?

某種息息相關的預感悄悄打開閉塞的心房

陌生的潮水涌入，淹去女兒性形色古怪的櫥

窗

我們的出生，正是踩著這樣的浪?

顛蕩母親幼小的舢板——

她曾經是小型航母，現在是孤獨的海軍

野天鵝

貼近馬匹的汗液，深入濕地

我鼻尖發涼，接近你

草原深處黑色的天鵝

一對對幻影棲居在水面

游息間你回頸一望

我背后的參差人間

要紅的，果然紅了

常綠的，仍然綠著

多么冷靜高貴而溫暖

你的世界，是天空、湖水和沼澤